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夏和盛祈到的时候，停尸间门口里外三圈围满了人，本就狭窄的走廊被各种吵闹的声音堵得水泄不通。
“……都怪你们，如果不是你们非要大晚上的接亲，我女儿至于成现在这样吗？！我可怜的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
“呵怪我们？！你们收了我家十万块钱彩礼，都多少年了每次让你们还你们就找各种理由，现在好不容易把人盼回来能成亲了，结果呢！啐真他妈晦气！”
“都是你们害的，我女儿乖巧听话如果不是你们动手动脚，她怎么可能在半路跳车，都是你们害的！杀千刀的，你把我女儿还给我！！”
又是一顿拉扯咒骂，女人扑上去就要扯男人的衣领，结果衣领没抓住还被反手推了出去，场面再度胡乱起来。
“你们来了啊！”
盛祈和李警官打招呼这一眨眼的功夫，扭头手里牵着的人就不见了。
“哎——”
李明义正对着那群打架的人，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个中途加入战局的身影。
但他隔着一段距离，除了伸了个手，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盛祈顺着他的视线，一下子就看到了令夏。
她边跑边挽袖子，像弹炮一样冲进了混乱的人群里，没人知道刚才自己被谁打了一巴掌，也不知道自己那一脚踢到了谁身上。
令夏挤到刚才那个叫嚣着的女人身边，单手拽着她的头发，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她立马就叫了起来，“小瘪犊子！谁，啊——”
令夏听到她叫，又给了她一巴掌。
趁她找对面那个男人的麻烦时，她顺势踹了他一脚，角度一偏正好踹中了他的□□。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
但她也并不能全身而退，她左一巴掌右一脚，总会有失手的时候，她挨了两肘子正眼冒金星的时候，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牢牢地锁进怀里。
“住手！都住手！”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在这打架！”
李明义和他的同事一人扯开几个，很快就将两拨人都分了开来。
人都分开后，原本混在其中的令夏和盛祈就彻底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你俩是谁？”
“是啊，我怎么没见过？刚是不是你，掐我胳膊腿了？！”
“踢我好几脚的好像也是她！”
“我头发都被拽掉了一大撮儿！警官您看看您看看，我头顶是不是都秃了！”
“行了行了！”李明义头疼地厉声制止，“这是你们村大舞台呢还是大市场呢，还吵还吵！都给我安静点！”
“小张，你把他们带左边房间去！”然后他又点了另一边的人，“他们——右边房间！”
他们边走边骂骂咧咧，嘴里说的那些碎话全是骂令夏他俩的，令夏不是全听懂了，骂人的话也不是需要全都懂。
“咱们——也换个地方说话？”
李明义这才抽空整了整自己被蹭歪的衣服，手一伸，示意他们跟着他走。
令夏一开始没动，盛祈拥着她的手紧了紧，带着她在身后跟了上去。
“喝口水，冷静一下。”
李明义递上来两杯热水，令夏接过，用双手捧着，任上升的热气源源不断地扑向她的双眼。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肩膀和小腿，还有后脑勺，哪哪都觉得不太对劲，应该是刚才被人撞到了。
盛祈虽然进去得晚，但后面他为了护住她，完全是任由拳打脚踢落在他身上。
他可能伤得比她还要重。
“刚才你们太冲动了。”李明义坐在对面，敲了敲烟盒，又看了他们几眼，最后还是没有把烟拿出来，“他们下手没轻没重的，你们上去跟他们闹什么……”
令夏没说话，盛祈也没开口，大概意识到他们并不愿意听这些，李明义话头一转，开始跟他们解释案情经过。
“……我们做了现场勘查，法医也做了尸体检验，几乎能确定死者是失足摔下山崖，最终导致的死亡。”
“现在家属的意思是想尽快将尸体领回，好让死者入土为安。”
因为只是一桩意外死亡的案件，所以李明义三言两语就说完了案情，说完后他看了看他们，等他们再说点什么。
“如果我们想带她走呢？”
令夏先前吐过好几轮，声带嘶哑得厉害，之前不说话时还没觉得，现在一听，给人的感觉像是滋滋掉电的老旧磁带。
李明义反应了三秒，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意思。
“带走？”他反问道：“不知你们和死者具体的关系是？”
令夏一时没出声。
盛祈见她说话困难，刚想张嘴替她说的时候，她又再次开了口。
“好朋友。”
李明义直接摇头，“那没可能，除非她父母同意，不然在她父母都在世且知情的情况下，你不可能越过他们带走死者尸体。”
“那安排我和她父母见一面吧。”令夏抬眼，沙哑地说：“麻烦您了。”
李明义下意识地看向从进来后一直没说话的盛祈，见他只是对着自己点了点头，他才缓慢起身，道：“那你们先在这坐一会。”
门打开又再次关上，一时之间，屋里只剩下空调呜呜转动工作的声音。
令夏喝了口手上已经不冒热气的水杯，浅抿了一口，但还没等喝下去，她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干呕了几下，但胃里实在吐不出东西了。
盛祈起身，试图将她手里的纸杯拿走，一开始她不松劲，盛祈强行掰开她的手指头，才终于拿走了杯子。
他抬起胳膊，一把搂住了令夏。
一个站，一个坐，这个姿势正好能让令夏藏进他的拥抱里，她贴在他柔软的毛衣上，双眼紧闭，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伤心和隐痛。
盛祈用大衣紧紧裹住她，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的呼吸从平稳慢慢变得急促，随后他隐约听到几声呜咽，很轻，很淡，淡得他一眨眼的功夫就再也听不太清。
“我要带她走。”
令夏的声音又哑又闷，不知是怕他没听清还是想提醒自己，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必须要带她离开。”
盛祈已经记不清，她今晚到底吐了多少回，只记得从那通电话挂断，她就开始一遍一遍地呕，到最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她还是一阵一阵地干呕。
盛祈手忙脚乱给她喂用手温勉强暖过的水，可她刚吞进去又立马吐了出来。
盛祈处理过大几十亿的项目，和自己亲老子干过架，也在冬夜无人的街道被人抢劫过……但所有的一切，都不曾让他有过此刻这般的手足无措。
他只能抱着她，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一遍一遍抚摸她的头发，一遍一遍说着“我在”。
盛祈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也不知道她会有如此猛烈的应激反应，等她终于缓下来，她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里。
她始终不肯哭。
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一滴泪都没流过。就连吐到哀痛欲绝，她也只是眼睛充血到爆裂，没有眼泪流下。
盛祈感受到腹部传来的一片温热时，那一颗提到嗓子口的心，才终于往下落了两寸。
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
“好，我们一起想办法。”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三下，盛祈刚放下抱着她的手，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这两位就是死者肖容的父母。”
李明义没有介绍盛祈和令夏，肖容爸妈也没在意，他们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走进来，坐到了他们对面。
李明义关上门，没有跟进去。
肖容长得很像她的妈妈，脸型和眼睛简直是翻版复制得一般，但鼻子和嘴巴却像她的爸爸。
但令夏此刻看着眼前和她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恶心和厌烦。
“我要带走肖容的骨灰，说吧，你们要多少钱？”
肖大德在村里活了大半辈子，在村里喜欢耀武扬威，不是炫耀自家的儿子有多优秀成绩有多好，就是炫耀自己昨晚打牌又赢了多少钱。
但他也有怂的时候，就比如此刻，面对着明显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且远比他儿子更优秀、比他更有钱的人的时候。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肖大德看都没看他婆娘一眼，这种时候她根本就不顶事，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他自己。
“就是你听到的，字面上的意思。”
盛祈怕她说太多的话，明天嗓子彻底就废了，只能暂时接过话头，替她回了一句。
“我会说嘛，这种事还是得大老爷们来谈。”肖大德点了根烟，“她们娘们懂什么？！”
“掐了。”
盛祈看着他，淡声道。
肖大德的烟刚送到嘴边，只要嘴往前一凑，就能抽一口美上一美。
他回看了盛祈一眼，最后败下阵来，“灭灭灭！”
“刚才打架的也是你们，现在要带走我女儿的还是你们。”肖大德把烟往地上一扔，拿脚尖一拧，然后捡起来拿在手里把玩：“说吧，你们到底是谁？！”
只要和他谈条件，那就是有求于他。
他是被求的那个人，他怕个球。
“你不用管我们是谁……”
肖大德一听他这话，立马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我女儿姓肖，死后她是要进我们肖家的祖坟，我怎么可能让你们带走她。”
“不知道你们是谁，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拿她骨灰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行，绝对不行！”
他摆摆手，直接拒绝。
盛祈还想再说，被令夏拉住，“怕我们用骨灰去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令夏冷笑一声，“你们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就收钱准备卖女儿，没卖成，现在趁她回家拿户口本，强行将她锁在家里，终于找到机会卖了是吧？！”
“然后呢，她现在死了，钱你们还能拿得住吗？”令夏努力让自己冷静，可是她没办法，她只要一想到现在肖容还躺在那冷冰冰的停尸间，她就忍不住。
“应该要还给人家了吧？那你们的宝贝儿子呢，踩着亲姐姐的尸骨，他还上得了大学吗？你们卖女儿卖到最后，自损八百一无所有的感觉怎么样啊？！”
“哈哈哈哈这是你们该得的，是你们活该，是你们活该！听到了吗，我说！是你们活该！”
令夏鼻涕眼泪一起往外蹦，她不该哭的，起码不该是在这种谈判的时候哭，可她真的忍不住了，为什么，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父母，该死的应该是他们！
不是她！
老天爷，你真的是瞎了眼！
“你！”肖大德脸色变得很难看，还有他旁边一直没开口的何霞，在刚开始怒斥时她还没什么反应，但一提到她儿子，她就立马暴起，飞扑起身想要打令夏。
被盛祈一把推了回去。
“你是哪里来的疯子！给你几分薄面跟你谈，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场面再度失控时，李明义闪身进屋，将盛祈和令夏带了出去。
他把门“咔嚓”一声锁住，也假装听不见里头叫嚷砸门的声音。
“今天太晚了，你们先回去吧。”李明义劝道：“回去也冷静冷静，这件事还是得你们两边坐下来慢慢聊，靠吵架也没办法解决问题。”
盛祈伸手向他表示感谢，“今天真的麻烦您了，等案件结束我们一定专程感谢。”
“您太客气了。”李明义笑着和他握手，“欣桐是我的直系师妹，她表哥就是我表哥，这人情啊我会找她还的。”
走出警察局的大门，令夏才发现天边洋洋洒洒开始下起了雪。
雪不大，落在地上瞬间就化成了水，像是从来不曾走过这一遭一般。
令夏伸手想去接雪，可举了半天，除了一片湿漉漉，什么都没有。
“新的一年了。”
可是，她最好最好的朋友，却永远留在了昨天，留在了新的一年来临前。
令夏仰头望着天空，感受雪花轻轻柔柔砸到脸上时的重量，那猛地下坠的力似有万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都说刚去世的人，灵魂并没有走远，他们会盘旋在半空，看着那些生前的亲朋和好友，看着他们哭他们笑，直到所有人都遗忘了，他们才会消失去往下一趟轮回。
那你还在这儿吗，容容？
这章从昨天写到今天，磨了两遍…瘫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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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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