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车总是在规定用餐时间前准时抵达前院。所以在17:30的时候,院里的人们往往已经开始用餐了。
夏天天黑得晚,吃完饭的时候,浓郁的夕阳仍旧在院中流连,将周遭的一切涂染成橘色。
吃晚饭时,薛枫刻意坐在了长椅靠南的那边。他故意吃得很慢,眼看着夕阳落下后,慢慢爬上程铭那边刷了清漆的长椅的椅背。
17:37,橘黄色的夕阳绕着长椅的椅背,一寸寸地爬了上去。椅背上刷了漆的横木开始反光,逐渐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薛枫放下筷子,在备忘录里记下了这个时间——他就想看看,程铭会在多长时间内反应过来。
如果在三分钟,不,如果在两分钟之内反应过来……薛枫心想,密切关注着程铭的一举一动。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这个的动作就是故意的。就是为了给我挡光。
否则,那就是他的习惯了。薛枫一边在心里想着,边暗暗地向自己保证,这就是最后的答案了。
坦白来讲,其实薛枫也不是没想过直接去问程铭。但他总觉得,以目前两个人的关系来看,这个问题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的。
如果问了,就会显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对薛枫来说很重要。虽然的确是很重要,但是他还不想让程铭知道。因为如果程铭知道了……
薛枫这里正在头脑风暴,对面程铭忽然把筷子放下了。
然后,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件衣服来,铺在了椅背上。
还是那件薛枫手洗了之后还给他的外套,这会儿已经晾干了。
薛枫没说话,目光落在那件藏蓝色的衣服上,默默地看了好久。
他本来还想着看程铭多长时间能反应过来,却不想他早就准备好了。
衣服铺好后,程铭的胳膊再也没搭在椅子上。毕竟,他从来也没有过这个习惯。
跟薛枫并肩坐着聊天时没这个习惯,一个人靠柱子坐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个习惯。
只有两人一起吃早晚饭期间,在那道阳光落在他手边椅背上的时候,程铭才会想起来把胳膊搭在上面。
薛枫仰起脸看看天。
蓝天如溪水,片片云彩像是才撕下来、就要融化在那溪水里的半透明的棉花糖。
某根神经好像终于醒过来了,在薛枫脑海里奇怪地动了下。
晚饭后,薛枫站在前院田字格形的那一小片土地旁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里面种的各种植物。
他看到两棵山楂树,枝头结了很多带褐色斑点的青色的小果子。或许是结的太多了,一些幼嫩的枝条被这重量坠得几乎垂到了地上。
另一片地上还种了韭菜,旁边是大片的紫色鸢尾花。还有几颗桑树、玉兰、海棠,此外还有好多的月季。
紧挨着葡萄架的旁边是许多盘根错节的紫藤。它们通常是两根枝条拧在一起,蜿蜒着往葡萄架上爬。
薛枫穿着简单的短袖短裤,从兜里拿出电子烟来,抽了一口。
这种烟很奇怪,在喉咙口往里是凉的,抽到肺里是呛的,烟雾扑在唇舌间却是甜的。
程铭靠在葡萄架的一根木头支架上看手机。薛枫冷眼瞧着他,忽然很好奇他有多高。
他于是走过去,手指轻碰着程铭的头顶,在木架上比了个高度。
程铭立刻猜出他要干什么,略微站直了身体。随着动作,他的头顶迅速往上窜了几公分,把薛枫的手指顶高了寸许距离。
然后程铭从木架下走开,和薛枫一起看向他手指的位置。
葡萄架是实木的,浅色的木头上时常会有深色的节疤,从中心一圈圈地扩散开来,随后终于融入到或细密或稀疏的木纹当中。
两人看时,薛枫手指的位置,刚好停留在一个节疤的最上边。
薛枫露齿一笑:“你这个身高倒是容易记。我看看我的。”他说着也站到了木架底下,后脑勺紧挨着身后的木柱。
程铭的手指停在他头顶,薛枫走开来看时,见那根手指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刚才那块木头节疤的下面,切着边儿卡在了那里。
薛枫皱眉盯着看了两秒,忽然猛地一转身。
“切……”
真没劲啊。。
薛枫想着,又瞟了那木头节疤两眼。酸溜溜地翻个白眼。
他扭头问程铭:“你多高?”
“净身高187。”程铭答。
“。。好吧,我181。”
“就这样吧,拜拜。”
“等下。”程铭叫住了他。
“嗯?”
“……”程铭站在那里,看上去和薛枫一样诧异。就好像他也不知道刚刚为什么就叫住了薛枫。
然而薛枫已经站住了,于是程铭只好搜肠刮肚地找些什么来问他。
可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只好实话实说:“好像也没事,拜拜。”
“……好吧,拜拜。”薛枫点点头,走了。
他走了以后,程铭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久到站在高处的小麻雀都不怕人了,拍着翅膀从葡萄架上飞下来,落到他脚边的地上。深色的尖喙在地上啄食着草籽。
听到它翅膀拍打的声音,程铭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要去洗澡的。于是不紧不慢地回寝室拿了东西,提着篮子往洗澡间走去。
洗澡间分两部分,靠门那部分的墙上挂着排生锈的晾衣钩,是换衣服的地方。再往里走才是淋浴间。
淋浴间靠墙有两排喷头,相邻两个喷头之间用隔板隔开,进而形成较为独立的隔间。
每个隔间前面有层防水的布帘,洗澡时可以拉上。但很多人都没有这个习惯,因为觉得那样太闷了。
程铭推门进来,走到那排生锈的晾衣钩前,开始脱衣服。
将上身的浅色短袖挂到衣钩上之后,程铭一抬眼,手指的动作诡异地僵住了。
一件白色短袖静静地挂在旁边的衣钩上,背面用深绿色印着两行熟悉的花体英文: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1]
是薛枫的衣服,而且是他刚才穿的那件。连同他的裤子,浴巾和洗完澡后的换洗衣物都挂在这里。
浴室里的水汽不很重,单一的水声隐隐约约地从浴室里面传来。程铭立刻意识到,除自己之外,整个浴室里就只有薛枫一个人。
深褐色的眼珠很轻地晃了晃。程铭眨眨眼,不自在地偏开了脸。
他屏住呼吸,探身往浴室里面张望了两眼,顿时松了口气。
虽然只有自己在,薛枫还是很自觉地拉上了面前的那道帘子。
再想走已经不行了,肯定会被薛枫发现的。程铭于是迅速脱下衣服挂好,迈步走进了浴室。
他短暂地犹豫了下,还是站到了薛枫右手边的隔间里,抬手拉上了面前的帘子。
薛枫那边的水声停了,程铭听到了像是在头发上打泡沫的声音。
没有了水声的掩盖,呼吸声霎时间吵闹起来。程铭屏住呼吸,迅速扳开了身后花洒的开关。
任由管子里半冷不热的水倾斜出来,自上而下地浇在自己身上。
他略微仰起脸,一股股的水流便落在他冷峻的眉心,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滑落。程铭全身湿透,脑子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他迅速冲干净身上,关上了水,开始往头发上打泡沫。
手指刚在头顶揉了没两下,程铭一低头,就见地下一片刺眼的白。
雪白的泡沫浮在水面上,从薛枫的隔间朝着程铭脚下的这片区域弥漫过来。
没过了绿色的防滑垫,细腻的泡沫如同涨潮时海水中的浪花。
原来为了方便排水,相邻隔间的隔板底下只有两条腿支撑着,并不与地砖相贴合。
薛枫已经开始冲头发了,那被揉出的细腻泡沫便被热水裹挟着冲到了他脚下的瓷地砖上。
朝着程铭这边漫过来。
程铭的手从头发上垂落下来。他默默地低头,吃惊地看着那些漫过来的雪白的泡沫。
片刻后,他脱掉了拖鞋,赤脚踩在绿色的防滑垫上。
那泡沫便漫上来,温柔地抚过他每根脚趾的轮廓。
程铭闭上眼睛,缓缓抬头。
他最后看了眼那些可爱的泡沫,然后打开了水,再次试图用半凉的水浇灭自己身上的火。
然而那火是从心里烧起来的。凭他再怎么用冷热交替的水去洗,也洗不掉从心底里滋长的**。
大活动室每周会有不同的心理医生过去开讲座,给生病的大家普及心理健康知识。程铭也去听过。
他记得老师说过,不光是占有欲和爱欲,探索欲、表达欲乃至于求知欲,这些都是**。
而人,是由**写成的两笔。
也就是说,他要首先承认自己是个人。然后他才是程铭,是个有名字的,个体的人。
**是随着生命而生的,他终究无法随意地将其抹去。
站在花洒底下,程铭忽然想到,如果**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那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他便不会挣扎,也更加没必要隐藏了。
可**是多维度的。他能藏起其中隐晦而不可言说的部分,却无法藏起那些简单且看似无害的部分。
比如说:
他想每天看到他,想了解他。
想时刻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也想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后脑勺和上面翘起的几绺头发。
想和他一起吃一天三顿饭,一起打羽毛球。也想碰碰他的手,不顾一切地把他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还有他的眼神,他朝半空中吐出的桃子味的烟。他含笑的唇,和他难过时含着泪泛红的双眼……
所有的所有,只要和薛枫有关,无一不是他**的所在。
在此之前,程铭自认为是个对人际关系完全无感的人。所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如此感兴趣,如此在意。
在他看来,只要对方是人,那么他的人性不可避免的都将是消极的。
可现在,他遇到了薛枫。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程铭就发现,这个男生与自己是如此的不同。
他热情开朗,活泼而健谈,简直像是自己的反义词。所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程铭心中便警铃大作。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这个男生的身上——单单是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警惕了。
所以最开始那几天,程铭尽可能地回避着薛枫。然而他却发现,自己竟然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
眼神总是追随着他,寻找着他,渴望见到他的身影。
是人性由消极变得积极了么?好像也不是。坦白来讲,程铭对人性的观点仍旧固执地没有任何变化。
可他却忽然觉得,人性什么的对眼下的生活而言或许太哲学了,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现在只想看见薛枫。
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吃饭,看着他捏自己借来的解压球,看着他开心亦或得意地对着他笑。
看着浴室隔间布帘外面的光被他走过时的身影挡住,暗了又亮。随后,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
唉……
程铭低头寻找沐浴露。
这次洗澡,他洗了四遍头发三遍澡,用掉了小半瓶子的洗发液。
他甚至特意提前把浴巾和换洗衣服拿了进来,在闷热的隔间里穿戴整齐了才肯迈步出来。
离开的时候,程铭的拖鞋无意间碰到了个什么东西,“哗啦”一响。像是金属与瓷地砖剐蹭的声音。
程铭一低头,见地上泡沫的中央有个略显奇怪的形状。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枚打湿了的银戒指。
正中央装饰着个金色的十字架,两边是一对环绕着的天使翅膀——正是薛枫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
程铭把戒指拿在手上看了看,随手掂了掂份量。他很仔细地把上面的水擦干,将戒指放进了口袋里。
回房间后,程铭左手拿着毛巾擦头发,右手拿起了手机。大拇指点在手机键盘上,快速地打着字。
[ 你有件东西落在我这里了,]
[ 到吃早饭的地方来拿 ]
聊天框的最上方,很快从简单的备注“薛枫”跳转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薛枫回的很快:
[ …?什么东西?]
[完全没印象啊… ]
后面跟着个问号猫猫.gif。
程铭给了个提示:
[看看你的左手,无名指]
消息发出后,对面很快发过来一个情绪饱满的“!”。
眨眼的功夫,薛枫已经顶着那头擦得半干的头发推门出来了。
几步走到了约定的地点。
程铭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的头发也没完全擦干,发丝仍旧是潮湿的。薛枫走近的时候,很明显地闻到了男士洗发液那种淡淡的香味。
见薛枫来了,程铭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了翻。
再拿出来时掌心朝上,那枚戒指就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给。”
薛枫的大脑短暂地空白了片刻,这才伸手从他手里拿走了戒指。指尖与程铭的掌心短暂地接触,又离开。
把戒指戴到无名指上的瞬间,薛枫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再次敏锐地意识到了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
他不禁有些感慨,某些习惯真是很容易养成,然后又很难戒掉。
比如现在,他居然已经不习惯自己给自己戴戒指了。
以至于看到程铭手心朝上递给他戒指的刹那,薛枫甚至会觉得疑惑,为什么你没有亲手给我戴上。
但薛枫知道这种想法很奇怪,所以他当然没有这么问程铭,而只是沉默着把戒指重新套在了无名指上。
“戒指怎么会在你手里?”他觉得自己应该问这么一句。
“我在浴室捡到的。”
“……哦。”薛枫点点头:“好吧,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我明知道这个戒指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有点松。但是没办法,我左手食指上已经有戒指了,”
“右手食指又不能戴戒指,因为会影响拿笔……”薛枫一边思考,一边喃喃低语着。
他停顿了下,又把那枚失而复得的戒指从无名指上取下来了。
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枚精致的指环,薛枫的目光随之落在上面。
细致地描摹着戒指中央那个金色十字架的轮廓,又看了看那对翅膀。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静得他能看到时间在那枚戒指上留下的痕迹。
静得能看到,那个金色的立体十字架在周围投下的淡淡的阴影。
一片宁静之中,薛枫忽然很突兀地开了口。
“要不,送你吧?”
[1]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选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sonnet 18. 此句中文意为:你的长夏永不凋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