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下午终于还是到了。
警戒线被高高拉起。薛枫搬了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时不时看眼手机里的消息,等着家里人过来。
门外边,来探视的家属照例是在开门前十分钟就到的差不多了。
透过中间窄窄的门缝,薛枫捕捉到江悠然焦急的面容在那两扇朱漆大铁门的后面一闪而过。
她也看见他了,紧张地冲他笑了笑,又焦急地望向挡在面前的保安。
仍旧是无边的吵嚷声,和双方无休止的理论。不知过了有多久,薛枫简直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终于熬到了下午两点钟。
在保安的强烈要求下,家属们不耐烦地排好了队,挨个向他们展示着各自手里拿着的粉色小卡片。
在获得准许后,立刻小跑着冲进院子里,奔向许久未见的亲人。
看到江悠然的瞬间,薛枫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紧走几步,弯腰穿过了黄色的警戒线。
看得出来,江悠然已经在门口站了半天了。她的额头上都是汗。
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脸色,她在获得准许后便匆匆穿过了那道吱嘎作响的大铁门。
眉心僵硬地微微拧起,江悠然屏住了呼吸,紧张而专注地朝儿子这边张望着。像是生怕一个错眼,把他在人群中给弄丢了似的。
薛枫看出她的无措,安慰地朝她咧了咧嘴,似乎是想笑一下。哽咽却不合时宜地涌上了喉咙,扭曲了他精心伪装出的笑容。
他朝妈妈大步地跑过来。
看到在精神病院住院两周没见的儿子,江悠然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情绪也变得十分激动。
薛枫朝她跑过来,她就愣愣地站在原地,一直望着他跑到她的面前。
望着近在咫尺处儿子的脸,江悠然微微有些发怔。她愣愣地望着他,忽然伸手扳过薛枫的肩膀,不放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
见薛枫脸色如常,她才终于稍微放松了心中绷紧那根的神经。
看着儿子有些苍白的脸,江悠然蓦地眼圈一红,双手用力把他的脑袋扳过来,抱在怀里揉着。
见江悠然难过,薛枫心里越发的自责,眼泪早把整张脸打湿完了。
江悠然知道儿子有把所有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毛病,故而每每不愿在他面前落泪。
薛枫自然也了解她是什么心思,所以即便注意到了她难过,也只能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
没办法,家里面一共就三个人。所以当一个人崩溃的时候,另一个人必须咬牙保持冷静。
听起来有些残忍,但只有这样,生活才能安稳地进行下去,才不至于全家抱头痛哭直到深夜。
但也有特殊情况。比如说,由于感官的过分敏锐,扮演冷静者的那方无论如何没法再演下去了。
比如现在。
下巴轻轻枕在妈妈的肩上,薛枫闭上眼睛缓了口气。忍过那阵头晕眼花感觉,他站稳了脚跟。
那次的坦白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已是巨大的打击,因此薛枫不忍也不敢再在她面前崩溃了。
所以尽管情绪激动,他也没敢像在程铭面前那样,容忍自己彻底沉浸到情绪之中,放肆地落泪。
薛枫把脸埋在她的肩头,额头贴在母亲的头发上。她的长发乱糟糟地散落下来,挡住了他泛红的双眼。
薛枫被她紧紧地抱着,略微歪了歪脑袋。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顺着鼻梁骨滴落在她的肩上。
江悠然用力地抱了他很久,终于放开了他。她扯扯嘴角,干燥的手指温柔地抚过薛枫的脸,将他脸上斑驳的泪痕尽数抹去。
薛枫也学着她的样子,抹掉了妈妈脸上的泪。动作有些笨拙,倒引得江悠然眼圈红红的笑起来。
小活动室里早坐满了,外面又实在是太热,母子俩只好站在屋里,在离空调不远的位置。
薛枫有点自责,因为心里太乱,居然没有想着提前在屋子里给妈妈搬把椅子。幸好人不算太多,不久就空出了两个座位。
“住的还好吗?”两人坐下后,江悠然问他。见面也有阵子了,她的情绪已经趋于平静。
薛枫安慰地朝她笑笑:“每天的饭菜还可以,生活也还算充实。”
“所以我还挺好的。”
仍旧是提前想好的回答。江悠然听后笑了笑,垂下了双眼。
她一时语塞,目光有些呆滞地盯着桌面,手指在桌面上铺着的塑料皮边缘来回地摩挲。
“挺好的就行。”她说。因为刚刚掉了眼泪,声音显得有些沙哑。
母子俩脸对脸坐着,两张椅子之间是个桌角。这和他们在家里围着小茶几吃饭时的位置完全一样。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提到学校。
那天江悠然在电话里催促报名缓考过后,薛枫曾明确表示过,自己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
他不想每次见到爸爸妈妈,都想起学校的那堆烂摊子。
“你要的小米,我用小号的塑封袋装了点儿,给你拿过来了。”江悠然提起来:“但是医院那边不让直接把带的东西拿过来,”
“我知道,我知道,”薛枫在桌子对面点点头:
“他们要统一检查的,但是这种一般都没有问题。”
“那就好,”江悠然也点头,眼神左顾右盼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终于拿出手机看了眼:
“胡同里面不好停车,我下了车直接走进来的。不知道你爸在外面找没找到车位……”
她打开了和薛乐山的聊天界面,眉心稍微放松了些:“他说他已经停好车了,刚下车往这边走……那估计还得十来分钟能到。”
“姥姥姥爷那边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薛枫神色认真地问。
薛枫的姥姥姥爷都八十多了。在这种事情上,他知道如果自己不主动问,江悠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还好。”江悠然平静地答道,神色不像是在说谎或隐瞒着什么。
提起薛枫的姥姥姥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神色之中也透出了隐隐的厌倦。
“那辆白色的破车,”她有些烦躁地嘟囔着:“看见它就烦。”
“有事没事挡在咱家院门口。好好的一个车位,让他挡住了半个,只能容你姥姥那辆三轮车通过。”
薛枫已经不是头回听说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看法:“就不能给他的车贴个纸条,给他提个醒吗?”
“算了,”
这种事上,江悠然通常不愿意当那个多事的人:“街里街坊的,又都是亲戚。我实在懒得说。”
“这人就是故意的。”她说着,很生动地翻了个白眼。
薛枫诧异地挑眉:“咱家还有这么低素质的亲戚呢?看院里住是俩老人,就把车怼咱家门口……”
“一次两次就算了,光我听见的就好几回了。妈你确定那是个人,不是什么鼠类的成精了么?”
薛枫说着,朝她眨眨眼睛,神色有些顽劣。通常情况下,他不会向江悠然隐瞒自己的“小人之心”。
江悠然撇撇嘴,扮了个鬼脸——在朋友和家人的面前,这个温柔女人的面部表情从来都显得很夸张。
“不是的,”她拉长了声音,拢了拢扎在脑后的头发:
“那辆白车的车主,好像还是我一个什么叔的儿子。比我大几岁,我应该管叫表哥的。”
“也姓江么?”
“我叔叔的儿子,当然姓江。”
薛枫耸耸肩:“你知道的妈,我从来分不清这些亲戚关系。真的是太乱了,我完全记不住。”
“我小时候也记不住。”江悠然倒是从不因为这个责怪他什么。
其实直到现在,很多具体的亲戚关系,她也得去问薛枫的姥姥。而薛枫的姥姥已经有点糊涂了。
“居然也姓江么……和我们家关系这么近的?”薛枫有些诧异:
“他是我姥爷那个唯一的哥哥的儿子吗?还是说是……”
“没有,”江悠然摇头:“不是亲哥,我只记得应该是没出五辈。”
“你姥爷的爷爷,和这个我管叫叔儿的人的爷爷,可能是兄弟或表兄弟……再近大概也就这样了。”
薛枫已经彻底凌乱了:
“……等,等等!我捋一下。……所以关系也没有那么近咯?”
“确实不算近。”江悠然说。
“那这些年里……就说,近十年内吧,他们家帮过我们家么?”薛枫追问道,江悠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薛枫把两手一摊:
“那还管什么亲戚不亲戚的?他占了咱家的车位,咱们就要打他的电话去说他啊!”
“不是……”江悠然温柔地看了薛枫一眼,脸色有些忧虑:“主要是因为,你姥姥姥爷还在那里住着。”
“那家人没有省油的灯,尤其是我那个叔的小儿子。具体叫什么我忘了,总之也不是什么好柴火。”
“我和你大姨也聊过这个问题,她也很生气。但是她后来说,咱们这个电话打过去,他们家很可能会暗地里给你姥姥姥爷使绊子……”
薛枫深吸了一口气。说到老人的问题上,他就明白,没辙了。
车位被占了也只能先忍着,谁让家里面年轻的都在外面打拼,只留了两个老人住在院子里呢?
薛枫叹了口气。
“那先这样吧,”他也只能先顺着江悠然说了:“我姥爷这些年身体又不好,拄着个拐棍都哆里哆嗦的,跨门槛都费劲……”
“那家人和咱们家住的这么近,我们就暂且别找他们的事了。毕竟宁可得罪君子,也别得罪小人嘛……”
“说的是呢,”江悠然叹道。和薛枫说了着半天的话,她心里终于稍微松快了点。
“对了,我给你带了盒杨梅,据说是东魁的杨梅,”她忽然想起来,叮嘱了一句:
“你到时候记得跟他们分着吃。那盒杨梅挺多的,别放坏了。”
“好的,”薛枫点头,下意识地紧握了下江悠然的手。本能地就猜到,她这话已经在告别了。
“还有你在网上买的那本书,昨天到了,我也给你带来了。”她说,温柔地注视着儿子那张乖巧的脸,目光中透露出无法掩饰的不舍。
“你爸差不多也该到了,”江悠然说着,动作缓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仍旧落在薛枫身上,神色间平添了几分仓促:
“我去把探视卡给他。”她没有再刻意逗留,抬脚离开了座位。
薛枫不舍得放开母亲的手,非要陪着她走到大门口。
母子俩从小活动室出来,一摇一晃地朝门口走来。院子里站着的保安老远就看见了,隔着门几米的距离,就开始忙不迭地冲薛枫打手势。
让他靠边站,离大铁门远点。
江悠然僵硬地扭头。她想安慰地冲儿子笑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于是只得轻捻了下薛枫的手指。
“我走了,下周再来看你。”
说完,她没再看薛枫,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穿过了大门。
薛枫的手指上,还残留着被她轻轻捻过后的触觉。
他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江悠然带着他去菜市场买菜。
菜市场人很多,年轻的母亲特别怕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孩子弄丢了,总是紧紧地拉着薛枫的手。
江悠然年轻时看着挺端庄的,但其实手特别欠,拉着拉着儿子小小的手,就会轻轻捻下他的手指。
肯定不疼,但这个举动让尚且年幼的小薛枫百思不得其解。他当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总这么做。
而就在刚才,她的这个简单而迅速的动作骤然牵起了薛枫的回忆。
他忽然想到,或许就连年轻时的江悠然本人都没有意识到,她这个看似手欠的小动作,其实只是在一次次地确认她身边薛枫的存在。
确认儿子的手就握在她的手中。
“……薛枫,薛枫?”
不知什么时候,薛乐山已经穿过铁门走了进来。粗糙的大手落下来,紧握了下薛枫的肩膀。
薛枫抬眼看他,心乱如麻。
薛乐山宽慰地朝他笑笑,眼圈和往常一样红红的,总像是没睡好。他眼睛容易泛红,天生的就这样。
薛乐山今天戴着帽子。薛枫认出来,这是他之前当家教挣了点钱后给他买的那顶棒球帽。薛乐山觉得这帽子有点贵,平时都不舍得戴的。
“住着还行吗?”他问薛枫。
薛枫这些年个子没少长,转眼之间,薛乐山这个做父亲的,说话时已经需要仰视着儿子了。
“还行,我挺好的。”薛枫答,语气有点干巴巴的。
薛乐山迅速地扫了眼周围,神色中流露出些许局促。他还是不太能接受自己在精神病院探视这个事实。
薛枫倒是无所谓,拉着他就进了小活动室。找了两个空位子坐下。
“家里没什么事儿吧?”薛枫习惯性地问道。
“没什么事,”薛乐山摇头,随后主动说:“你爷爷奶奶也挺好的。两边的老人还都不知道你这事儿。”
“你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千万别不小心说漏了。”他格外叮嘱道。略低着头,悄悄瞟了薛枫一眼。
眼神中有愧疚,也有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薛枫拍拍他的胳膊,倒是没太在意:
“这种事情,实在是没必要和两边的老人说。他们不光没法理解,还会跟着白白地担心。”
“是。”薛乐山点头,而后有些僵硬地改变了话题,聊起了薛枫未来的工作。
“爸爸想过了。你这个情况,最好还是先找个轻松点儿的工作,等心态和身体都好些了,再考虑别的。”
“先找个稳定的工作,像是国企央企这类的。之后等你好点了,如果愿意的话,再考虑说,跳槽。”
“在家附近这些国企里面,爸爸始终觉得,‘永丰’就挺好的。”
永丰就是薛乐山的工作单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