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前所在的轮岗部门是公司与金融部,带她的导师是部门里一位以严谨和挑剔著称的合伙人,詹姆斯·霍兰德。
霍兰德擅长处理复杂的跨境投资与并购,尤其在中欧交易领域经验丰富。
这天,霍兰德将Eira叫进办公室,递给她一份厚厚的文件初稿。
“Eira,准备一下。我们有个新客户,一家中国的大型私营集团,‘宋氏集团’,他们正在与一家欧洲的工业自动化公司洽谈合资事宜。我们是宋氏这边的法律代表。”
Eira接过文件,快速浏览着项目概述。宋氏集团,主营业务涵盖高端制造和新能源,创始人宋文山……
“对方公司的代表下周会来伦敦,与我们进行初步会谈。你跟我一起参加。”霍兰德补充道,“资料抓紧熟悉,特别是合资公司架构和知识产权安排部分,那里有几个棘手的点。”
接下来的几天,Eira投入了对“宋氏集团”及其合资项目的深入研究。她查遍了公开资料,试图更立体地理解这位客户。
宋文山,白手起家的实业家,作风强硬,眼光独到。而让她略微有些意外的是,资料显示,宋文山的独子,宋书熠,近年来已逐渐介入集团核心业务,尤其在海外投资板块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会谈当天,会议室里阳光充沛,长条桌光可鉴人。霍兰德带领团队坐在一侧,当对方代表在秘书引导下走进来时,Eira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为首的中年男人气场沉稳,想必就是宋文山。而跟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穿着剪裁精致的深色西装,面容英俊,眼神沉静而敏锐。
他的目光扫过霍兰德团队,在接触到Eira的视线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停顿,随即恢复了商务式的平静。
会议开始,双方寒暄落座。霍兰德介绍了己方团队,提到Eira时,简单带过“这是我们公司的实习律师,Eira Chi”。
会议进行得紧张而高效,主要围绕着合资公司的股权比例、董事会构成、技术授权范围以及未来市场的划分。
宋文山话语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气势十足。大部分时间,是宋书熠在与霍兰德团队进行具体的沟通和探讨。
Eira主要负责记录和适时提供一些基础的法律条文支持。她专注地听着,手指飞快记录。
在一次讨论到技术入股的价值评估时,霍兰德提出了一个相对复杂的估值模型,涉及对未来市场增长的几种假设。
宋书熠耐心听完,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正在快速翻阅资料确认某个细节的Eira,用清晰而温和的中文问道:
“池律师,关于这个估值模型中引用的欧盟行业增长率预测,是最新一期的数据吗?我记得上个月好像有机构更新了年度展望。”
Eira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迅速在平板电脑上调出相关文件,确认后,用同样流畅的中文回答:“是的,宋先生。我们引用的正是欧盟委员会上月发布的最新中期展望报告,数据已经更新。”
“很好,谢谢。”宋书熠点了点头,然后才转向霍兰德,用英文流畅地接上刚才的话题,“詹姆斯,数据是最新的,这没问题。但我们可能需要考虑一下这种预测模型在当前地缘政治不确定性下的适用性……”
这个小插曲看似微不足道,却让Eira心中一动。他完全可以自己提出数据时效性问题,或者直接用英文询问霍兰德,但他选择了用中文向她确认,既自然地将她拉入了核心讨论圈,给了她一个展现专业和细致的机会,又无形中在双方团队面前,强调了他们作为“自己人”的某种联结。
会议中场休息时,大家起身活动,咖啡和茶点被送进来。Eira正低头整理笔记,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被轻轻放在了她手边。
她抬头,看到宋书熠站在旁边,手里端着另一杯咖啡。
“池律师是中国苏州人?”他语气随意地问道,仿佛只是闲聊。
Eira有些惊讶,她不确定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或许是口音,或许是资料上有她的籍贯信息?“是的,宋先生。”
“我很喜欢苏州,园林很精致,小时候去过几次。”宋书熠微微一笑,笑容冲淡了些许商务场合的严肃,“家母尤其喜欢那里的评弹。一个人在伦敦实习,不容易吧?”
“还好,习惯了。”Eira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快速分析着这番对话的意图。是纯粹的客套,还是某种示好?
“这个项目周期可能会比较长,后续很多细节还需要池律师多费心沟通。”宋书熠的语气很诚恳,“有什么需要从国内协调,或者需要我这边提供更详细背景的,随时可以联系我。”他递过来一张只有名字和私人邮箱的名片,质地精良。
Eira双手接过:“谢谢宋先生,我会尽力。”
休息时间结束,会议继续。后半程,宋书熠依然就事论事,专业严谨,但在涉及到需要Eira这边配合或提供支持的地方,他会更明确地点到她的角色,言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维护和提点。
会议结束后,送走客户,霍兰德难得地评价了一句:“宋家的这位接班人,不简单。Eira,他好像对你挺关照。”语气听不出喜怒。
Eira心中凛然,知道在律所这种地方,任何特别的“关照”都可能被解读出不同的意味。她平静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我是团队里唯一的中国人,沟通起来更方便一些。我会把握好分寸,专注于项目本身。”
霍兰德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回到工位,Eira看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合资协议草案,又瞥了一眼那张躺在笔记本旁的名片“宋书熠”。
项目才刚刚开始,这位突如其来的、带着善意的“同胞”客户代表,给她的实习生涯增添了一抹复杂的色彩。
她知道,接下来的合作,她需要更加谨慎,既要借助这份“便利”更好地推进工作、展现能力,又要时刻保持职业距离,避免任何可能的误解。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或许比她处理过的任何法律条文都更需要“进退心术”。
接下来几天,池南雪的生活被彻底压缩成了公寓与律所两点一线。
凌晨的金融城依旧有灯火,她办公室的窗口便是其中之一。
宋氏集团与那家欧洲工业自动化公司,"克虏伯自动化"的合资谈判,果然如预想般进入了深水区,并且遇到了顽固的礁石。问题主要出在外资审查和技术控制权上。
"克虏伯"方面,对于将最核心的自动化控制源代码和底层算法纳入合资公司资产表现出了极大的保留。
这并非完全出乎意料,近年来,欧盟层面及各成员国(尤其是德国这类制造业强国)对于关键技术和知识产权,特别是可能涉及所谓"国家安全"或"产业竞争力"的领域,收紧了外资审查的篱笆。
德方团队反复强调,他们需要确保技术"安全",符合德国及欧盟的相关法规,甚至隐晦地提到了可能面临的政府审查风险。
这使得谈判进展缓慢,甚至在某些核心条款上陷入了僵局。
德方提出的方案,是建立一个复杂的授权使用架构,核心知识产权仍牢牢掌握在德方母公司手中,合资公司仅获得有限度的、附带诸多限制条件的的使用权。
这对于意在通过合资获取核心技术,以增强自身在全球市场竞争力的宋氏集团而言,几乎是不可接受的。
宋文山在越洋电话里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沉郁,带着明显的不耐。压力层层传递,最终落在了霍兰德团队,尤其是具体执行层面的 Eira 身上。
她需要:
1. 深入研究欧盟(特别是德国)最新的外资审查条例,精准定位"克虏伯"所引用的法规具体条款、适用范围以及潜在的解释空间。
2. 分析类似案例,寻找在合规框架下,能够最大限度满足客户技术获取需求的替代性方案或谈判策略。
3. 将复杂的法律条文和商业诉求,转化成清晰、有力的谈判要点和合同语言。
白天,她淹没在无数的法律数据库、政府公告和行业分析报告中,与德方律师团队来回发送着措辞严谨、引经据典的邮件。
晚上,她对着电脑屏幕,逐字逐句地打磨协议草案,试图在看似铜墙铁壁的德方立场上,找到一丝可以撬动的缝隙。
高强度的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睡眠成了奢侈品。回到公寓,将自己摔进床里的那一刻,成了每天唯一的、短暂的放纵。
但即便是躺着,大脑也无法完全停止运转,德方代表那句"根据《德国对外贸易条例》第XX条……"以及宋书熠在邮件中冷静却迫切的追问,总会在耳边回响。
这天深夜,她刚洗完澡,头发还在滴水,就接到了霍兰德的内线电话。
"Eira,宋先生(指宋书熠)刚和我通完话。德方在技术授权附件里新增加了一条‘最惠国待遇’例外条款,看到了吗?"
池南雪心头一紧,立刻打开最新版本的协议:"看到了,詹姆斯。"
"这条款很棘手,几乎锁死了合资公司未来技术升级的路径。我需要你在明天上午之前,给我一个全面的法律风险评估,以及至少两种应对方案。另外,查一下‘克虏伯’过去五年在亚洲其他国家的合资项目,看看有没有类似条款的先例和最终处理方式。"
"明白。"她没有任何犹豫。
挂了电话,池南雪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带着淡淡青黑,脸色有些苍白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疲惫感如同实质,但她眼神里的光却没有熄灭。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随意包着,打开了三个不同的法律数据库和商业信息平台。
窗外,伦敦的夜色正浓,而她的战斗,远未结束。她很清楚,这种关键节点的突破,才是真正体现价值、赢得尊重的时候。
外资的保留和进展的不顺利,既是挑战,也是她这样的实习律师脱颖而出的机会。只是,这机会需要用无数个这样的不眠之夜,和殚精竭虑的思考去换取。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池南雪几乎是以分钟为单位进行高强度工作。她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过滤着海量的信息。
那条新增的“最惠国待遇”例外条款,看似是标准合同语言的微调,实则阴险。它规定,如果“克虏伯自动化”未来向任何其他第三方授权其核心技术时,提供了比合资公司“更优惠”的条件,合资公司并不能自动享受同等待遇。
这意味着合资公司在技术获取上将被永久性地置于次级地位,未来技术迭代的命脉完全被德方扼住。
池南雪首先彻查了欧盟及德国层面关于外资审查和知识产权出口的最新法规动向。她发现,德方引用的条款确实存在,但其解释和适用存在相当的模糊性,并非铁板一块。
她整理出近年来几起类似争议的仲裁案例,发现其中不乏合资公司成功争取到更公平条款的先例,关键在于证明该技术对于合资公司在当地市场运营和发展的“不可或缺性”,以及限制性条款可能构成的“隐性市场壁垒”。
同时,她调动了在LSE和国内积累的所有资源,通过学术数据库和商业情报网络,搜寻“克虏伯”在亚洲,特别是日、韩市场的合资记录。
这是一个枯燥且耗费心力的过程,需要从公开的财报、新闻稿乃至行业会议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信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凌晨三点,她终于在一份日经新闻的边角报道和一家韩国行业协会的公开评论中,找到了线索:“克虏伯”五年前在与一家日本企业合资时,曾因类似条款引发过短暂争议,但最终协议版本中对“更优惠条件”的定义和适用范围做出了更有利于合资方的限定。
她立刻将这条关键信息连同法律分析,整合成一份简洁有力的备忘录,重点突出了三点:
1. 法律上的不确定性:指出德方完全锁死技术路径的做法,并非法律强制要求,存在谈判空间。
2. 商业上的不公平性:强调该条款将导致合资公司先天不足,违背合资初衷,可能触发中方监管关于“不公平合作条款”的关注。
3. 先例的可参照性:直接点出“克虏伯”在日本市场的处理方式,证明其自身也并非一贯坚持目前立场。
她在备忘录最后,草拟了两个应对方案:一是争取删除该例外条款;二是如若无法删除,则严格限定“更优惠条件”的定义,并加入“自动适用”或“重新谈判”的触发机制。
清晨六点,将备忘录发送给霍兰德后,池南雪才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和衣躺了不到两小时。
八点半,她被内线电话叫醒,霍兰德言简意赅:“来我办公室。”
走进合伙人办公室,霍兰德正在看她的备忘录,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抬起头,目光在池南雪难掩疲惫但眼神清亮的脸上停留了一秒:“分析得不错,尤其是日本那个先例。宋先生那边也提供了类似的信息,印证了你的发现。”
池南雪心中微动,宋书熠果然也在背后做了功课。
“上午的谈判,你跟我一起参加。重点就放在这条款上,由你来主述法律风险和先例部分。”霍兰德下达了指令。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在客户和对方律师面前,由一个实习律师主述关键争议点,压力可想而知。
上午十点,谈判再次开始。德方代表,一位名叫施密特的资深律师,果然对“最惠国待遇”例外条款态度强硬,再次搬出欧盟法规作为挡箭牌。
轮到池南雪发言时,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所有投注过来的目光,包括宋书熠那双沉静中带着审视的眼睛。
她打开准备好的笔记,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先是精准复述了德方所引用的法规条款,承认其存在,但随即话锋一转,引用了她找到的仲裁案例,指出法规适用的模糊地带。
然后,她提到了那个日本合资项目。“施密特先生,我们注意到,‘克虏伯自动化’在与日本三友株式会社的合资项目中,对于类似的‘最惠国待遇’条款,最终采纳了更为平衡的处理方式,对‘更优惠条件’的范围进行了明确界定,并设置了信息告知和协商机制。我们理解不同项目存在差异,但这至少表明,贵方在处理此类问题时,具备一定的灵活性,并非完全受制于所谓的法规刚性要求。”
她的话音落下,会议室有一瞬间的寂静。施密特律师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一个年轻的实习律师能挖出这个细节。
宋书熠适时地接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施密特先生,池律师指出的这一点非常关键。我们希望的是建立在公平和对等基础上的合作。如果合资公司无法享受到合理的技术支持,那么这项合作的基础就不复存在。我们希望贵方能重新考虑这一条款,拿出与贵方国际声誉和合作诚意相匹配的方案。”
霍兰德也顺势施加了压力。
这次会议没有当场达成协议,但德方之前坚不可摧的立场明显出现了松动。他们表示需要“内部讨论”并“咨询总部意见”。
会后,霍兰德难得地对池南雪点了点头:“做得不错,Eira。抓住了要点。”
在收拾东西时,宋书熠走到她身边,用中文低声道:“辛苦了,资料查得很到位。”
池南雪抬起眼,看到他眼中清晰的赞赏,不再是之前那种模糊的“照顾”。她微微颔首:“应该的,宋先生。”
她知道,这只是漫长谈判中的一个回合。但经过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团队中的地位,在客户眼中的分量,都发生了微妙而积极的变化。她不再仅仅是一个“实习律师”或“唯一的中国人”,而是一个能够凭借专业能力,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法律从业者。
疲惫依旧刻在骨子里,但一种更深层次的、名为“价值认可”的满足感,正在悄然滋生,支撑着她继续走下去。回到工位,她看着电脑屏幕上依旧繁重的工作清单,轻轻呼出一口气,再次投入了战斗。这条在伦敦金融城立足的路,她正用自己的专业和汗水,一步步走得更加坚实。
历时数周的拉锯战终于落下帷幕。当最后一份文件被签署,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寂静的凌晨会议室里响起时,疲惫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霍兰德,眼底也布满了血丝,他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地宣布:“结束了,各位。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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