当江知味一家子沉浸在讨论美食的喜悦中时,沈寻却一个人恹恹的,举着鱼竿往蔡河边上走。
蔡河本名惠民河,因接通蔡地,才有了这个俗称。
它从城中流出,分为两个支流。由北向南,横穿高桥、横桥子,再经云骑桥、宣泰桥和观桥,之后一路缓行,向着外城墙边的蔡河水门去。
此时的沈寻,在云骑桥下找了块空地打盘坐下,随后捻了块午食吃剩的糯米团子做饵,随手抛竿出去。
公事不忙的时候,沈寻都会到蔡河边上钓鱼。
此处远离琐事纷扰,有的只是寻常百姓家的烟火气,光闻闻嗅嗅,都让他觉得身心舒畅。
可惜今日天色已晚,这鱼恐怕,也钓不着了。
方才他与大理寺评事刘廉斡旋许久。这厮不知犯了什么抽,非说自己前日在那苦主家中说了许多违心话,这几日心里越想越难受。
于是邀他到樊楼小酌,以纾解内心的苦闷。
樊楼那地方,菜色花哨,于他而言又无甚味道。
况且他不喜饮酒。酒水辛辣,喝在口中连舌头都要灼没了半根。若非实在苦闷,何必如此自我折磨。
因此他百般拒绝,找了千百种理由终于脱身。但从大理寺出来时,还是已近天黑。
这会儿周围已经掌上了灯。但蔡河水面却黑漆漆的,全然看不清上面浮起的浮漂。
沈寻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极为深长的哈欠。
罢了,没鱼就没鱼吧。吹吹河边带着丁点腥气的风,早点回小苑歇息也挺好。
沈寻收拾起渔具,打算打道回府。
余光瞥见了桥上飞跳着的两个发包。偏头看去,有一双手五指张开高高举起,交叉着在那发包的顶上来回摆动。
“大人——”
“大人啊——”
“郎君捎人来口信了,大人——”
沈寻收回视线,依旧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下来说。”
连池高声应“好”,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岸边,跑得气都喘了,好半天憋不出句整话:“大人,郎君……郎君要你……”
“要我什么?”沈寻顺手把打包好的渔具递给他,在河边涮了手,“该不会又要我回去用晡食吧?”
“说是老夫人的意思。大人总是住在小苑不回家,老夫人说想你了,想同你一道吃顿饭。”
沈寻甩干手上的水,面无表情地望着桥上的灯火:“知道了。”
连池见他答应,高兴地蹦起来,飞快地把渔具包袱安到驴背上,又轻拍两下,示意沈寻上驴:“大人快来。”
沈寻却摆手:“你骑吧,我给你牵着。”
连池瑟缩了下脖子。
这换作平日里是无妨,可万一给郎君看见,他家大人又得挨上好一顿数落。说他不懂管教下人,不懂得主仆有别……
他可不想让大人平白挨骂:“大人何必揶揄奴,奴懂的。咱慢慢走回去,慢慢的。”
*
沈家宅院,沈父在堂屋等候许久,始终不见人来,已然耐心全无。
沈老太太倒是没有半点埋怨。她午后吃了一碗槐叶冷淘垫肚,如今不饿也不乏。
劝道:“觅之公务繁忙,耽搁了也是常事。你这个做父亲的,怎得这点都不晓得体谅。”
沈父一肚子窝火:“我天刚黑就派人去寻过。大理寺那地方一盏灯都没有,可见里头已是人去楼空。我看他就是不肯回家,又和上回那样,慢悠悠地逛了大半个汴京,非得熬到半夜三更,才舍得回来。”
沈老太太叉腰起身,弹了他儿子一个脑瓜崩:“上回那是我外出礼佛不在,今日既是以我的名义去叫的,保准能早些过来。”
正当宅子里的两人争执不休时,外头传来了驴子立定的咴儿咴儿叫声。
沈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说。好好一个大理寺少卿,放着自家马厩里多少珍稀名马不骑,非要骑那头不识路还总掉毛的蠢驴。要给别人家瞧见,这像什么话。”
沈老太太权当耳旁风,白了沈父一眼,两腿一蹬就出去了:“哎哟我的乖孙儿啊,甭听你爹的。饿了吧,快进来。”
沈寻见着沈老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个揖,之后胳膊被老人家一扯,嗖的一阵风过,还没反应过来,就坐到了席上。
十道大菜已经上桌。梅子青釉色的瓷盘里,盛着炙羊肉、莲花鸭签、沙鱼两熟等,都是一等一的好菜。
可到了沈寻面前,只觉得荤腻厚重。执箸入口,果然一如往常,索然无味。
沈老太太面露不满:“不是说了么,要准备汤水,汤水。觅之只喜欢吃那些汤汤水水的,这些荤油味大,生冷腥膻的,他吃不下。”
沈父一脸冷肃,仿似要滴出水来:“您就惯着他。这么大人了,就算口腹之欲不得足又如何。与长辈一同进食,还非摆出一副冷硬的嘴脸。要我说,这顿饭,就是不爱吃,也得给我都吃进去。”
沈寻一言不发,默默续着吃了几口。
味如嚼蜡。准确的说,他连蜡是什么味道都不知道。这就是他与旁人的不同。
上天赐予他一副异于常人的聪慧头脑,却回收了他品尝五味的先天之能。看过大夫,求过神佛,却无一生效。
因沈父视这个缺陷为人身之耻,沈寻被勒令,不许在旁人面前表现出自己没有味觉这事。当旁人大快朵颐之时,他只能硬着头皮咀嚼口中的吃食。
为了减少进食过程带来的痛苦,沈寻打小养成了吃快饭的习惯。结果还没长到七岁,就得了严重的胃疾。每逢夜半时分,总腹痛难耐,辗转难眠。
之后进了太学读书,得以和沈父分居,他便爱上了吃汤水。
汤水利于吞咽,尤其是放了少量胡椒的鱼汤。鱼肉和鱼骨都融化在了汤里,喝起来醇香顺滑。睡前来上一碗,还能缓解胃痛。
但沈父总不乐意见他吃得与常人不同,为这事没少苛责打压。
因此他躲着避着,庆幸在太学读书期间,考上了童子科进士。获官家恩典,任尚书工部员外郎、直龙图阁、知嘉州事。[注]得以赴任蜀地,捡了多年的自由。
十年后重返汴京,业已长大成人。
官至正五品秘书省监,知大理寺少卿事后,便以大理寺公事繁忙为由,在旧曹门边的枣冢子巷里,租了一间小苑定居。
如今二十二岁,对于沈父的言行种种,沈寻习以为常。
他与沈父本就无甚感情。尤其七岁那年,生母病重。沈父明明能请郎中医治,却一拖再拖,拖到母亲咽气。
等他从太学回来,母亲已被拉去城外,烧成一抔飞灰。而家中多了一棵枣树,祖母要他对着枣树磕头,因为那棵树下,埋了母亲的衣冠。
他始终不解沈父为何这般绝情。唯一感激,便是家中做的是衣料生意,提供了足够的银钱,送他进太学读书。
他对沈父的所有忠孝,都打这些银钱来,仅此而已。
沈老太太见他食不下咽,拍拍他的胳膊:“觅之啊,吃不下就算了。但不能饿着自己啊,一会儿回去,路上买碗馉饳儿,再来杯香饮子喝。都是汤汤水水的,一顿就过去了。”
谢过沈老太太,在沈父灼热的目光中,沈寻躬身离开。
连池牵着驴子在外头等,见他出来笑嘻嘻的:“大人今日比前日出来得更快了。奴寻思,都不用带驴子进去吃草料了,就在外头等,不用耽搁,立马就能走。”
沈寻默不吭声,翻身上驴,任由连池牵着走。
隔日,江记豆腐铺子生意大好。
只因铺子里多添了一样平日里没有的腐竹,许多周边街邻都来凑热闹尝鲜。
宋时已经有腐竹了。毕竟早在隋末唐初那会儿,腐竹就已在浔州,也就是后世的广西桂平市问世。
但或许由于古代的信息传播速度慢,这东西的做法始终没传到汴京来,因此在这一方天地,腐竹还属于稀罕物。
江知味延续了传统的制作工艺,取天然井水煮豆浆,之后捞出表面凝结的那层皮子,便是后世常吃的腐竹。
甚至没等晒干,就来了不少人把腐竹打包买走了。
巳时未至,豆腐铺子里,除了凌花偷偷留下的一点儿豆腐,别的都被扫荡一空。
她怕仅剩的一块老豆腐也和腐竹一样被人抢去,匆忙安上门板闭门谢客,转头和两小只一起守在灶房门边等吃了。
此处,江知味乌发束起,正卷起袖管,披上围裙,等待大显身手。
今日要做的是家常豆腐。
豆腐需得切成厚片,这样下锅煎的过程中不容易煎碎。原本应该下入的青红椒,因宋时还没引进,被江知味用切片胡萝卜替代。
早市买来的青蒜已经根叶分离。泡发的木耳、姜末和蒜末,都整齐地码在一旁等候下锅。
宋人爱好做酱,像后世常吃的豆瓣酱,在这会儿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而家烧豆腐的关键,就是那一勺浓浓的豆瓣酱,也是整道菜咸味的主要来源。
热锅下冷油,等铁锅整个儿润透,便可逐个下豆腐,煎至两面金黄。
捞出备用后,锅里留有底油。放入切好的五花肉薄片,煸出一层薄薄的猪油来。之后下入姜蒜末炒香,挨个放入研碎的豆瓣酱、酱油、清水还有少量白糖。
此时,家常豆腐的香味已至全盛,惹得门外等吃的三人争相咽起口水。江晓更是馋得双眼发直,两腿扑腾着就要往灶房里跑,被凌花两手扒门,死死拦住。
江知味笑看他们一眼,手边搅弄个不停,转头听见了锅里咕嘟嘟的水沸声。
旋即揭开锅盖,下入豆腐、木耳,煮个片刻,再加入切好的青蒜、胡萝卜,待大火收汁后,淋入了小半碗豌豆淀粉水勾芡。
如此便可出锅了。
出锅后的家常豆腐油光锃亮,每一块豆腐都保留着原本的完整形态。往碗里一装,配菜色泽鲜艳,豆腐金黄莹润。衬得缺了口的陶碗,都变得明亮贵气起来。
江知味笑得灿烂,端起盛满豆腐的海碗,对灶房门边挤得不可开交的三人略一摇晃:“娘,暖姐儿,晓哥儿,开饭啦。”
[注]北宋元丰改制前的文官官衔中含:寄禄官、差遣官、散阶。寄禄官决定享受待遇和工资,差遣官代表真正的职责权力。相当于男主领尚书工部员外郎(从六品)工资加一份补贴,借调到嘉州(今四川乐山)当父母官。后在大理寺时期同理。文中后期出现的配角官职默认差遣官,不然废话太多了有水字数嫌疑TvT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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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家常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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