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护士阿姨说,当时已经很晚了,但在薛枫的日常作息里,那天他睡得其实相当早。
住校的时候,他都是两三点才躺床上准备入睡的那种重度夜猫子。
本来准备直接睡到中午的,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小护士推门进来,可劲儿地摇晃他。
“薛枫,快点起来了。”
“……?”薛枫足足花了半分钟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呃…怎么回事,几点了?”他打着哈欠问。
“今天要去医院做检查。”小护士回答:“咦?昨天值班的护士们没跟你说么,说了吧?”
其实是说了的。但薛枫没想到,做个检查居然要这么早起床。
十分钟后,他洗漱完毕,睡眼惺忪地站在前院的葡萄架底下等车。
和他一起去的还有两个不认识的男生。其中一人高高瘦瘦,电线杆子似的戳在地上;另一个则明显的矮了些,年龄看着也偏小。
两人也都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站在原地又打哈欠又揉眼。
“诶,”高个子看到薛枫,瘦长的脸上咧开个傻呵呵的笑。
他很自来熟地跟他打招呼:“哥们,你是昨天新来的吧?”
“噢,是。”薛枫点点头,因为太困了有点懒得说话。
“诶,你今年多大了?”矮个子的跟着就问。
“22了。”薛枫回答。
“哇哦,”高个子点点头:“完了,人家比我们俩都大。我今年19了,他才17。”
“哦,未成年啊。”薛枫笑了。随着聊天,困意逐渐被甩在脑后。
“就差一岁,重要吗?”矮个子男生的表情有些无奈。他打量了薛枫两眼,提议道:“等从医院回来,咱们几个一起打羽毛球呗?”
“这儿还能打羽毛球呢?”薛枫有些惊讶。
他曾经以为,精神病患者唯一被允许的运动就是躺地上发疯。
“当然!”高个儿那位立马来了精神,用手一指:
“就那边儿,院子角有片空地。然后球拍和羽毛球都有。”
“哥们你哪个房间的?等太阳下去天儿不热了,我们直接找你去。”
“他就住咱隔壁,昨天中午我就看见了,”矮个子男生说着,又转向薛枫,表情显得关切又很有分寸:
“但是吧,我看你当时有点心情低落,加上我当时状态也很躁,就没去找你说话。”
“……噢,这么回事。”薛枫听了还挺意外的。他没想到,这个男生年纪这么小就能考虑得这样周全。
毕竟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个住在隔壁的陌生病友而已。
“那介绍下吧,”矮个子的男生主动说道:“我叫王耀,大家都叫我山药,因为我觉得这么叫有意思。”
“扯吧,”薛枫还没搭茬,旁边高个子先笑了:“你让大家这么叫,纯是因为你想多长点个儿。”
“哎行行行,随便。”山药笑笑没搭这茬,接着跟薛枫说话:
“这位电线杆子一样的叫高晨,大家都叫他体特,因为……”
“因为我就是个体特,对。”高晨点点头:“所以你叫啥?”
“我叫薛枫。”
“哪个feng啊,”高晨想了想,然后很随便地朝薛枫一伸手:“唉算了,我看眼你手环就知道了。”
他的动作大大咧咧,时刻提醒着薛枫,昨晚他的行动并非冒失,而纯粹是对方太过于警惕戒备了。
“……”薛枫心里那个小疙瘩终于解开了。
他大大方方地伸手,把手环上的个人信息给两人看。
“薛、枫……诶对了,他们给你起什么代号没有?其实你名字好记,起不起代号都行。”
薛枫张了张嘴,干笑两声。提起这个,自己难免有些尴尬——
他一个因为挂科把自己挂进精神病院的学术废柴,实在没法告诉人家说,我的代号好像叫特么“学霸”。
他正在这里犹犹豫豫的,没个岔开话题的机会。忽然左边“吱呀”一声,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前院紧北边,两扇高高的朱漆大铁门应声向两边分开。一辆小型的救护车从外边开了进来。
院子里大部分的病人都还没醒。救护车没有鸣笛,只开了车顶的警示灯。那灯像颗心脏般簌簌跳动着,把周围都映照成炫目的红蓝色。
就有两名护士朝他们走过来。像幼儿园老师保护小朋友似的,带着他们一起往后退。
话题就这样给岔开了。
两小时后,薛枫从近红外脑功能成像的检测室里走出来,神情沮丧地摸摸自己的脑袋。
刚刚在屋里,医生把抹了胶的金属电极片逐个贴在薛枫头皮上的时候,他心里实在是老大的不情愿。
不知为什么,薛枫总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头发沾到脏东西。更别提这种像凡士林晶冻似的、又黏又油的半透明胶状物质了——
它们现在正大块地黏在他的头皮上,连带着头发丝都腻在一起,像几年没洗头似的。
其实在旁人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么夸张。但薛枫就觉得有,非常有。
眼看着检查也差不多做完了,此刻他最希望的,就是捂着脸一头钻回那辆熟悉的救护车里。
除了两位同行患者和必要的医护人员外,不见任何熟人,也不让任何熟人看见他。
“这边——”
忽然,一道有些熟悉的温和声音打断了薛枫的思绪。
薛枫扭头,有些意外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来的车上,自己明明没有见过她的。
年长的女护士穿着她半旧的白色工作服,匆匆穿过因狭窄而显得略有些拥挤的医院走廊。
一位个子很高的年轻男生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人略低着头,精神虽然看起来有些消沉,行为举止却并不散漫。
身后还跟着位年轻的护士。
两医一患都带着口罩,目不斜视地穿过医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
经过靠墙那排塑料椅时,男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顿。他微微偏头,目光与薛枫的目光短暂地交汇。
“……”
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薛枫明白,再想捂脸假装路人是来不及了。
于是,在记起对方初见时的冷漠态度前,他习惯性地先在脸上绽开了个灿烂的微笑,冲来人一点头。
那意思,你也来啦?
“。。。”
程铭很干脆地别开了脸,目不斜视地走了。
就跟刚才没认出薛枫是谁似的。
“……”我靠?
薛枫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从小不太讲文明但很懂礼貌、见到老师鞠躬见到长辈问好、见到认识的同学必须挥手say hello的超级无敌表面三好学生……
薛枫终于无法忍受对方这种对自己视而不见的态度了。
顺带一提,此人气得早就忘了自己因为头油不想被人认出来的心思。与此相比,屡次三番被某同龄男生当成空气还是要更让人窝火些。
他现在满心的不可思议——对方刚刚那个眼神,明明就是认出自己了。
这种情况下,就算再傲慢的人也会纡尊降贵地勉强低下那不可一世的高贵头颅,
然后,冷淡而轻蔑、轻飘飘而似有若无地、稍微点个头的吧?对吧?
诶,人家没有~
过分,薛枫想。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这个焦虑时的习惯性动作使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太好。
因此,或许想法也有那么一丢丢的偏激……不能再多了,就一丢丢。剩下的就都是程铭的锅了。
他还记得,平时遇到这类事的时候,自己是根本不会想这么多的。
靠了。。讨厌的焦虑症。
回去的路上,薛枫坐在救护车里环顾四周,忽然觉得有些奇怪。
这辆车明明有8个座位,可现在车里包括司机都还只坐了5个人。
同样是去医院,为什么程铭不能跟他们挤同一辆车呢?就算他情况不太好需要两个护士陪着,那5 3不是也正好等于8么?
薛枫本来有心问问体特和山药。可他想了又想,觉得前排的护士们可能会禁止他们胡乱讨论别的患者,于是只得算了。
回到小院的时候,刚好过了领午饭的时间。送饭的叔叔已经走了,护士站替他们留了三份盒饭。
今天的天气不错,年长些的患者们都各自搬了屋里的椅子,三三两两地聚在葡萄架下凉爽的树荫里。
把铁餐盒放在腿上,吹着夏风,有说有笑地边聊边吃。
薛枫正有些出神地看着大家,山药端着盘子,在旁边叫了他一声:
“薛枫,去小活动室吃吗?”
小活动室,也就是平常大家一起跟着音乐做松弛治疗的地方。
年轻患者们不乐意晒太阳,就总约着在小活动室里聚齐,大家围着桌子一块儿聊天吃饭。
“哦,你们去吧。”他扭头对山药说:“我今天就先不去了。”
“OK。”于是,山药和体特一前一后地走了。
薛枫端着饭盒,目光落在了朱漆大铁门宽阔过道的旁边。
院子里铺着青灰色的渗水砖,阳光照在矮矮的院墙上,在墙边投下一小片狭窄的阴影。
两把折叠椅并排地摆在那里。
程铭坐在靠里的那把椅子上,面前的地上放着他那份饭菜——饭盒敞开着,菜看上去完全没有动过。
程铭看起来倒也不急,根本没有把菜端起来趁热吃上两口的意思。他只是笔管条直地往那一坐,盯着那盘放在地上的饭菜发愣。
薛枫开始还以为,他这么做是要投喂小动物什么的。可是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小动物过去吃。
薛枫这才明白,原来那是程铭自己的饭菜。只是还没动筷子而已。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终于还是放慢了脚步,朝对方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程铭盯着饭菜看得又很专注。所以,当他意识到有人靠过来的时候,薛枫已经在他旁边那把折叠椅上坐下了。
黑色的椅子面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怕对方不习惯,薛枫坐下后还刻意地把椅子往旁边拽了拽。
包了塑料壳子的椅子腿蹭在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剐蹭声。
薛枫看他一眼,动作稍显刻意地把饭盒稳稳地放在自己的腿面上,掀开了盖子。
他把筷子拿在手里,夹起条京酱肉丝放到嘴里嚼起来。然后歪歪脑袋,看一眼身旁的程铭。
目光像是在问:小朋友,你学会了吗?
“……”程铭的眼珠动了动,目光从薛枫拿筷子的手上转移到他满是鼓励意味的脸上。
目光相碰的瞬间,薛枫敏锐地感受到了对方眼神中淡淡的无语。他有些困惑地眨眨眼,心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完蛋,对方好像不是傻子。
然而,薛枫没能继续想下去。
因为身旁的程铭忽然弯下腰,慢慢地把盒饭从地上拿了起来。然后,像薛枫那样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他拿起筷子,也夹了条盘子里的京酱肉丝,送到了嘴里。
面无表情地嚼了嚼,咽了。
“!”
巨大成就感瞬间包围了薛枫。他称心如意地笑了,短促地拍了拍手:
“对对,就是这样的!”
“现在,快吃饭吧。”
说完,薛枫再也无心顾及程铭。京酱肉丝是他特别喜欢吃的菜,他端起饭盒就大快朵颐起来。
自从来到小院里,他的胃口就变得出奇的好。不一会儿,整个盘子里就只剩下菜汤了。
可程铭到最后也只吃了那一小条肉丝。不过薛枫觉得,也不能说他没有努力——毕竟直到吃完,程铭才把餐盘从腿上拿开。
大概他不饿吧,薛枫想。
中午12:00,护士们开始查房。
他们两两组合,一位端着个巨大的棋盘格子,里面放着对应的药;另一位手指头上挂着三四个血氧仪,负责发药和监测血氧。
吃完药之后,有个等药劲发挥犯困的过程——这院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入睡困难。
这期间,屋里的四人闲着没事聊天的时候,薛枫就提到了程铭。
“他怎么总不说话啊,”他半是抱怨半是奇怪道:“护士们也不让我多问。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画家摇头:“我不知道,从我进来之后他就一直那样。”他说完顿了顿,转向了蝶哥:“你们俩住的时间长点,你们知道什么吗?”
“我来的也晚,不知道。”蝶哥也摇头,扭头问瓶子:“我记得你是最早住进来的,你知道吗?”
瓶子听了这话,把一对眉毛抬得老高:“我说,你怎么给忘了?咱们俩明明是同一天进来的。”
“是吗?”蝶哥看起来很诧异。
“绝对是。”瓶子肯定道:“我当时还问你是哪个房间的,结果咱俩在同一个房间。”
“真的啊……”听到这事,蝶哥的神色变得有些迷茫:“唉,我居然都不记得了。”
他一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掀起被子盖在身上,边打哈欠边含糊不清地嘟囔:
“……其实做完无抽之后,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薛枫没听懂:“做完什么?”
“无抽。我之前也做过。”瓶子解释道,也打了个哈欠。时间到了,他的药劲也上来了。
“全名好像叫什么‘无抽搐电击疗法’吧。就是一种治疗方法。”
“噢噢。”薛枫点头:“电击疗法……挺疼的吧?我还以为现在都没有这种,呃,激进的治疗方法了。”
“你想哪去了?”瓶子忍不住笑了:“这个还挺管用的。”
“不会很疼吗?”
“完全不会。”瓶子回答:“他们会给你打麻药,然后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跟睡了一觉似的。”蝶哥回忆道,“睡醒就结束了。”
“那你怎么会忘事呢?”
“嗯……这种治疗好像就有这个副作用吧?会忘记些事情。”
“噢,这样啊。”
关于无抽的话题结束了,屋子里短暂地安静下来。随后,蝶哥忽然翻了个身,神情严肃地看向薛枫。
他说:“我感觉,在不清楚事实到底怎样的情况下,咱们还是离程铭远一点吧。”
“确实。”画家表示赞同:“他太安静了,总给人感觉不太好。唉怎么说呢,就像是……”
“定时炸弹。”瓶子总结道,随后几人都被这夸张的比喻逗笑了。
“不不,没那么夸张,”画家摆摆手:“不过说实话啊,我是有点怕他的。那位的气场实在有够冷。”
“哎对对,就这种感觉。”蝶哥也笑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掀开被子下了床,把门关上了。
“我们还是小声点吧,”重新躺回到床上后,他说:
“毕竟这位就住咱隔壁。”
薛枫惊讶地微微挑眉。
他记得护士们提醒过自己,他住的这间病房刚好在男女病房的交界。
右手边那间一样是男生病房,左手边的就是女生病房了。护士们有提醒过他,千万看清楚了再推门。
他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和他一起去医院的那两个男生——他们还约着要一起打羽毛球来的。
所以,原来山药和体特,居然就是程铭的室友吗?
薛枫平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
闭上眼之前,他忽然担心起自己的羽毛球技术。
浅浅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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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关于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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