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见鸵鸟文钰没反应,车窗再次被叩响了。伴随着“咚咚”声,外面的人亲切地问:“小文吧?我看你五点下班了呀,怎么又回来?天都黑了,还要来加班呀?”
“啊……陶师傅啊……”
文钰抬起头,洁白的额头上因按压浮现一抹红,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在车外寻找。
“快回家吧,小姑娘不要那么拼命嘛……”
文钰干笑两声,当作对陶师傅的回应。目光终于捕捉到那抹黑色的人影,潘羡臣根本没在意这边的动静,走到另一侧的拐角,宽阔的背影塞进车里,启车离开。
文钰行注目礼,视线追随着这辆黑色大众从拐角转出,从她车前路过,从停车场彻底消失。
大众旧了,爬坡上行的时候,车身吭哧吭哧地颤抖,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车门沾了干泥灰,诉说着它曾经驶过的糟糕路况。
官挺大的,车很朴素。
“……那是潘总吧?”陶师傅眯着眼睛,目送大众离开。
“是吧。”文钰不想多聊,也启动了车子。
“又加班到现在啊……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有干劲的嘛!”
陶师傅回过头,又嘱咐文钰:“赶紧回家吧小文,路上注意安全啊!我也得继续去巡逻了!”
文钰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
卧室的床上拱起长长的隆起。温于睡了。
文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起另一边被角,刚坐下床沿,身后传来声音:“你妈叫我们周六去家一趟,朋友聚会。”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你手机没带出去,电话我接的。”
“哦。”
文钰躺下来,背对着身后的男人。
好一会儿过去,温于问:“你去哪儿了?”
“乱转。”
“……”
又好一会儿,文钰听到温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代表他的嘲讽:“就为了躲我。”
文钰不想就这个话题和他多聊。
卧室里安静下来,中央空调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嗡嗡的低鸣像助眠的白噪音,文钰眼皮子越来越沉,几乎快要昏睡过去——直到那条有力的手臂攀附上来。
文钰唰地睁眼。
“我不想做。”
抚摸的手掌停了停,温于正在忍耐着晚饭以来到现在的怒火:“你什么时候想做过?”
文钰沉默。
温于也沉默。手臂猛地抽回,人也离开了床。接着卧室门被温于甩得很响。
文钰闭了闭眼,她毫不关心温于去了哪儿、今晚怎么睡,但她内心还是涌出一丝烦躁。温于是好脾气,但偶尔生一次闷气也很不好哄。周六的朋友聚会他大概不会去了,文钰一人前往的话,妈妈一定会追问她温于怎么不来。
想到这里,文钰疲惫地叹气。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回去。
因为这件事,她情绪一直很低迷,上班的时候也是无精打采。叶一诺用笔戳了戳她的后背:“看手机。”
微信里一大堆群消息和私人消息,文钰率先点开和叶一诺的私人对话框。
千金:群里的噩耗看见没?周六又要不带薪加班。
文钰切换到工作群。工会主席在群里发了一大堆消息,包括周六团建的文件、动员的通知、农家乐的地址定位以及最后一句温柔的威胁:务必全员参加,原则上不允许请假![玫瑰花][玫瑰花][玫瑰花]
文钰转头就去和分管她的主管彭雁请假。
文小钰:雁姐,周六我家里有事,申请请假一下哦。[可爱]
雁过留声:和我请没用,去潘总那儿请。
咔嚓一声,文钰把截图发给叶一诺,后面跟了个“?”。
千金:哇,姐妹你好big胆,居然敢请假。
千金:现在请假制度改了,以前一日假雁姐直接批,现在不行,得潘总同意,还要走钉钉,抄送领导。不然你以为第一个敢请假的人会是你?
千金:潘狗就是潘狗!亏我还觉得他刚出场的时候辣么帅!我眼瞎!他当狗!
文小钰:……
文小钰:好了好了,你不要无能狂怒了。
哧溜——叶一诺凳子一滑,半个身子侧出工位,看了眼前面文钰的背影,又哧溜一下滑回去,手指头在手机键盘上快敲得冒烟:看你英勇的背影,你打算……?
片刻后,对面甩来一张截图。
文小钰:潘总,周六我要请假。
潘羡臣还没有回复。他在15楼开领导班子的会议。会议结束后,人群鱼贯而出,严总招手留他,他跟着严总去办公室。
这里的视野很好,高透的玻璃窗可以切换成过滤紫外线的模式,但现在没有。旭日的光晖完全透射进来,安静地铺在哑光的木地板上,人站在这个位置俯瞰江景,会油然生出惬意舒适的优越感。
长长的红木办公桌整洁、有序,桌沿居中的位置摆着水晶名牌:严致闻。
严致闻用一整套价值不菲的功夫茶具给潘羡臣泡茶,潘羡臣静静坐在严致闻对面,不刻意吹捧,也不感觉局促。短暂的静谧在老总办公室内流淌,两个人都习惯这种氛围,体现出他们不浅的交情。
“你爸爸最近身体怎么样?”严致闻倒了一小杯,递给眼前的小辈。
“迷上钓鱼,三天两头见不到人。”
严致闻爽朗地笑起来:“挺好,人老了还有个爱好,挺好。”
潘羡臣说:“家里有套茶具,别人送的,我妈特意交代:‘必须给严叔叔送去。’过两天,我上门一趟,给送过来?”
“你妈妈太客气了,”严致闻笑笑,又替潘羡臣倒了一杯,“你人随时来,东西不必带。”
潘羡臣没应这句,茶具他一定会送到。潘严两家关系密切,东西你来我往地送,严致闻刚刚只是客气。
“芊芊快放假了,等她回国,你们俩聚聚。”
“好。”
“哎,时间真快。感觉昨天芊芊还是个小丫头,跟在你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叫,要你带她去玩。现在呢,你俩都是大人了,都到了该谈朋友的年纪。”
潘羡臣在严致闻那里坐了半个多小时,回自己办公室后,才看到文钰发来的微信消息。
潘羡臣:理由?
不知道对面是不是就等在手机旁边,他刚放下手机没两秒,微信又震动一下。
文小钰:我生病了。
潘羡臣:什么病?
文钰翻了个白眼,她发现了,这位潘总很爱追根究底,从“对不起什么?”到“什么病?”,句句都没放过她。
文钰思考着,不想自己咒自己,于是选:感冒了。
潘羡臣:小感冒吃点药,很快好,克服一下。
文小钰:我不仅感冒,还发烧了,头晕晕的,需要静养。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没?”叶一诺八卦地问。
文钰直接把手机屏幕展示给她看,又过去近半小时,潘羡臣没有回复她。
不过在文钰这里,没有回复等于默认。周五下午,文钰速度溜了。值岗亭的陶师傅依旧热情和她打招呼,她也点头回个笑,车子往爸妈家的方向开去。
这里是别墅群,闲人不多,于是显得空旷;绿化很足,因此又显出几分盎然野趣。
铁艺大门图案精美,镂空之处映衬出别墅前的那片小花园,妈妈热爱养花,月季、牵牛、绣球、蝴蝶兰、三角梅,还有一些文钰说不出名字的花,随着季节不同,在小花园里竞相怒放。
这是妈妈为数不多的乐趣,文钰很支持。也只有在种花养花时,妈妈才会忘掉烦心事,滔滔不绝地和文钰介绍这介绍那。文钰这才有喘息的机遇,她的情绪很复杂,企盼亲眼见证妈妈的快乐,也迫不及待想忘掉她。
文钰的心怦怦跳,总算推开铁艺门进去。
妈妈不在家。爸爸好像也不在,但这也不稀奇,爸爸总是不在。
文钰惴惴的心暂且落下,她站在宽敞的客厅左右顾盼,和上次离开家的时候一样,妈妈钟爱的多肉整齐地排在落地窗前晒太阳,爸爸的报纸随意地丢在红木躺椅上,是普通的家中一景,但就好像父母之间的距离一样,多肉和报纸的距离也隔着一整个客厅,那么遥远。
文钰把这些想法甩出脑袋,偷来的安闲她不想用来想东想西。她在舒服的沙发里陷落,思考该怎么完美回答妈妈接下来可能的提问。
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铁桶上。这个铁桶是妈妈用来装花泥的工具,桶身上有个明显的凹痕,在光影下反射出不一样的光和色。那个时候,妈妈仿佛是用尽力气踹上去的,所以装满了泥的铁桶明明很沉,却依然被踹出一道痕迹。
文钰的记忆还很清楚,妈妈破口大骂:“你爸爸这个花心鬼,找了一个两个还不够!……狐狸精!臭婊子!……都看上你爸的钱,他还以为自己很抢手!……”
文钰无措地站在一旁,心跳极快。不知过去多久,妈妈总算发泄完毕,文钰走近她,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你和他离婚吧。”
妈妈发红的眼圈像恶魔的陷阱,怒视而来的时候很吓人。
“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女儿?!竟然劝自己的父母离婚!”妈妈似乎找到了新的矛头,文钰是她新的靶子,“离婚?想都不要想!我们夫妇辛苦赚来的钱,就这么便宜那些小三小四?做梦去吧!我就拖着,就这么拖着!”
文钰被刺痛了,很难过,也很委屈。她说:“妈妈,我只希望你快乐一点。”
妈妈愣了一下,声音里的尖酸刻薄如烟消散,也带上哭腔:“小钰,妈妈也只希望你快乐。”
可是,妈妈这副样子,她怎么会快乐?
文钰低下头,妈妈的手伸过来,摸她的头发,摸她的脸颊。妈妈的哭腔难以压制,排山倒海一般压倒文钰:“你千万不要像妈妈一样,找了这么个男人,一辈子都不开心。你一定要找个对你好的,爱你的,结婚好好过日子。”
“……”
“那个温于怎么样?你们相处有段时间了,可以定下来了吧?”
“……”
“妈妈觉得他还不错的,人很温和,脾气很好,对你也很好。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你会幸福的。”
“你们定下来吧。”
“这样妈妈也就安心了。”
“妈妈就希望你幸福、快乐。”
“就这个吧,别再挑了。温于挺好的。”
“就温于吧。”
“就他吧。”
……
文钰的眼眶热热的,湿湿的。她的眼睛重新聚焦,依旧盯着铁桶上那个凹痕。
门开,门关。妈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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