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给了个地址,一家人开着车就过去了。到了住院部,过了安检,就有两位护士来接。
“薛枫是吗?”护士穿着白大褂,在口罩后面问他们。简单的身份确认过后,她点头示意薛枫:“拿上行李跟我走吧。”
“哎,好。”江悠然点点头就要跟上,结果被另一位男护士抬手制止了:“家长送到这儿就可以了。”
江悠然猛地停下脚步,神色慌乱。骤然到来的分离让三人不约而同地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薛枫率先反应过来,平静地从父母手里接过刚买好的洗漱用品。
“那……爸妈,我先走了。”他说着,在脸上扯开个安慰的微笑,用力朝两人挥了挥手。
“噢……”江悠然神色木愣愣地点点头。她和薛乐山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对方靠拢,直到并肩。两人半张着嘴,茫然又专注地凝望着他。
薛枫大概能猜到他们在想什么,却实在不敢妄言自己能明白他们心中的感受的千万分之一。
江悠然的眼圈早红了,薛乐山则紧紧地抿着双唇。三人都在竭力控制情绪,不做那个率先崩溃的人。
“别太担心了,我没事的。”薛枫压抑着喉咙口的哽咽,假装没心没肺地宽慰道。
说完,他急忙转身,逃也似的小跑着跟上了那两位引路的护士。
他能感受到,爸爸妈妈的目光带着分量,仍旧压在自己的肩头。所以尽管不舍,他也没敢再回头看。
他知道,刚才爸爸妈妈互相搀扶着朝他看过来的这一幕,他这辈子都忘不了了。
在两位护士的看护下,薛枫沉默着机械地迈步向前。他们转过两扇吱嘎响的大铁门,来到了一所院落里。
此时正是夏季,阳光格外明媚。三人一道前行,路过了前院里正对门的那个巨大的葡萄架。
说是葡萄架,其实架子上爬着的植物是紫藤。深褐色的枝杈互相拧着爬到高处,阳光照下来,木架顶上便被涂染开大片深深浅浅的绿。
此时此刻,葡萄架下的树荫里正坐着个年轻男生。
他看上去比薛枫没大几岁,穿着深灰色的长裤和灰蓝色工装衬衫。头发有些长了,但梳得很整齐。
但这些都不是薛枫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能注意到他,是因为这个男生那种让人说不上来的、非常独特的气质。
他低着头坐在那里,头靠在身边的葡萄架上,不知在想什么。薛枫从他身旁路过时,视线很粗略地捕捉到了他侧脸的轮廓。
男生的神色无悲无喜,但薛枫只扭头瞥了他一眼,便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人眸中无以排遣的疲倦。
“……”
薛枫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愣神。
似乎是注意到了薛枫的目光,那男生短促地抬起头,也看了他一眼。
然后,又像什么也没看见似的,一声不吭地重又低下了头。
……好吧,薛枫心想。
他跟着两位护士进到了护士办公室,按照他们的指示,将行李放在了门前的长条桌上。
领他过来的其中一位是个戴长方形黑框眼镜的男护士。他随手拽来把带靠背的折叠椅,示意薛枫坐下。
“来!”他把一张纸放在和扶手相连的小桌板上:“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住院期间的注意事项。”
薛枫客气地点点头,粗略地扫了两眼,没太在意——在学校呆久了,规章制度这种东西谁都懒得记。只要记得不乱来就行了。
却不想,这位护士居然另拿了张纸,把规定逐条地给他念了出来:
“为了给患者提供安静整洁的住院环境,优质的治疗护理服务……”
“1.安全要求:患者住院期间请不要携带以下物品……”
“如果住院期间出现以下违反病房规章制度行为,视情节严重情况转封闭病房治疗或办理自动出院……”
“……”起先,薛枫只是面带疑惑地听着他叨叨。
后来,见他读的有些口干舌燥,且大有将整篇规定不读完不罢休的架势,薛枫连忙拦住他:
“谢谢,”他说,严重怀疑对方把自己当成了阅读障碍人士:“您不用读,我可以自己看的。”
“那不行,”对方态度坚决地摇头,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这是规定了的,必须我们给你读一遍。你好好听着就行了。”
“。。哦。”
“异性或同性患者之间发展任何形式的亲密关系,括号,”
“含微信等网络途径的言语暧昧、频繁单独相处、互相搂抱及不当肢体接触等亲密行为。”
“以上种种,都不行。”
在机械地念完了半张纸后,这位护士独独对这条规定进行了补充。末了还问了句:“我表达清楚了吗?”
说完,这位护士在眼镜片后面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薛枫两眼。
薛枫的肤色在男生中偏白,眉眼线条虽然说不上男明星似的惊艳,却也干净利落,让人见之不忘。
这位护士的眼珠转了转。他没说别的,只在心里兀自笑了声,心说长这样的不谈恋爱才怪。
薛枫立刻就懂了。他靠在椅子背上,放松地笑笑:“这个您放心。”
“我从来不谈恋爱。”
“嗯,”护士先生点头:“你好好记着自己说的话,到时候千万可别食言。”
“另外,你谈不谈恋爱的我们不管,”他进一步解释道:“只要是病友之间,举止别太亲密就行。”
薛枫:“……”
倒真是一码归一码。
这边罗里吧嗦地解释了一大堆,终于,站起来位棕色头发的女护士,说带薛枫去他的房间。
“好。”薛枫一跃而起,出门就去拎自己的行李。
“别带行李。”棕头发的护士叫住他:“我们得检查下有没有打火机类的危险品,查完再给你送去。”
“哦……”薛枫只得收回手,跟在她身后来到了后院。
整个住院部其实就是个很大的四合院,分前后两进。
小活动室和女生浴室在前院,大活动室和男生浴室在后院。护士办公室在连接前后院的走廊旁边。
棕头发女护士边走边给薛枫介绍着房间方位,薛枫一行走一行看,也只记了个大概。到了1606号房门前,女护士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门。
薛枫跟在她身后,有些忐忑地往里面张望。
整个房间最醒目的无外乎那扇窗户。窗玻璃上贴着个比面盆还大一号的圆形福字大红窗花,让进来的人第一眼就能看见这鲜艳的色彩。
窗户旁边堆着深褐色的窗帘。靠近窗户左侧的墙角有个小洗手池,墙上也贴了块镜子。
两边靠墙停靠着四张标准尺寸的锁定轮病床。床头摆着个能当桌子用的方方正正的床头柜,柜子前边是把黑色的皮面折叠椅。
现在已经快11:00了,屋子里的另外三人却都还在躺着,被子胡乱地堆在床上似睡非睡的人身上。
空调开的24℃。
“还没睡醒呢?”护士问:“紫外线消毒都结束了,还不起?”
“我太困了啊……”一个绿色短袖的男生哈欠连天地回应道。
“打完针能睡好啦?”
“嗯。”他点点头,从床上爬起来,一眼看到薛枫。
“哎哟!”他精神一振,立刻推开被子在床上坐好:“来新人了?”
“嗯,是啊。”护士点头:“跟你们仨年纪差不多。”
薛枫之前从没住过院。此时他站在那位护士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对话双方的表情。
这里的医患关系如此和谐,倒是让他觉得很新奇。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只要自己稍微一大声说话,就会立刻被撂倒,给他来上一针镇定呢。
这边聊着,另外两张床上躺着的人也都爬起来了,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打量着薛枫。
“你好啊。”他们说。
薛枫礼貌点头:“你们好。”
“作息安排在门上贴着,我就不给你念了。大活动室团体活动也有时间表贴在门上,没事的时候可以过去看看。”
“今天周日,明天查房的时候,孟医生会过来看你们,她是这里的主治医生。”
“哦。”薛枫点点头。
其实他觉得原来那位医生就很好,不想换医生。但既然来了,就服从管理吧。
“过两天裴医生也会来找你。他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每周会跟你约两次心理咨询。”
“好的。”
“行,那你们慢慢聊吧。反正年纪差不多,估计也有共同话题。”棕色头发的护士点点头离开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三位原住民刚刚醒过来,此时沉默着洗漱完毕,各自回到床上坐着。
薛枫只当自己是来住院的,便脱下旅游鞋,穿着牛仔裤在床上坐好。
他没想过要和他们说话。
却不想,绿色短袖忽然放下了手机,看了看另外两床的男生:
“所以咱们,还是照旧吧。”他商量着问道。
薛枫心里一激灵。他瞬间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监狱里的规矩,不由得悄悄攥紧了拳。
“成。”另外两个男生干脆地一点头,开始找拖鞋下床,去柜子里面好一阵翻腾。
然后,在薛枫惊愕的目光中,三个人各自抱来了大包的零食,放在薛枫病床边的小桌上:
“吃吧,不用客气。”他们说。
“再来瓶水,”绿色短袖道,将一瓶农夫山泉放在薛枫面前:
“这是刘哥留下的,他原来就住在你这张床上。”
“哇哦,谢谢……”薛枫看着满桌的零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本觉得自己只是来住院的,没把他们三个当成舍友。可现在看来,几人和舍友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旁边那个穿橙色短袖的男生看出来薛枫的拘谨,微微笑着出声:“别担心,新人。”
“这里的人都很友善。”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薛枫坐在床上,心里面忽地就坦然了。
是啊,精神病院又怎么样呢?
我照样可以有好朋友。
“这话没错,”另外两个男生附和道:“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除了前阵子那个煞笔,”橙色短袖补充道:“不过你来的挺巧,他昨天已经出院了。”
“他昨天出院了?”最后那个紫色短袖的男生有些惊讶:“哎哟,太好了。你真太幸运了没赶上他在。”
大家听了这话,都笑起来。四个男生坐在床上嘻嘻哈哈地东拉西扯,很快就互相熟悉起来。
那个绿色短袖的叫庄文,20岁,是摄影专业的。
橙色短袖叫华嘉,19岁,最大的爱好是在他的平板上画画。
紫色短袖的男生叫谢平,19岁,是某学校美术专业的。
“在这儿不用叫名字,人太多你也记不住。咱们这个年纪的,几乎每个人都有个绰号。”庄文解释道,伸手指指谢平:
“他就叫瓶子,因为他是个INTP;橙色衣服那位叫画家,因为他是ISFP小画家,而且总爱画画。”
画家点点头:“然后庄文,我们一般叫他蝶哥,因为他是INFP。”
瓶子“嗯”了一声:“是这样的。其实本来想叫单字的,又怕错了辈分,把他高兴到笑晕过去。”
“那我自然是乐意。”蝶哥也笑了,扭头问薛枫:“诶哥们,要不你也起个绰号吧?你哪个学校的?”
“呃,晋江理工大学。”
此话一出,三位原住民同时都愣住了。半晌,蝶哥试探地问道:“晋江理工大学?985、211、双一流?”
“嗯。”薛枫安静地垂眸,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我靠牛逼,学霸啊!”画家赞叹道:“你高考多少分?”
“啥专业的?”瓶子也跟着问。
“六百七。大三自动化。”
“高级!自动化啥意思?”
“……我也不知道。”
“啊?”瓶子有点蒙:“你不是学了三年自动化吗?”
“是啊,”薛枫笑着指指自己的脸:“都给自己学精神病院来了,你觉得我成绩好得了吗?”
“操,”画家感叹道:“我还以为你们学霸都没有烦恼呢,敢情跟我们大专的一样不容易!卧槽。”
“……”薛枫听了,脸上的表情变了变:“你们是大专生?”
“是啊。不像么?”
“……是这样,”因为说话时字斟句酌,薛枫说得很慢:“我开始还以为,只有我们这种大学里的人才会死气很重,然后生这种病住院。”
“我以为,至少我曾经以为,大专生过得很自由,很快乐。”
“好巧,”蝶哥噗嗤笑了:“我们大专生以为,只有重点大学里的人才是这样。干一行行一行那种。”
“没有没有……”
几人正聊着,坐在窗边的瓶子就听到了窗外的车轱辘响。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赶紧,开饭了!”
“我擦你耳朵够尖的!”蝶哥笑笑,也赶紧下床:“走吧学霸,送饭的叔叔来了,一块儿领盒饭去!”
他边说着,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就往外走。另外两位也是。
薛枫正在穿旅游鞋,见他们都这么松弛还有点惊讶:“你们都不换衣服不换鞋的吗?”
“院子里的人都这样,时间长你就习惯了。”蝶哥耸耸肩,看了眼薛枫脚下的旅游鞋。
“你最好还是让家里人给你带双拖鞋过来,比较方便。”
“第一周不让探视的,恐怕没法带来。”瓶子提醒道:“你要不等吃完饭之后,扫门上那个二维码直接买双拖鞋算了。”
“这里还能买东西?”
“是啊,那是十六病区专用的线上超市,零食和日用品都有。你现在买的话,等到了晚上8:00,送饭的叔叔就能给送过来。”
“相信我,在这种院子里,拖鞋比运动鞋要方便的多。”
“……哦。”薛枫笑笑:“实不相瞒,我虽然是这边人,但这是我平生第一回住四合院。”
三人都笑了:“谁不是呢。”
来送饭的是个中等身高,稍微有些胖的叔叔,院子里年纪小的男孩女孩都亲切地管他叫“叔儿”。
叔儿穿着浅蓝色工作服,白色头套,围着深蓝色的围裙。每天推着个小推车来送饭。
推车里的铁盘子碰在一起,哐啷哐啷地响,一经过后院窗前那条小路,屋里的人们就都听见了。
“新来的吧?”那位叔叔扫了眼薛枫,将盖了盖子的铁饭盒递到了他手里:“给。别托底,小心烫!”
“谢谢。”薛枫接过铁餐盒,跟着画家他们回了宿舍。
他学着他们的样子,从柜子中间拉出层小桌面,把饭菜放在上面。
“唉,”刚掀开盒子,画家就叹了口气:“不想吃这破油菜……”
可薛枫觉得这饭菜看起来已经相当好了:香菇油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大只油汪汪的鸡腿。米饭的量也给的很足,绝对不会吃不饱。
薛枫从小没有挑食的习惯,这会儿又饿了。于是迫不及待打开筷子,不一会就吃光了饭菜。
饭后差不多一个钟头,两位护士端着个分成好多格的大盘子过来,给屋里的人发药。
薛枫发现,那位大夫是看着他把药咽下去,才转身离开的。
整个下午和傍晚过得都很平静。薛枫时不时想起学校的事,烦躁地甩甩头,又继续看手机。
等到晚上9:00多,又是两位护士来发药。这次,来了位盘着头发、眼睛弯弯的小个子女护士。
“薛枫今天来的,是吧?”她手里拿着个写字板,在记录的间隙抬头问他。见薛枫点头,她便又匆匆地在上面记了两笔。
“今天周末,孟医生不上班。等明天她来,就该给你调药了。”
吃完了药,薛枫心里面还是很烦躁。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爸妈说自己一切都好。
“行,好就行。”江悠然在电话对面道:“对了儿子,你导员刚刚打电话过来,说让你办下缓考。”
她兀自说着,没注意到电话对面,薛枫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导员说最近有考试,得趁着考前办好,这样的话就不扣学分了。不然要扣分的话,你……”
她没有说下去,不过薛枫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扣满30学分开除。
“你……记得用电脑弄一下。”
薛枫抓抓头发,轻叹一声。
又是学校的事情。
自己都学到精神病院了,为什么还是要提学校?还有这么多破事?
他心里这么一烦,别说吃东西,连护士检查后给她送过来的几大包行李都懒得收拾了。
晚上十点钟,病房关灯。
几分钟后,薛枫一声不响地穿好旅游鞋,离开了房间——不管住在哪里,他总不习惯在人前崩溃。
可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葡萄架下再次见到今天上午的那个男生。
浅浅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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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次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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