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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物归原主

餐车总是在规定用餐时间前准时抵达前院。所以在17:30的时候,院里的人们往往已经开始用餐了。

夏天天黑得晚,吃完饭的时候,浓郁的夕阳仍旧在院中流连,将周遭的一切涂染成橘色。

吃晚饭时,薛枫刻意坐在了长椅靠南的那边。他故意吃得很慢,眼看着夕阳落下后,慢慢爬上程铭那边刷了清漆的长椅的椅背。

17:37,橘黄色的夕阳绕着长椅的椅背,一寸寸地爬了上去。椅背上刷了漆的横木开始反光,逐渐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薛枫放下筷子,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个时间——他就想看看,程铭会在多长时间内反应过来。

如果在三分钟,不,如果在两分钟之内反应过来……薛枫心想,密切关注着程铭的一举一动。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这个的动作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给我挡光。

否则,那就是他的习惯了。薛枫一边在心里想着,边暗暗地向自己保证,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了。

坦白来讲,其实薛枫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去问程铭。但他总觉得,以目前两个人的关系来看,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的。

如果问了,就会显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薛枫来说很重要。虽然的确是很重要,但是他还不想让程铭知道。因为如果程铭知道了……

薛枫这里正在头脑风暴,对面程铭忽然把筷子放下了。

然后,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件衣服来,铺在了椅背上。

还是那件薛枫手洗了之后还给他的外套,这会儿已经晾干了。

薛枫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件藏蓝色的衣服上,默默地看了好久。

他本来还想着看程铭多长时间能反应过来,却不想他早就准备好了。

衣服铺好后,程铭的胳膊再也没搭在椅子上。毕竟,他从来也没有过这个习惯。

跟薛枫并肩坐着聊天时没这个习惯,一个人靠柱子坐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个习惯。

只有两人一起吃早晚饭期间,在那道阳光落在他手边椅背上的时候,程铭才会想起来把胳膊搭在上面。

薛枫仰起脸看看天。

蓝天如溪水,片片云彩像是才撕下来、就要融化在那溪水里的半透明的棉花糖。

某根神经好像终于醒过来了,在薛枫脑海里奇怪地动了下。

晚饭后,薛枫站在前院田字格形的那一小片土地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里面种的各种植物。

他看到两棵山楂树,枝头结了很多带褐色斑点的青色的小果子。或许是结的太多了,一些幼嫩的枝条被这重量坠得几乎垂到了地上。

另一片地上还种了韭菜,旁边是大片的紫色鸢尾花。还有几颗桑树、玉兰、海棠,此外还有好多的月季。

紧挨着葡萄架的旁边是许多盘根错节的紫藤。它们通常是两根枝条拧在一起,蜿蜒着往葡萄架上爬。

薛枫穿着简单的短袖短裤,从兜里拿出电子烟来,抽了一口。

这种烟很奇怪,在喉咙口往里是凉的,抽到肺里是呛的,烟雾扑在唇舌间却是甜的。

程铭靠在葡萄架的一根木头支架上看手机。薛枫冷眼瞧着他,忽然很好奇他有多高。

他于是走过去,手指轻碰着程铭的头顶,在木架上比了个高度。

程铭立刻猜出他要干什么,略微站直了身体。随着动作,他的头顶迅速往上窜了几公分,把薛枫的手指顶高了寸许距离。

然后程铭从木架下走开,和薛枫一起看向他手指的位置。

葡萄架是实木的,浅色的木头上时常会有深色的节疤,从中心一圈圈地扩散开来,随后终于融入到或细密或稀疏的木纹当中。

两人看时,薛枫手指的位置,刚好停留在一个节疤的最上边。

薛枫露齿一笑:“你这个身高倒是容易记。我看看我的。”他说着也站到了木架底下,后脑勺紧挨着身后的木柱。

程铭的手指停在他头顶,薛枫走开来看时,见那根手指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刚才那块木头节疤的下面,切着边儿卡在了那里。

薛枫皱眉盯着看了两秒,忽然猛地一转身。

“切……”

真没劲啊。。

薛枫想着,又瞟了那木头节疤两眼。酸溜溜地翻个白眼。

他扭头问程铭:“你多高?”

“净身高187。”程铭答。

“。。好吧,我181。”

“就这样吧,拜拜。”

“等下。”程铭叫住了他。

“嗯?”

“……”程铭站在那里,看上去和薛枫一样诧异。就好像他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就叫住了薛枫。

然而薛枫已经站住了,于是程铭只好搜肠刮肚地找些什么来问他。

可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只好实话实说:“好像也没事,拜拜。”

“……好吧,拜拜。”薛枫点点头,走了。

他走了以后,程铭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久到站在高处的小麻雀都不怕人了,拍着翅膀从葡萄架上飞下来,落到他脚边的地上。深色的尖喙在地上啄食着草籽。

听到它翅膀拍打的声音,程铭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要去洗澡的。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寝室拿了东西,提着篮子往洗澡间走去。

洗澡间分两部分,靠门那部分的墙上挂着排生锈的晾衣钩,是换衣服的地方。再往里走才是淋浴间。

淋浴间靠墙有两排喷头,相邻两个喷头之间用隔板隔开,进而形成较为独立的隔间。

每个隔间前面有层防水的布帘,洗澡时可以拉上。但很多人都没有这个习惯,因为觉得那样太闷了。

程铭推门进来,走到那排生锈的晾衣钩前,开始脱衣服。

将上身的浅色短袖挂到衣钩上之后,程铭一抬眼,手指的动作诡异地僵住了。

一件白色短袖静静地挂在旁边的衣钩上,背面用深绿色印着两行熟悉的花体英文: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1]

是薛枫的衣服,而且是他刚才穿的那件。连同他的裤子,浴巾和洗完澡后的换洗衣物都挂在这里。

浴室里的水汽不很重,单一的水声隐隐约约地从浴室里面传来。程铭立刻意识到,除自己之外,整个浴室里就只有薛枫一个人。

深褐色的眼珠很轻地晃了晃。程铭眨眨眼,不自在地偏开了脸。

他屏住呼吸,探身往浴室里面张望了两眼,顿时松了口气。

虽然只有自己在,薛枫还是很自觉地拉上了面前的那道帘子。

再想走已经不行了,肯定会被薛枫发现的。程铭于是迅速脱下衣服挂好,迈步走进了浴室。

他短暂地犹豫了下,还是站到了薛枫右手边的隔间里,抬手拉上了面前的帘子。

薛枫那边的水声停了,程铭听到了像是在头发上打泡沫的声音。

没有了水声的掩盖,呼吸声霎时间吵闹起来。程铭屏住呼吸,迅速扳开了身后花洒的开关。

任由管子里半冷不热的水倾斜出来,自上而下地浇在自己身上。

他略微仰起脸,一股股的水流便落在他冷峻的眉心,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程铭全身湿透,脑子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他迅速冲干净身上,关上了水,开始往头发上打泡沫。

手指刚在头顶揉了没两下,程铭一低头,就见地下一片刺眼的白。

雪白的泡沫浮在水面上,从薛枫的隔间朝着程铭脚下的这片区域弥漫过来。

没过了绿色的防滑垫,细腻的泡沫如同涨潮时海水中的浪花。

原来为了方便排水,相邻隔间的隔板底下只有两条腿支撑着,并不与地砖相贴合。

薛枫已经开始冲头发了,那被揉出的细腻泡沫便被热水裹挟着冲到了他脚下的瓷地砖上。

朝着程铭这边漫过来。

程铭的手从头发上垂落下来。他默默地低头,吃惊地看着那些漫过来的雪白的泡沫。

片刻后,他脱掉了拖鞋,赤脚踩在绿色的防滑垫上。

那泡沫便漫上来,温柔地抚过他每根脚趾的轮廓。

程铭闭上眼睛,缓缓抬头。

他最后看了眼那些可爱的泡沫,然后打开了水,再次试图用半凉的水浇灭自己身上的火。

然而那火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凭他再怎么用冷热交替的水去洗,也洗不掉从心底里滋长的**。

大活动室每周会有不同的心理医生过去开讲座,给生病的大家普及心理健康知识。程铭也去听过。

他记得老师说过,不光是占有欲和爱欲,探索欲、表达欲乃至于求知欲,这些都是**。

而人,是由**写成的两笔。

也就是说,他要首先承认自己是个人。然后他才是程铭,是个有名字的,个体的人。

**是随着生命而生的,他终究无法随意地将其抹去。

站在花洒底下,程铭忽然想到,如果**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便不会挣扎,也更加没必要隐藏了。

可**是多维度的。他能藏起其中隐晦而不可言说的部分,却无法藏起那些简单且看似无害的部分。

比如说:

他想每天看到他,想了解他。

想时刻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也想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后脑勺和上面翘起的几绺头发。

想和他一起吃一天三顿饭,一起打羽毛球。也想碰碰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把他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还有他的眼神,他朝半空中吐出的桃子味的烟。他含笑的唇,和他难过时含着泪泛红的双眼……

所有的所有,只要和薛枫有关,无一不是他**的所在。

在此之前,程铭自认为是个对人际关系完全无感的人。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如此感兴趣,如此在意。

在他看来,只要对方是人,那么他的人性不可避免的都将是消极的。

可现在,他遇到了薛枫。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铭就发现,这个男生与自己是如此的不同。

他热情开朗,活泼而健谈,简直像是自己的反义词。所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程铭心中便警铃大作。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这个男生的身上——单单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警惕了。

所以最开始那几天,程铭尽可能地回避着薛枫。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

眼神总是追随着他,寻找着他,渴望见到他的身影。

是人性由消极变得积极了么?好像也不是。坦白来讲,程铭对人性的观点仍旧固执地没有任何变化。

可他却忽然觉得,人性什么的对眼下的生活而言或许太哲学了,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看见薛枫。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吃饭,看着他捏自己借来的解压球,看着他开心亦或得意地对着他笑。

看着浴室隔间布帘外面的光被他走过时的身影挡住,暗了又亮。随后,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唉……

程铭低头寻找沐浴露。

这次洗澡,他洗了四遍头发三遍澡,用掉了小半瓶子的洗发液。

他甚至特意提前把浴巾和换洗衣服拿了进来,在闷热的隔间里穿戴整齐了才肯迈步出来。

离开的时候,程铭的拖鞋无意间碰到了个什么东西,“哗啦”一响。像是金属与瓷地砖剐蹭的声音。

程铭一低头,见地上泡沫的中央有个略显奇怪的形状。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枚打湿了的银戒指。

正中央装饰着个金色的十字架,两边是一对环绕着的天使翅膀——正是薛枫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

程铭把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随手掂了掂份量。他很仔细地把上面的水擦干,将戒指放进了口袋里。

回房间后,程铭左手拿着毛巾擦头发,右手拿起了手机。大拇指点在手机键盘上,快速地打着字。

[ 你有件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 到吃早饭的地方来拿 ]

聊天框的最上方,很快从简单的备注“薛枫”跳转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薛枫回的很快:

[ …?什么东西?]

[完全没印象啊… ]

后面跟着个问号猫猫.gif。

程铭给了个提示:

[看看你的左手,无名指]

消息发出后,对面很快发过来一个情绪饱满的“!”。

眨眼的功夫,薛枫已经顶着那头擦得半干的头发推门出来了。

几步走到了约定的地点。

程铭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的头发也没完全擦干,发丝仍旧是潮湿的。薛枫走近的时候,很明显地闻到了男士洗发液那种淡淡的香味。

见薛枫来了,程铭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了翻。

再拿出来时掌心朝上,那枚戒指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给。”

薛枫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片刻,这才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戒指。指尖与程铭的掌心短暂地接触,又离开。

把戒指戴到无名指上的瞬间,薛枫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再次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

他不禁有些感慨,某些习惯真是很容易养成,然后又很难戒掉。

比如现在,他居然已经不习惯自己给自己戴戒指了。

以至于看到程铭手心朝上递给他戒指的刹那,薛枫甚至会觉得疑惑,为什么你没有亲手给我戴上。

但薛枫知道这种想法很奇怪,所以他当然没有这么问程铭,而只是沉默着把戒指重新套在了无名指上。

“戒指怎么会在你手里?”他觉得自己应该问这么一句。

“我在浴室捡到的。”

“……哦。”薛枫点点头:“好吧,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我明知道这个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有点松。但是没办法,我左手食指上已经有戒指了,”

“右手食指又不能戴戒指,因为会影响拿笔……”薛枫一边思考,一边喃喃低语着。

他停顿了下,又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从无名指上取下来了。

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精致的指环,薛枫的目光随之落在上面。

细致地描摹着戒指中央那个金色十字架的轮廓,又看了看那对翅膀。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静得他能看到时间在那枚戒指上留下的痕迹。

静得能看到,那个金色的立体十字架在周围投下的淡淡的阴影。

一片宁静之中,薛枫忽然很突兀地开了口。

“要不,送你吧?”

[1]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选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sonnet 18. 此句中文意为:你的长夏永不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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