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你怕不怕？

“最近怎么样？”江悠然在电话对面问：“身体有没有好点？”

“挺好的，”薛枫答，脸上露出个骄傲又有点傻的笑容：“我和我的几个舍友相处得很好。这里的人都很友好，好多人都很喜欢我。”

“是么……”江悠然在电话对面答应着，却听不出来高兴：“你那几个舍友，他们病的重吗？”

“比我稍微重点吧。我更多的是焦虑，他们多少有点双向——就是双向情感障碍，一会儿兴奋焦虑，一会儿心情相对低落。但是如果他们不说，我平时几乎感觉不到……”

“我知道什么是双向，”江悠然在电话对面说，口气有些生硬：“这都是他们自己跟你说的？”

“是的。我们几个的年纪差不多，关系也很好。我们屋里本来是四个人的，后来有一个出院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仨了。”

“嗯。”江悠然答应着。

“我挺好的。不做物理治疗的时候，就找院子里的人聊天……我感觉大家都挺照顾我的。”

薛枫自顾自地说着，想起了那个夸他像小太阳的阿姨。

“他们遇到不高兴的事了，有时候也会和我说。然后我就在我们闲聊的时候开导他们两句，经常是聊到最后，我们都笑了……”

薛枫正心平气和地回忆并讲述着这里的点点滴滴，江悠然忽然很突兀地在电话对面打断了他。

“你没事和他们瞎聊什么？”她的语气不善，重音落在“他们”上。

“……哦，”薛枫立刻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也没有，就是有时候吃完了饭，闲聊天才会说两句。而且他们的病也没有那么重……”

“他们的病重不重，”江悠然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不该由你来评判。这是精神科医生的工作，不是你该干的事情。”

薛枫心说我哪有！

“我没评判……”

“你没评判？”江悠然反问他，语气很冷：“那你刚才为什么说，他们病的没有那么重？这是他们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

薛枫意识到妈妈生气了，就决定不和她顶嘴。他的语气软下来，想试着让她别对这件事这么紧张。

“我们真的只是闲聊……”他轻声解释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江悠然在电话对面叹口气，嗓子里古怪地响了声。薛枫越发感受到她对这件事的高度紧张和不耐烦。

“你自己还有问题呢，”江悠然一字一顿地说，压抑着火气——打从薛枫生病以来，她就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很少对他发火。

但她现在忍不住了。

攥着手机的手心里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面狂跳着，脆弱的神经因为压力而紧绷到了极端。

从薛枫接电话开始，她就拿着手机在客厅中央焦灼地来回踱步。

此刻她猛地刹住了脚，眉心紧紧地皱起。她突然厉声指责薛枫：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本事了不是啊，还当上医生了？”

薛枫被她骂懵了。他实在没法弄懂江悠然突然之间的紧张，也无法应付她此时的怒火。

“妈，”他紧张道：“我……”

“你承担不了这些！”江悠然说，声音里透出疲惫。与此同时，她说话的音量在逐渐拔高，语速也随之越来越快。

“这不是你能承担的，也不是你该承担的你听着了没有？”

“我还就告诉你说，稍微正常一点的人，他就住不进那儿去！”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话，江悠然几乎是冲着话筒嚷出来的。

“……”

电话对面，薛枫哑口无言。

小麻雀扑楞楞地飞上屋檐。阳光如旧，从头顶的树叶间泼洒下来。天空也还是明亮的蓝色。

薛枫握着手机的手指在颤抖。

那我呢？他忽然很想问她。

你说住在这院子里的都有问题，那我呢……

我他妈又是怎么进来的？

……

前院。

那片田字格的土地上栽有两棵白玉兰树。树的枝桠长而伸展，梨形的叶片嫩绿中带点儿黄。

薛枫站在树底下，手指沿着那蜡质的树枝抚上去，直到他再也够不着树的枝叶。

白皙的手指和灰白色的树枝衬在一起，后面是蓝白色的天空。

程铭在葡萄架下的椅子上坐着，手里拿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薛枫从玉兰树下朝他走过去，在他旁边的那把折叠椅上坐下。

片刻后，薛枫开口了：

“如果我跟你说，我想杀人……你怕不怕？”

他说着，睁大眼睛望着程铭，像是生怕错过他的哪怕一个微表情。

出乎薛枫的意料，听完他这番惊悚而直白的发言后，程铭露出了个忍俊不禁的表情。

随即，此人直截了当地摇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薛枫皱眉，心说我可没跟你开玩笑！我也不是在讲笑话。

“不怕？”他追问道。

那张英俊的脸上浮现出笑容。程铭抬手，慢条斯理地拨开自己额前的头发，认真地回望着薛枫。

“不怕。”他说。

明亮的天光斜着洒下来，把那对深褐色的眸子照得分外澄澈，像浸在溪水里的琉璃。

薛枫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微笑起来。刹那间的功夫，他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对啊！”他一副简直不能再赞同的表情：“所以小蘑菇跟我说她想杀人的时候，我也不怕！”

“嗯，”程铭温和地点点头表示他懂了。又歪了下脑袋，示意薛枫继续往下讲：“但是？”

“但是……”薛枫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天空。

棉花糖似的浅蓝色，让他想起50mg 劳拉西泮药片的颜色，又让他记起那个小孩天真的笑脸。

“但是我爸我妈怕……”薛枫说，表情是完全的空白：“他们怕我被人给杀了。他们说这里的人，没有大问题根本不会进来。”

薛枫说着，脸色忽然有些发白。他用力地闭上了眼睛，两片唇紧紧地抿在一起。

但许多话，不是光闭上眼睛就能忍得住不说出口的。尤其是在程铭这样一个擅长倾听的人面前。

薛枫深深地吸气。屏住呼吸，然后将胸中的委屈长长地呼出来。

“可是他妈的…！他妈的我又是他妈的怎么进来的！”他忍了再忍，最终还是嘶哑着嗓子咆哮起来。

他甚至给气的直接站了起来，颇有些义愤填膺地看着程铭，随后原地蹲下，痛苦地双手紧紧抱住了脑袋。

十指在狂躁的情绪中持续施力，恨不得掐进头骨里去。

“我他妈暴躁起来也想杀人！”薛枫咬着牙，低声承认道。

这句话他对谁都没说过，此时乍然对程铭说了，顿时觉得浑身轻松。

就好像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找到了某位宽容的神父。跪倒在他的面前，忏悔了自己所有的罪过。

薛枫此时就是这种感受。程铭不说话，他就继续说下去：

“他们担心我被人杀了，怎么不特么担心担心我把别人给捅死了呢？哎我草，怎么在他们眼里，我就特么一点儿、一点儿病都没有呢？”

“那我他妈的又是怎么进来的，怎么进来的我？！”

掐着头骨的手指骤然脱力，薛枫的双手在绝望中垂了下来，又在下个瞬间狠狠攥紧。

“妈的！我，我凭什么不能跟你们打成一片？我跟你们有什么区别？就算真有，大家都是同一个院区的，差别又能有多大？”

“哎哟我就草了，怎么我就那么好呢怎么我就……！那么娇贵呢？！我请问呢？！！！”

为保证此次交流的私密性，薛枫尽管情绪很差，却一直咬着牙低声地在说话。只有最后几个字，是他敢放心大胆地吼出来的。

吼完之后，薛枫的脸都憋红了。

他迫不及待地深吸了一口气，手扶在额头上站直了身体，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周围安静了片刻，连枝头的小麻雀都老老实实地收起了翅膀。随后程铭开口了，语气格外的温和：

“你父母也是怕你出意外。”

他说得很慢，没有指责的意思。以至于听到他声音的瞬间，薛枫心里的火气和委屈就消了一大半。

“说的就是啊！”薛枫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变化，殊不知程铭早看出来他消气了。

“他妈的，他们这么担心我我又不能说什么，我真是服了……”被人理解后，薛枫声音里的火气很快消下去，委屈的情绪明显占了上风。

“我这么大个人，被封在一个两进的院子里出不去，比过去未出闺门的大小姐活动范围都有限，每天除了找人聊聊天还能干啥？”

“我充当个被倾诉的对象听人家说两句话怎么了，怎么我就多管闲事了，怎么我就‘自己病还没好先给别人当心理医生’了？”

“你说说，她这么说，是不是特别……！”许多词一股脑儿冒出来，薛枫反倒卡壳了。

当然，一部分是因为文思过分地泉涌，另一部分原因是，薛枫实在不习惯背地里指责他的父母。

这就是当好孩子的弊端。没心没肺的孩子在父母跟前受委屈了，背地里不干不净地骂个昏天黑地的也就解气了。好孩子不行。

好孩子就算是再委屈，背地里哭着也骂不出口。总想着爸妈的好，很多时候反倒给憋坏了。

“冒犯我们么？”程铭问，故意选了个很文雅的词。

“对啊！”薛枫使劲点头。“明明你们都这么好！”

“她虽然是我妈妈，但她凭什么这么说你们啊你们明明这么好！”

“她只是太怕你受伤了。”程铭说，目光在薛枫的手机上停留片刻，随后微微一笑。

“所以我没办法反驳她嘛！”薛枫无奈道，烦躁地抓抓头发。

“她总是太把我当回事了。但也没办法啊，她是我妈妈么……道理我懂，我都懂……”

“但我只是……”他说着说着，看了程铭一眼，眼圈立马就红了。

“……觉得她那样说我们这里，有点不合适？”程铭问，神色认真地看了眼薛枫，随后忽然笑了。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程铭倒是很客观：“我们能进来的，或多或少的都有点问题。”

“那我也有问题啊！”薛枫反驳道，挨着程铭身边坐了下来。

“她就是不肯承认这点……就是不肯承认我是个病人。”

“但我的确是病了。除非是病的不行了，否则谁会住进来？”

“你就说庄文，他不想杀人吗？他没有暴力倾向吗？可他对他家猫那么好，连哪只猫不爱吃小虾米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说他，你就说他！虽然成天满嘴里说着要捅人，但你见他真正伤害过谁吗？”

“还有华嘉。那天我们屋子里飞进只麻雀，他都害怕的不敢进去！抓也不敢抓，说麻雀肯定会挣扎，他怕抓折了它的翅膀。”

“就他这胆子，他会去杀人？怎么可能的事嘛！跟他们解释又没用，我真的……完全没办法！”

薛枫气的坐下又站起来，走来走去地停不下来。

“还有你！”薛枫忽然想起来，手伸到程铭面前打了个响指：“难道你就没有暴力倾向吗？”

程铭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八方不动地坐着，略微抬起眼皮。

“我没有。”他回答道，望向薛枫的目光平静而坦率。

薛枫彻底愣住了。

“你……？完全没有？？”

程铭摇头：“完全没有。”

“……怪了，”薛枫低声喃喃，满脸的不可思议：“那你干嘛整天冷着脸，把别人都吓跑了……”

他在那里嘟囔，程铭拿着个手机当摆设，就这么看着他。

这会儿他直直地看了薛枫两眼，忽然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

薛枫：“？？？”

“你他妈的？你笑什么！”薛枫直接开怼：“我在这里担心你的心理健康，你他妈的笑个屁啊！”

质问他的话甫一说完，薛枫自己也绷不住笑场了。

“说真的，薛枫，”程铭笑着，脸上带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

“放。”薛枫命令道。

“你能为我们这些人，这么跟你家里人生气，我……”

说到这里，他犹豫着停顿了下，随即直视薛枫的眼睛，放心大胆地说出了那些争相涌到他唇边的话。

“有你今天这番话，不管你家里人什么反应，不管你之后还会不会跟他们解释，也不管在他们眼中，我们是不是仍旧是杀人犯预备役……”

“对我们……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

“有你这番话就够了。”

这番内心的剖白，薛枫越听，脸上的表情越凝重。听到最后，他有些神经质地皱了皱眉。

困惑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听完所有这些话，薛枫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也不是吃惊，而是疑惑。

他简直没法相信，程铭这个如此含蓄内敛的人，怎么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许多如此打动人的话来。

薛枫偏开头咳了两声，笑了。

“真的么……”他低声喃喃，脸上仍旧笑着，叹息着摇摇头：“要不要这么煽情啊……”

“没煽情，实话。”程铭答，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理解对我们这里的人来说，往往太奢侈了。”

“有道理。”薛枫赞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