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则消息是周承晏带来的,他接到探子来报大惊失色,马不停蹄送到陆无咎手上。
夜风徐徐吹拂汗湿后背,格外寒冷。
藏书阁内唯有周承晏微微的气喘。
除了展开书信的一刹那眸光闪动,其余时候陆无咎神色平静如常。
他不是尤为关怀苏酥的吗?不然也不会暗中派人去保护。
陆无咎没有回他,烛火点燃书信,燃烧成灰烬。
“世子?”
若不是周承晏提醒,陆无咎怕是要引火**,即使这样他还是不小心让火灼了指头。
周承晏是知道的,他从不在藏书阁烧东西,典藏古籍浩如烟海,一点儿火星就能引起大火。
素来谨慎的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世子,下一步该如何做?”
火舌舔过指腹的灼烧感仍在持续,陆无咎无心去管。
“派人去青州将刘氏一家以最快的速度带过来。”
“那苏酥呢?入了大理寺牢狱……”不死也得扒层皮。
陆无咎第一次尝到无可奈何的滋味。
两个月来三公主对苏氏花坊动过不少手脚,大多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奕池的告诫在先,她再不敢明着来。
背地里买通恶霸寻衅滋事,毁坏花舍花架……这些他暗中安插的人都能解决。
屡次三番未得手,三公主竟死性不改,用自己的性命做文章,惊动帝后,命大理寺捉人。
“彻查三公主中毒一案的是何人?”
“应是大理寺少卿江止容。”
江止容此人陆无咎是听说的,两人虽在朝为官,但碍于司天监官吏不得与官员私交甚密的律令,两人连君子之交都算不上。
他并非京城本地人士,祖籍东渤,往上数三代皆为渔民,宝和年间中进士而苦于家境清寒,被外调贫苦荒芜的北方小县做县令。
短短六年他凭借斐然政绩,从地方芝麻官一步步做到京城从四品少卿。
此人冷面无私,公正严明,非任何一方的党羽,独善其身,因而陛下对他青睐有加,可谓是陛下眼前炙手可热,各方阵营想拉拢的红人。
想从他手上讨人,难如登天。
纵然是蚕丛鸟道,陆无咎也要闯一闯。
一夜无眠,第二日他便带人去江府送上拜帖。
江府书房。
天色方亮,江止容便坐在书房中批阅京城历年来悬而未决疑案的卷宗。
他没有吃早膳的习惯,饥饿能使灵台清明,数年来皆如此。
一身淡蓝若流云旷远天际的燕居服衬得他姿仪修雅,容如夭夭桃李,鬓角无尘。
“大人,英国公世子司天监少监陆无咎登门来访,是否要带进来?”
仆人呈上洒金薛涛笺的拜帖。
所谓字如其人,江止容见那捺似金刀势,撇如犀角形,入木三分的字迹,神色颇为凝重。
“司天监的人也敢与官员私下来往,他倒不怕引起陛下猜疑?”
他贫寒家境与世代簪璎的陆家可比不得,没有背后的家族兜底,他步步惊心,极为慎重。
“让他回去,我不见。”
用过午膳后,江止容出府乘马车去往大理寺审案子。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架玄蓬雕漆的马车停驻在府外,车壁与绳穗是英国公府特有的纹饰。
淡青色帘栊被掀开,露出骋骋白衣不染纤尘的矜贵男子。
“江少卿,可否叙一叙?”
江止容也是见过陆无咎的,彼时他立在文官之列,形制相似的官袍偏让他穿出鹤立鸡群的效用。
薄唇挺鼻,入鬓的长眉下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凤目。
从边陲小县到繁华京城,江止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没有哪一个人会给他强烈的遥远感。
这种遥远感源于他深藏在皮下的不可一世。
京城中人人趋之若鹜的高岭之花的确有傲人的资格。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也会有求于自己的时候。
“对不住,狱中有案需要在下去处理。”
陆无咎的眉心蹙了蹙,长眉末梢蔓延担忧之色,“听闻江少卿公正严允,被边陲百姓称为青天老爷。”
江止容欣然道:“不是传闻。”
随后他上了马车,陆无咎也让白苏给他挪开位置。
大理寺天牢。
江止容坐在太师椅翻开昨晚狱卒审犯记录的案宗,“她招了吗?为何要在花卉下毒?”
狱卒摇头,“打了一晚上都没招,身子骨太硬,要施以梳刑吗?”
所谓梳型便是滚烫的沸水浇在犯人的后背,再用钢针做的梳子样刑具刮蹭皮肤。
皮破白骨出,犯人生不如死。
“你用刑了?谁让你用刑的?此案疑点重重,尚不能确定苏氏是不是下毒之人怎能用刑?”
“这……都是属下思虑不周。”狱卒满腹委屈,打入大理寺天牢的还能有清清白白的人?
即便苏氏不是下毒之人,她是供花的商贾,毒是下在花上的,与她脱不了干系。
“苏氏的底细查清了否?”
“查清了,苏氏原名林清秋,是江左林家之女,她和英国公世子有过一段姻缘,但半年前陆世子出京公办的路上被山匪所掳掠,苏氏也在其中丢了清白,于是陆家休妻,林家将她扫地出门。她便孤身在京城开办花坊。”
陆无咎成亲之时闹得满城风雨,他也是听过的,不过自己孤身行舟,没有参加婚宴亲睹罢了。
三公主是帝后的掌上明珠,她对陆世子的爱慕之心全京城很难有人不知。
无怪陆无咎大清早就来找他,光阴珍贵还宁愿消磨时辰等他出府一见。
原来是他余情未了。
江止容最不缺的便是秉公办案,他不算插手这段三角恋情。
“三公主的病情如何?”
“回少卿,已经好转不少。”纵然公主没有性命之忧,那苏氏也难逃谋害公主的罪责,必定人头落地。
“好,案子有许多疑点并未查清,不能再动刑。”
“是……”狱卒不敢说是收受三公主的贿赂,才分外下狠手。
皇宫。
褚蔓舒百无聊赖窝在金丝软帐,脖颈与身体长出红点,就连脸颊都长了四五颗红点。
双手被白棉布缠紧,以防她忍不住抓挠。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禁隔着棉布挠痒,“不是说红点不会长到脸上的么……”
昭嬷嬷端来滋补身体的燕窝,一见她抓挠,立刻把托盘塞给旁边的宫人。
“奴的殿下,您忍一忍别抓了,万一抓破留疤就不好了。”
说完,她对宫人叱责道:“你们也不知道拦着点!”
“嬷嬷,会不会消不下去一直留着了?”
褚蔓舒不无担忧,万一那些红点无法消退该怎么办?她才不要一辈子走哪儿都戴着帷帽不能见人。
昭嬷嬷挥退宫人,宫殿里剩下主仆二人。
“殿下,蛇玑草是从西夜弄来的,普通人接触后会起红疹,过个十天半月就能完全消退,不留疤痕。”
“怎么这么久?”
她知道二哥和陆无咎暗地里派人保护苏酥,褚蔓舒想不到其他对付人的对策,唯有做出牺牲,打算一举置她于死地。
如若像昭嬷嬷说的那般,她岂不是要在宫里闷十天半个月,她怎么忍得下去?
褚蔓舒正要发脾性,便有宫人来报。
“公主英国公陆世子想进宫探视。”
褚蔓舒眼睛一亮,旋即又暗下来,咬牙切齿,“他哪里是来探望本殿,分明是要给那小蹄子求情吧?本殿不见!”
向来只有陆世子拒绝三公主的时候,就连上次她被陆无咎塞进潲水桶,三公主也没有责怪陆无咎的意思。
昭嬷嬷吃惊:“真不见?”
“不见,哼——”褚蔓舒躺下去,将自己卷进锦被。
几时有陆无咎想见她而不得见的时候,当真是狠狠出了一口气。
“世子请回吧,公主不见。”宫人恭敬传话。
“能不能再请公公通传?”陆无咎锲而不舍。
“世子,公主已经歇下了,奴再通传多少次,公主殿下都不会见的。”
停驻在东华门外的马车接了主子,但身为主子的陆无咎恍若三魂悠悠,七魄渺渺,魂不守舍。
主动恳求却接二连三被拒绝,是此前他从未尝过的。
够了吧,一个影奴而已,为她做到如今地步,还不够吗?
陆无咎反问自己。
但下一刻他让白苏驾车去往苏氏花坊。
苏氏花坊依旧生意兴隆,褚蔓舒一心针对苏酥,大理寺没有确凿证据倒不能逼迫花坊关门。
他远远地望了一眼鲜花围绕簇拥,买到花卉的客人无不面带微笑的花坊。
那是她亲手搭建的心血,怎能毁于一旦?
马车停在小巷外的道路,陆无咎孤身走入。
灰黑色的宅门没有关,他轻轻一推就推开了。
地上倾倒的葡萄架与花盆无言述说昨夜的景状。
“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救你……”
双拳紧握,收到消息脑海里一闪而过的计划再度浮现。
玲珑坞九十一养士,难道还不能从天牢劫出人吗?
他抬脚欲走,蓦然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你是谁?”叫住他的人正是孟夏。
“我……曾是她的夫君。”陆无咎语调沉重。
“夫君?”孟夏惊讶于三公主竟然成过婚。
“郑夫人,你一直藏身的缘由我姑且无暇去猜,若让我知晓此事与你有关,你好自为之。”
孟夏再次震惊,他竟然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然而听他用偏护的口吻说出威胁话语,孟夏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
“我有救苏酥的方法……!”
七日后。
英国公府的巡逻特意留出一个纰漏,褚砚秋踏月而来,借着漆黑夜晚隐藏身形,从洞开的轩窗跃进阁楼。
阁楼内烛火摇曳不明如惶惶人心。
“有槐,你称病七日未上朝,如今又传信于我来,到底发生何事……”嗓音湮灭在褚砚秋看到陆无咎的那一刻。
他眼底沉着深乌,眼睛却是分外的红,血丝布满白眼球,下巴蓄起青色胡茬,说不出的颓唐疲惫。
洁白无垢的云衫长衣左一块儿西一块儿沾满黄土泥点,是褚砚秋与他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狼狈。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去了青州一趟。”
“青州?是因为苏娘子?”
陆无咎尽量三言两语交代,嗓音因缺水而沙哑:“嗯,玲珑坞的人寻到当年的屠户,再通过屠户查到收养过她的刘氏夫妻,从刘氏夫妻口中得知,他们在捡到苏酥时,从她身上摘下首饰典当卖掉。”
所以呢?又与他这几日的颓唐有什么干系?
“你要看么?”陆无咎不知该从何说起,欲言又止。
“看看吧。”
“你应是见过的,因为我见你有过一模一样的……长命锁。”
褚砚秋神色微变,当他见到那枚以纯金打造的长命锁,墨如点漆的瞳孔一窒。
等不及路无酒递过来便伸出手夺过,他触摸长命锁正中阴刻的“褚”字,掏出另一枚相同质地相同大小的长命锁。
“是她的,是妹妹的长命锁……”褚砚秋眼眶湿红,将那枚被岁月侵蚀过的长命锁贴在眉心。
他们是双生兄妹,从小到大亲密无间,纯金打造的长命锁更是将他们联系紧密。
——“哥哥,锁,酥酥。”幼时的妹妹像个粉面团子,奶声奶气地指了指两人脖子上的长命锁。
——“嗯,哥哥和妹妹以后都要锁在一起不分开。”褚砚秋伸出并不算太长的胳膊紧紧搂住她。
第一眼的亲切感,莫名其妙的靠近,在顷刻间都找到了理由。
陆无咎比他更早知道,用了良久良久才消化掉足以震惊世人的消息。
“如今她身在大理寺天牢……”
“我去救她!”
“你且等——”
褚砚秋打断他,“有槐!她是我妹妹!我必须救她!”
“我并没有让你不去施救,但你有没有想过仅凭一枚长命锁还不够作证她的身份。”
毕竟三公主流落民间是板上钉钉的,丢掉一两个物件被人捡到也不是不可能。
褚蔓舒当时能混过验亲,背后的隐情说不定比想象的更复杂。
“你可知孟夏?”
“你是说与母后寿宴相认的孟夏?”
陆无咎点首,“她是最好的人证。”
“那正好,我们现在就去天牢。”
“不行,还不够。”陆无咎挡住他,两人身量相当,同样的修长挺秀。
陆无咎深邃似海的双目与褚砚秋赤红的眼眸对视。
“陛下手腕铁血,容不得皇室出现丑闻,仅仅一个皇女不值得他撕破粉饰的太平,奕池你比我清楚陛下的心性。”
明明妹妹就在阴暗的天牢等着他去施救,他却不能立刻过去,捏紧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抠出血痕。
“你想怎么做?”
“我会让日月星辰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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