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铭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是对她的问题并不感到惊讶。他没有迅速回答，只是匆匆地瞥了她一眼，然后迅速挪开了视线。他摇了摇头。
“我有钱。”他固执地说。
张疏兰叹了口气。她忍了忍，抬眸看了眼程铭淡漠的侧脸，终是没有忍住：
“你还在上学，哪里来的钱？”
“我爸每月都会给我钱。”
咬了一半的杨梅捏在指尖，张疏兰望着程铭没什么表情的脸，激动得连呼吸都在微微发抖。
薛枫知道自己不该目睹这场讨论，连忙装作热情地起身给大家分发杨梅去了。可张疏兰的声音还是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你到现在还要说谎吗？”她压低了嗓音道，语气显得分外急切：“你是不是以为，我们俩离婚之后就再也不跟彼此说话了？”
“你爸早就告诉我了！他说你执意不肯收他的钱，还说什么我每月都在按时给你打钱。”
“但我知道，我打给你的那些生活费，你从来都没有收过，从来没有……你全部都给我退回来了。所以你是打算成年之后，一分钱都不要我们的了么？”
她的嗓音有些沙哑，程铭听着她的质问，眼神中划过些许不忍。但他只是低着头，回避着没有去迎合她愈发焦急的视线。
为了不过分伤害母亲的感情，程铭直等到她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才再次开口，平静地拒绝了她：
“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挣钱。在这方面，你不用太担心我。”
“你都进了这种医院了，叫我怎么不担心！”她压低了声音道，语气急切中带着不忍：“住院期间的花费不算小，你不收我们的钱，拿什么来付医药费？”
她越着急，程铭越不说话。过了半晌，才再次神色淡然地重复道：“我有钱。”
张疏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无言地望着程铭，母子俩沉默地对峙了许久，而后，张淑兰蓦地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木簪从发间滑落，长长的黑发垂落在她脸边，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见此情景，程铭原本按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下。他的态度温和了些，多解释了句：
“我有大学生医保。报销之后，花不了很多钱。”
“……行。”
张疏兰点点头，矜持地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她慢慢地把头发重新梳好，而后绷起脸，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面前的儿子。
程铭却仿佛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只是继续无动于衷地坐着，表情是完全的空白，无悲无喜的样子。
他这副无所谓的模样激怒了张疏兰。愤怒和委屈同时涌上来，扭曲了她温柔的面孔。
骨子里的傲气使她不允许自己低三下四地恳求自己的儿子收下自己的钱，也使她无法再这样待下去。她猛地站起身来，脚步匆匆地就往门外走。
在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的瞬间，程铭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松动。失落与迷茫从他眸间流露出来，他看着母亲逐渐远去的背影，久久地沉默无言。
她都离开好久了，他才蓦地回过神来，低头看到了薛枫放在桌上的那几颗颜色鲜艳的深红色杨梅。
他怔怔地看着它们，像是搞不懂，这种水果何以会有这样鲜艳又明媚的颜色。他随手捏起了一个，有些急不可耐地塞进了嘴里，带着期待一口咬开。
杨梅果实在唇齿间爆裂开来，酸酸甜甜的果汁里混合着清新的草木气息，他吃着这独属于盛夏季节的水果，心里总算稍微找回了些平静。
杨梅被拿走后，纸巾上留下了枚圆形洇开的水渍。因为刚气走了张疏兰的缘故，程铭的情绪有些低落，便呆呆地只管看着那微微发皱的纸巾。
正在出神之间，蓦地一抬头，薛枫已经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了。
程铭去拿下一颗杨梅的手指顿住了。圆圆的杨梅核含在嘴里，他鼓着腮悻悻地收回了手。
想起自己刚才对他冰冷又疏离的态度，程铭看向薛枫的目光顿时变得小心翼翼的。他的手不安地垂落下来，手指蜷缩在一起。
然而薛枫的眼神中并无责怪的意思。他只是抱着杨梅盒子，静静地在对面坐着看他。
而后拽过了程铭的手，掰开他的手指，把盒子里最大的那颗杨梅放到了他的手心里。
“吃吧。”他眨眨眼睛，倾身过来小声地对他说：“还有这个，也给你。大的我都给你留着呢。放心吧，别的我管不起，杨梅管够。”
那颗颜色深红的杨梅被薛枫放在他的手心，湿漉漉，凉丝丝的，带着树梢凉爽而清甜的气息。
借着递杨梅的动作，薛枫的指尖极轻地擦过了程铭的无名指。羽毛轻扫般的触感顺着他的手指，一直痒到了心里。
杨梅核含在嘴里，程铭说不出话来，只是动作很慢地将手里的杨梅送到了唇边。借着大动作的掩饰，把被薛枫碰过的无名指点在了略微干涸的下唇上。
“对不起……”他低声道，愣愣地看着桌面：“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的。这件事是我做错了。”
“是吗？”薛枫捏起颗杨梅，随意地端详着它那被打湿了的红宝石般的颜色。他若有所思道：“可我为什么觉得，你并不后悔呢？”
“我的确不后悔。”程铭承认了。见薛枫并没有因此而生气，他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她来看我这件事，我原本不知道的。一来我们平时很少打电话，二来她大概也没有让我提前知道的打算。”
“如果我知道她要来，我一定会提前告诉你，让你假装不认识我。不是不愿意让她认识你，而只是觉得如果现在见面，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薛枫显得有些困惑。他单手撑着下巴，抬眸对视上程铭真诚而恳切的目光：“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以为程铭会说，是因为我们的病，因为不想让她这么早地知道我们初遇的地点。但程铭却说：
“直觉。”
薛枫诧异地微微挑眉：“哦哟？这种话对你来说可不寻常。我记得你好像是数学专业的来的。”
打趣他的时候，薛枫的表情格外的生动。程铭看着看着他，便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合理。但刚才，在我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很抱歉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先自作主张假装不认识你了。”
这些话说完，程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肯放下了某种负担。他大大方方地从薛枫手中的杨梅盒里又拿了颗圆滚滚的杨梅，放到了嘴里。
拿的时候也没看，伸手便拿了个小的，颜色也浅。咬开之后，程铭就被酸的皱了皱眉。
“快吐了吧，”薛枫瞧见他精彩的表情，又是同情又是好笑。他把盒子递了过去：“你得挑着吃！杨梅还有好多，你挑那些颜色深，个头大的吃呗。”
程铭果然就挑了个稍大些的，放到嘴里嚼了嚼，表情始终平淡如水。
“不甜吗？”薛枫好奇地问。程铭点点头，看了薛枫一眼后，又摇了摇头。
“没有刚才那个甜。”他说。而后装作不经意地扫了眼周围的人们，往前挪了挪椅子。程铭微微倾身，凑到了薛枫跟前：
“你递给我的那颗，最甜。”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这人调戏了的瞬间，薛枫的脸直接就烧起来了。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当着满屋的人把手乎在对方脸上，给他那张浅笑着的帅脸推开。
“行行行，您闭嘴吧！不正经。”薛枫有些匆忙地说着，舌头几乎打结，手也忘了该放在哪儿。
他有些恼恨地别过脸去，耳朵尖红的发烫。沉默片刻之后，蓦地一把抓起五六个杨梅，全塞到了程铭放在桌上的手里：
“吃吧，都是我递给你的了。”
杨梅汁染红了薛枫的唇瓣和指尖，耳朵尖上也染上了抹绯红。程铭看着他被撩得心烦意乱的样子，在唇边绽开了个有些孩子气又很幼稚的，浅浅的笑。
低下头，如数家珍地看着薛枫随手递过来的那些颜色深深浅浅的水果，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其中一枚个头最大，颜色也深，像是酿好的红酒。程铭动作小心地拽掉了它的梗，又凑在鼻尖闻了闻。
只有水果清新的甜味，没有酒精的味道，说明没有熟的过分。
监控摄像头安在斜上方的角落里。
杨梅捏在指尖，程铭站起身来，装作不经意地踱着步子，绕到薛枫身边，用身体挡住了那个摄像头。
他站在那里，假装和薛枫说着话，左手悄悄把那颗最大的杨梅递到了薛枫的唇边。
程铭背对着监控，在感受到对方轻而迅速地把他指尖的水果叼走后，心满意足地一笑。
蝶哥刚好从旁边路过，看见他这情绪饱满到让人大跌眼镜的表情，手里的橘子都掉到了地上。
他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地低头捡起没拿住的橘子，顺拐着同手同脚地走了。
奇怪的很，蝶哥心想。
靠，哥们别是谈了吧？
女朋友来了？可是不对啊，医院不是只允许直系亲属来探视的吗？
从活动室出来后，薛枫想起来要去洗衣服。他本以为程铭今天跟他待在一起够久的了，却不想自己刚说完要去接水，程铭跟着就站了起来。
“那我也去。”他说。
薛枫还不知道程铭和格格之前关于江深睿的那番对话。见程铭跟着站起来，他笑的有些无奈：“我是要洗衣服，你去干嘛？”
程铭：“我的衣服也该洗了。”
薛枫：“扯。你那天才洗的衣服。”
程铭：“……太多了我没洗完。”
薛枫看着他，差点放声大笑。说实话，他很难想象程铭每天早上起床对着衣柜搭配各种衣服的场景。
但他还是选择了纵容：“好吧好吧。”
“病房的水池太小，放不下脸盆，我要去浴室接水。你要去就去吧，只要别跟我抢水龙头就行。”他开玩笑道。
他俩说话的时候，蝶哥正在屋里打游戏。他听了这半天的话，此时从屏幕上方看了过来：
“不是，我说……”他随口道：“是我的错觉吗？你们俩最近是不是有点太黏糊了？连洗个衣服都要一起去接水吗？”
“恐怕不是错觉，”旁边坐着的画家也笑了：“他俩确实就是这么黏糊。照这样下去，下个阶段是不是就该像格格和小白那样手拉手一起去上厕所了？”
薛枫“扑哧”笑了出来。
手抬到半空中，他清了清嗓子。虽然在程铭看来，这个举动实在有点像是在虚张声势：“拜托，我们只是刚好都想起来要洗衣服了。”
“就赶上了，能怎么办呢？”他装出无奈又对此没什么所谓的语气，演话剧似的摊开了双手。
因为深谙解释就是掩饰这句话，薛枫及时地截住了话头，没有多说什么。
画家在旁边听着，只是点了点头。他评论道：“你这话说的好像挺有道理，但细想又不是这么回事。”
“不过随便你俩怎么说吧。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记得之前小白和格格俩人，天天也挺黏糊的。”
“哦！”蝶哥立刻叫起来：“她们俩确实。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格格走前的那个晚上，在大活动室里，她们俩还绕着屋子一起跳舞来的……”
薛枫心虚地瞟了他俩一眼，又看看程铭。
她们俩在一起这件事，两人私下早就聊过了。只是没有正主的首肯，还不能告诉画家他们。
……
接水的时候，薛枫把脸盆放在了水池里。程铭果然没有跟他抢水龙头，只是抱着盆站在后面。
水池前的墙上用玻璃胶粘着面镜子。镜面因为泡水变形而扭曲了，镜子边缘的玻璃却被打磨的很是光洁。
薛枫接了半盆水，把脸盆放在地上等程铭。
程铭接水的时候，薛枫无事可做，便晃晃地踱着步子走到了门口。举目向葡萄架下那片空地望去。
此时正是下午天气最热的时分，探视已经结束，人们都躲在各自的病房里，或在休息，或在整理亲属送过来的东西。
前院里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只能偶尔听到檐间麻雀细细的啁啾，使周围的环境显得越发幽静了。
目光从门口收回，薛枫缓步走回来，习惯性地再次看向那面镜子。他在倒影中看到了程铭的侧脸。
他低着头，正专注地看那水盆中逐渐增高的水线，神色认真而严肃。
活动室里的那些话仍旧萦绕在耳畔，薛枫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被他撩得脸颊发烧的。这自然流露出的青涩情感莫名地给了他种有些挫败的感觉，就好像这是场无声的较量，而自己输给程铭了。
所以，，
怎么说——
必须报复回来！
本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原则。薛枫心里微微的一动，转过身来，匆匆扫了眼空荡荡的院子。
而后几步赶上前去，伸手就扳程铭的头。
在喧嚣而嘈杂的水声之中，程铭敏锐地辨认出了薛枫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他在他走近时抬了抬头，清彻又懵懂的目光与薛枫的目光在镜中交汇。
盆里的水很凉。程铭的双手还浸泡在水中，便感受到了薛枫手指的动作。他的触摸很柔软，却有些急切。程铭的脖子被他轻轻地扳了过去。
趁着卫生间没人，薛枫凑上前来，在程铭唇角上亲了一口就跑。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震动了下。程铭整个人僵在原地，被这个猝不及防、从天而降的啄吻震撼得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唇角还残留着对方双唇温暖而柔软的触感。程铭双手浸泡在脸盆里，神色震动间愣在了原地。
他不敢相信般地眨了眨眼，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旁边某截刷了白漆的水管子上，傻乎乎地看了好久。
薛枫已经端起盆跑远了，边跑边忍不住大笑。恶作剧得逞，他神采飞扬地在门外笑了好久，才喘着气走了回来，抬手整了整刚才疯跑时被风吹乱的碎发。
程铭也终于回过神来。他蓦地抬眸看向镜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傻笑。
对上镜子里那张笑脸，程铭暗暗的有些心惊，不自然地迅速偏开了目光。笑容淡下来后，他不确定地又看了看面前那块斑驳的镜子，和镜中的自己对视了片刻。
所以，他平时在看薛枫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吗？
意识到这个的瞬间，程铭顿时有些心乱如麻。在他发呆的时间里，水已经从盆里漫出来，泼到了地上。他回过神来，赶紧把龙头拧上了。
怪不得……
怪不得奚语念会发现。
这也太明显了，他刚才笑得那么傻，这和直接把对薛枫的喜欢写在脸上简直没有任何区别。不过考虑到院中某些不和谐的因素，平时还是尽量收敛点吧。
并排坐在树荫下的台阶上洗衣服的时候，薛枫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斟酌着词句，说：“其实今天在小活动室里的时候……”
“我不小心听见你和阿姨说的话了。”
“我猜到了。”程铭简单地答。
“所以你为什么不收家里的钱？”
洗衣液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着光。程铭停了片刻，才解释说道：“因为我不想他们和家里吵架。”
薛枫：“你不喜欢他们吵架？”
“没错，但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这个。”
“我只是希望，如果他们非要吵架的话，不要是因为我。不要是因为给我转的这些钱。”
薛枫：“……所以为了避免因此而产生的争吵，你干脆就不收他们的钱了。我明白了，你是打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程铭点点头：“是的。”
“其实这想法很自私，我知道。”
“一点都不自私，太无私了。”薛枫评价道。
程铭笑着看他一眼：“先别急着帮我开脱。我知道这听着很自私，但我已经习惯了，不想改了。
“自己打工挣钱有很多好处。比如说，只要我不拿他们的钱，就不用事事都听从他们的安排。这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让我自我感觉良好，所以自私就自私吧，没什么所谓的。”
“不听从他们的安排……比如相亲吗？”薛枫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有些不安地问道。
自从在一起之后，这个问题已经在他脑中盘旋了有些日子了。只是程铭不提，他自己也就不愿意提醒他这件倒霉又麻烦的事。
“比如相亲，再比如我住在哪里。”程铭语气平静地回答：“我父母已经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而且都有了孩子。所以我平时不愿意见他们。”
“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能在他们眼里看到对过去那个选择的后悔，以及对现在选择的不确定。”
“我认为，他们最好减少见面的频率。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观念不和吗？”薛枫问。
“不是，”程铭摇头，
“因为他们还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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