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轻自贱的话如此轻易地便被他说出来,薛枫在唇角扯出了丝似有若无的微笑。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苦中作乐般的自嘲。
在剖析自己的过程中,薛枫始终是很冷静的。他用思考的利刃把自己划开,看到了里面血淋淋的思想。
他太沉浸于其中了,都没有注意到江悠然紧紧蹙起的眉尖。她单手扶着桌子坐在对面,无比心痛又后悔地望着儿子的眼睛。
薛枫长了双让人印象深刻的,很漂亮的眼睛。眼神就如同他自己的灵魂一样,似山涧中流淌的溪水般清澈而干净,反倒让江悠然不忍去看了。
她是中学的班主任。这也就意味着,她常常要不停地去敦促班里的学生努力学习,为了更好的未来。
为了,更好的,未来……
她这样地想着,目光落在了薛枫的身上。他穿着病号服般宽松的短袖短裤,薄薄的布料勾勒出病后愈发消瘦的身形。自从病后,他整个人憔悴多了。
江悠然失神地打量着他。他捕捉到她担忧的眼神,立刻浅浅地笑起来,像是在告诉她不必担心。江悠然看到他并不真心的笑容,心里更难过了。
所以说,现在真的比过去更好吗?她怔怔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就想起了薛枫小时候的样子。
薛枫从小就争气,六年级时从家附近的那所普通小学考到了全区最好的初中,三年后又考上了整个区里面最好的高中。
在人人奋进的环境里,他养成了争强好胜的性格,有了不服输的劲头。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
他生了病,从高处跌落下来,重重地摔进了尘埃里。
自己应该猜到的。
他上高中的时候有次回家,就曾经崩溃过,警告他们在高考前绝对不要和任何人夸他,说他学习好。
这难道不就是因为,他的潜意识已经提前预料到了这次无可避免的坠落吗?
可是她呢?她作为他的母亲,为什么就没有提前意识到,这种压力教育带给他的负担,没有意识到即使聪明好学如他,也有天会撑不住呢?
在他情绪狂热到不正常的那段时间里,她为什么就没有意识到他情绪中的偏激,帮他从自我洗脑和自我pua中冷静下来呢?
很多事情不能细想。
江悠然颓然坐在椅子里,深刻地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目光的短浅。为什么她从来就没有问过薛枫,抛开成绩之外,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学的这些东西呢?
眼泪模糊了视线。
江悠然以为薛枫会哽咽,以为他会为这么多年虚度了的追名逐利的时光而忍不住落泪,却更加心痛地发现他在说这些话时,神色竟异常的坚定。
“但是,”薛枫说:“虽然我至今都病态地认为,我自己不配走出来,但是……”
“如果我看到,你在我面前的地上摔倒了,”
“我会更有决心,也更有毅力。即使是手脚并用地爬着,也要从这困住我的深坑里面挣扎出来,跑过去把你扶起来。”
眼泪蓄在眼眶里,江悠然听完他的这番话后,久久地无言。她最终长长地叹息了声,紧握了下薛枫的手。
“愿意走出来就好,”她说,声音止不住的发抖。目光停留在薛枫指尖,她捏了下他的手指:
“你能这么想,我自然是高兴……但我不想再逼你了。”
“我还没有摔倒,目前还没有。你慢着点,只要愿意从坑里往外走就好。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
这下轮到薛枫摸不着头脑了。
他微笑着说:“可是你从来没有逼过我什么啊。除了前些年报了两个补习班之外,你也没有像我有些同学的家长似的,逼着我认真学习过啊。”
“你也没限制过我用手机。甚至我放假回家后玩得太久,很多作业都是返校后那个晚自习赶出来的。你明明都知道,却也从来不说什么。”
“这样么?”江悠然眨眨眼,泪水打湿了她卷卷的睫毛:“我都快忘了。”
“但我现在真的很后悔。明明怀孕的时候只盼着你健康快乐长大就好了,后来却不自觉地就越要越多,目的也不那么单纯了。”
“其实说到底还是穷,真的。加上没有能力支撑着你去追逐梦想,所以就一门心思关心你的学习。现在想起来,真的是觉得我过去挺傻的。如果再有个孩子,我说什么也不会再用这种教育方式了。”
“不要这么说,”薛枫摇摇头:“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从我出生开始,争强好胜就已经刻在我的骨子里了。我非咬着牙往上爬不可,所以命中注定要结结实实地摔这么一下子。”
“咱们家经济条件没那么优秀,你不能因为心疼我,就把我跟首富家的孩子比。况且你觉得我会一辈子心安理得地花着你的钱去享受我的人生吗?不好意思,你儿子没那么大的脸。”
江悠然泪光闪闪的,在唇角扯出了个微笑。她想了半天没想出反驳的话,只好最后说了声:“也别太争强好胜了,不是什么好事。”
“我尽量吧。”薛枫回道。
他不禁注意到,在他和江悠然坐着说话的时候,有的患者因为家人没时间来,正忙着给家里打电话——焦虑症住院的不只是年轻人,中年人和老年人都不少。
现在已经临近六月,到了高考的时节。人们不断地打着电话,商量着孩子们高考后的归宿,商量着孩子们上哪个高中,哪个大学,走哪条路。
说来有些滑稽。明明他们自己也是迷路了的人,却还要担心孩子走了比旁人艰难的路。但其实有些岔路,哪是他们多操心就能避免的?
陪着江悠然从小活动室往外走的时候,薛枫看到了长椅上坐着的一对夫妻。他认识其中的那个女人,正是那位平时喜欢穿红衫子的阿姨。
她和她的丈夫并排在长椅上坐着,牵着彼此的手。阳光从头顶洒下来,她坐在那里,眼圈红红地笑着,安安静静地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
薛枫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心里轻轻一动。
或许这才是孩子不在时,他们俩的相处方式。但他们的孩子恐怕永远也无法见到父母相爱亲昵的场景了。
别人都可以,唯独孩子不行。他们的孩子这一辈子,都没法亲眼看到父亲和母亲这样温馨的场景。
送江悠然出了门,薛乐山又拿着探视卡进来,和薛枫聊了两句。对于儿子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薛乐山显然不觉得有那么好笑。
听说薛枫把自己这么个了不起的国企员工给梦成了个在路边捡垃圾的,这位当爹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你他妈的……”薛乐山气得,直要拿眼睛瞪他。他简直无法理解薛枫的脑回路:
“你这孩子,做啥梦不好,非梦见你爸是个捡垃圾的。你爸那是国企,国企!懂吗?国企正式员工,能成天捡垃圾吗?”
薛枫习惯性狡辩:“谁让你每次说起你的工作,总是含含糊糊的说不清楚。怎么能怪我瞎做梦呢?”
“你爸那是路面巡查!就是看看哪里有事故或者是围栏坏了,汇报上去再派人来协调修理。你倒好!”
“做个破梦,给你爹想成是个他/妈捡垃圾的了!还淘金?咱们国家禁止淘金,你知不知道?”
“诶?”薛枫歪歪脑袋:“等下,爸……我现在不是在高中吧?”
他这话跳脱得很,薛乐山一时半会没听懂,立刻面露惊奇之色:“什么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这里是医院啊。”
“哦……”薛枫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然我没在高中,这又是从哪儿冒出了位政/治老师啊?叨叨叨的说个没完没了。”
他说着便坏笑起来,薛乐山懒得跟他掰扯这些,从鼻子里面哼了声,扭过了脸:“甭跟我这儿废话!”
“我差不多也该走了,你妈还在车里等我呢。她给你带来了盒杨梅,你记得赶紧吃。记得洗干净了再吃,别跟她似的。从大集上买了兜葡萄,还没洗呢,看个电视剧,一粒粒揪着吃没了。”
薛枫低头就笑:“知道了。”
“嗯……”薛乐山点点头,又想起件事:“那杨梅是从网上买的,冰镇着送过来的,放不了太久。”
他说着便又站住了,临走临走的,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那盒杨梅运过来的时候,原本是只有两个冰袋儿的,你妈又给添了俩。”
薛枫:“哦哦。”
薛乐山:“最好是今天就吃完,实在吃不完就明天中午前吃完,到明天下午估计就要坏了。”
薛枫:“嗯嗯。”
薛乐山:“但是,如果一直冰镇着放着,应该也未必就会坏。反正到时候你自己看吧,尽量是都快点吃完的好。现在天气热,万一呢……”
薛枫:“知道了。”
薛乐山:“但也别吃太多,杨梅这种水果也不是特别贵,它虽然个头大,但也没你想的那么贵。你别到时候吃撑着了。可以给同病房的分点。”
薛枫:“……明白。”
薛乐山点点头。他往前走着,前脚都要跨出医院的大门了,又猛地回头:
“出院那天我跟你妈开车来接你,你记得提前收拾好东西。还有啊,平时别总躺床上玩手机……”
“……”薛枫都替他累得慌,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对薛乐山发牢骚:“我记住了,记住了。你快走吧我妈还等着你呢。”
“行行,你也回去吧。”薛乐山说着,挥挥手就离开了。望着薛乐山的背影,薛枫简直有点庆幸,他走之前没再让自己背遍他的手机号码。
他正要回去洗杨梅吃,却忽然见从门口进来了个脸生的阿姨。她的岁数看着和江悠然差不多,但头发却显然是精心地染成了深色。
她穿了身白色宽袖的棉麻套装,长发用木簪子挽在了脑后。风吹过她宽松的衣服,晃荡荡的显得她很瘦。
或许是因为她走进来时那陌生又有些紧张的表情,又或许是因为她那淡雅而脱俗的穿着打扮,薛枫在与她擦肩而过后,扭头又张望了两眼。
说不好是为什么,他直觉自己可能认识这位阿姨,或许是曾经见过,又或许是江悠然认识的人。
但这终究只是刹那间的直觉。薛枫每天都会有很多可笑的直觉,因而他也就没太在意,径直走开了。
回到病房的时候,江悠然送来的那个塑料兜已经经过了检测,被放到了薛枫的桌子上。
蝶哥和画家也都从活动室回来了,各自靠在床上刷着手机。程铭却独独不在屋里。薛枫在水池前冲洗完那些深红色的杨梅后,用抽纸垫着底下,在他们两人的桌上各放了五六个。
他抱着那盒杨梅,又四处敲了敲门,给小白,上帝他们送去了些。然后拿着手里余下的那半盒去前院找程铭了。
直觉往往是无法被解释清的。从昨天给江悠然打完电话开始,他就直觉这周末会有人来看程铭。
果不其然,等他抱着那半盒杨梅走进小活动室里面时,正看见程铭坐在最靠里那张桌子的前面,就坐在江悠然走后空出的那个座位上。
刚才那个穿白衣服盘头发的女人在他对面坐着,举止安静而优雅。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两张相似的脸上挂着淡然到近乎冷漠的表情,彼此靠得也很远。
薛枫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朝里面张望了两眼,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进去。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程铭坐在桌子前面刚好偏了偏头,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看到薛枫在门口,两排睫毛倏地落了下来。在来得及思考以前,他有些生硬地迅速扭过了脸,假装不认识他。
目光落回桌面上的瞬间,程铭自己都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宁愿冒着让薛枫生气的风险,也要在母亲面前假装不认识他。
可他直觉便认为这样做是对的。他这样做,至少对薛枫来说,没有坏处。
然而他毕竟是他母亲的儿子。张疏兰坐在对面,诧异地打量了他两眼,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般猛地扭过头,看到了僵立在门口没来得及躲开的薛枫。
“他是你的朋友吗?”她柔声问道,睁大眼睛温柔地望着对面表情淡漠的程铭:“他是来找你的吧?”
程铭垂着目光,没承认也没否认。
见他这样,张疏兰脸上的微笑不自然地僵了僵。然而她没这事般地抬手碰了碰脑后的头发,对站在门口的薛枫温和地一笑:
“你好啊。”她动作优雅地抬手,率先和薛枫打了个招呼,脸上始终挂着和颜悦色的微笑。
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薛枫似乎在她的眸中看到了因为第三人在场而有些庆幸的神色。
她似乎是认为,只要薛枫在旁边看着,程铭就会对她态度好些。
人家母子相见,薛枫本来是不愿打扰的。可既然人家阿姨都看见自己还提前打招呼了,自己再不赶紧过来就不像话了。
他赶紧几步赶上前来,十分熟练地在脸上堆起乖巧的笑容,规规矩矩地叫了声“阿姨好”。然后把手里装了杨梅的盒子递了过去:
“阿姨,天气热,您吃点杨梅吧。”薛枫说着,不顾张疏兰的推辞,迅速把张纸巾垫在了桌上。见程铭态度不冷不热的,他撂下了一把杨梅,扭头就要走。
张疏兰却偏偏叫住了他:“唉,等等……”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从旁边拽过了把椅子:
“好孩子,你们坐着说话吧。”她说道,一面温柔地对薛枫笑了笑,从桌上捏起颗杨梅送到了唇边:
“谢谢你的杨梅。”
她说着话,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迅速地扫过面前的两个年轻男生。
程铭神色淡淡的,薛枫见他这个态度,也不好显得太热情,没事找事般地捏起颗杨梅塞进了嘴里。
俩人都不说话,但张疏兰就是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很好。脸上流露出欣慰的表情,她低头笑了笑,而后重新积攒起了些勇气,再次望向了程铭:
“妈妈打给你的生活费,你为什么不收啊?”手指按在桌上,她装作不经意般地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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