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未燃没有说话。
他直觉那个人是洛为澈，但并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他一向追求实证，但自从洛为澈消失之后，没有线索的日子他只能依靠直觉、感觉去做出判断和尝试。
楚七言想起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连忙说：“你别问那么多，燃哥自有打算，如果那人目的不良，燃哥肯定能把他抓出来。当务之急难道不是找出污染源吗？”
伍麒也跑出来打圆场：“老大我们信你，你心里有分寸，不跟我们说也没关系。”
“不是不能说，是我还不确定。”俞未燃合上资料，“还记得公交车上我让你盯着的那个男人吗？我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而且是我认识的人。如果他跟郑谦是一伙的，就不会去救那个小男孩。这件事交给我，你们继续把焦点目光放在感染者身上。”
燕一清重新戴上眼镜，点头：“我知道了。”
伍麟问：“老大，那我们接下来需要做些什么？”
俞未燃看了眼窗外的天气，狂风大作，雷电交加，这样的阴霾不知要笼罩多久，这种天气下做什么都不方便。万事诚只给他们三天时间，要求他们三天后给出一个准确的结果，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用急于一时，时候不早了，今晚行动组值班，你们回去休息吧。此事非同小可，要忙好几天，在有更多线索出来之前，先把身体养好，做好随叫随到的准备。糟糕的话，接下来还会遇到污染物、感染者。”
更糟糕的，是在他们之中有人会被污染、会牺牲。
但俞未燃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
既然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到，就养精蓄锐做好一切的准备，与其纠结于未知的未来，不如扎实看好脚下的路。
——这是当年俞未燃加入青年训练营，洛为澈作为教官代表在开营典礼上的发言。
初次相遇时，洛为澈就已经是异能行动科意气风发的大队长了，十九岁，正是顶顶好的年纪。
俞未燃初入青训营，洛为澈是那年气宇轩昂的特邀教官。俞未燃想看他，目光要穿过茫茫一片人潮。
毕业后俞未燃成功进入异能行动科，洛为澈是他的上司，再后来，变成了他的男朋友。这段关系他们没有广而告之，白天一起上班，晚上一起回家，更多时候是工作错开，聚少离多，好几天都见不到面。
现在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五年不见，俞未燃成了别人口中信任的“俞组”，异能行动科的领导人也早就从“洛队”换成了“湛队”，各自的身份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改变？
犹豫了几秒钟，俞未燃还是拿起了洛为澈给的那把黑伞。
别的不说，这把伞质量很好，够大，够轻，没有一般的长柄伞那么累赘。俞未燃撑着它，走入漆黑的雨夜，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了。
房子是单位分配的，调查组的人都住在一个小区，就在环保局大楼的对面，步行不用十分钟。俞未燃走的时候雨小了，冷风还呼呼响。
这个点街上早已没了行人，雨水汇成的急流，沿着路沿奔涌，下水道不堪重负，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踩在水面上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有人在跟踪他。
俞未燃的反跟踪技术曾在青训营获得满分的成绩，那人刚出现他就察觉到了。对方的目标不是攻击他，俞未燃索性让他跟着，假装浑然不觉，看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俞未燃过了马路没有停，继续往前走，故意绕到另一面，穿入冷清的街巷。这边最近在拆迁，房屋七零八落，大部分人都搬走了，几盏朦胧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俞未燃在拐角处的路灯下刹住脚步，静静听着身后的动静。
过了差不多十几秒，一道身影疾冲而来，强劲的手臂将他往旁边一带，俞未燃顺着他的动作反手将人摁在墙上，手疾眼快扯掉他的帽子。与此同时，哐当一声，一根粗壮的木条猝不及防砸落，在俞未燃原来站着的地方溅起了大片水花。
黑伞淌在雨水中。
一圈圈的波纹里映着两个模糊身影。
“为什么跟着我？”
“我来兑现承诺。”
温沉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耳畔。
——熟悉的，清晰的，毫无遮掩的，阔别已久的，魂牵梦绕的。
俞未燃目露怔忪，“你……”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熟悉的力道拥入怀中。
雨停了，风止了，俞未燃的呼吸也断了。
“……洛为澈？”
“嗯，是我。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环抱在身上的手臂力度骤然收紧，俞未燃被迫仰起头将下巴搭上他的肩窝。时隔多年，两具身体紧密贴在一起，胸膛贴上胸膛，心脏贴着心脏，俞未燃感受到来自另一个心脏明显的震动——是活人才有的心跳。
直到此时，俞未燃的心才剧烈地跳动起来，没有章法没有节奏，一头撞上空荡的胸腔，发出久违的嗡声，如同山寺间飘荡的钟声，穿越山林、溪流、云雾而来。
久久不能平静。
俞未燃：“……放开我。”
洛为澈：“不。”
俞未燃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大变活人”的洛为澈。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洛为澈回来的准备，但真到了这个时刻，他才明白一个道理，人类作为一个有情感动物，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一切声音消散在胸口，取而代之的是沉淀已久的酸涩，酸中带涩，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苦，经年的等候在此刻酿成了汹涌的沉默。
为了抱住眼前的人，洛为澈用了点格斗技巧，他用手指锁住俞未燃的手腕，趁他分神钳住他的动作，转瞬反客为主，两人位置变换，洛为澈将人压在墙上，不忘用手心抵住他的后脑勺。
俞未燃眉眼冷冷的，对他嚣张的“袭警”行为却没有采取任何抵抗措施，洛为澈越看越觉得可爱，心软得一塌糊涂，实在没忍住，就凑上去在他唇角飞快亲了一口。
俞未燃：“……”
这样还不够。洛为澈低头靠了过去，温热的呼吸滚到他颈侧，发旋轻轻磨蹭他的耳垂，嘴里呢喃：“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俞未燃：“……”
他表现得越“乖”，某人越是得寸进尺，他正被耳边的毛绒大脑袋分了神，一只冰凉的手就从制服下摆伸了进去。
“……洛为澈！”
俞未燃忍无可忍，隔着衣服按住他蠢蠢欲动的手。
但慢了半秒，没抓牢。洛为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抽了出来，顺走了他的枪。
“这枪不错，新研发的？很轻很趁手，比之前的好用，你今天用的是这个？”狭窄的小巷配合零落的光，将洛为澈的身影拉扯得很高大，他一抬手，影子就罩住了俞未燃的脸。
俞未燃伸手：“还我。”
“先等等。”洛为澈用手指勾了勾他胸前的徽章，沉声问：“为什么离开异能行动科？”
除了俞未燃，大概没人会做这样的决定，往上走是当代人类的本能。在异能者眼中，异能行动科乃是证道之地，是对自己能力的最高证明和肯定。对于普通人而言，那里代表了人类的希望，那是一份待遇很好的工作，进去了就是名利双收。
俞未燃说：“我需要很多时间，我的时间不够用，所以申请调离降级。”
洛为澈离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在湛野上任之前，整个异能行动科都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大家心事重重，开始变得有些焦虑、着急、沮丧，跟洛为澈的失踪有关，也跟整个大环境相关。
异能行动科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轻松坚硬，这个名头表面光鲜亮丽，实际上充斥着压抑和悲伤，没有哪个人不是在为所谓的“希望”每天负重前行。每天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工作，对着一串冰冷的死亡数字，被迫接受一个又一个噩耗，无能为力的情绪能将一个善良的普通人冲垮。
一个很难得的晚上，他跟洛为澈一起下班，并肩走在没有月光的回家的路上。洛为澈说，如果有一天抛去这些沉重的名头和所谓的使命，去过平凡的朝六晚九的生活，去做一些没那么擅长但喜欢的事情，和喜欢的人吃一顿不会被打断的饭，睡一个安稳的觉，应该才算幸福。
俞未燃那时候才意识到，洛为澈其实没有特别热爱这份工作，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被架在了“天才”的高度，看似他的选择最多，实际上他毫无选择。他还能申请离开，但洛为澈走不掉，卫生部不会放他走的。
转眼，距离当时又过了好几年。
俞未燃忽然说：“飞舟死了。”
洛为澈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怔愣：“什么时候的事？”
“你走后的第二年，11月27日。”
两人默契地沉默了一会，谁都没有开口。
“他怎么死的？”
“他进了高污染区，被污染物杀死，尸骨顺着泥石流一路滑落，掉入深不见底的悬崖。”
洛为澈忍不住皱眉：“他是个普通人，为什么会让他去高污染区？”
“他是自己申请的。”
“……”
五年时间太长，异能行动科进了一些新人，走了一些人，大队长换了，飞舟也走了，就算眼前这人是洛为澈，谁能保证他还是原来的洛为澈？
俞未燃抬起膝盖朝前撞去，目标很明确。洛为澈一惊，要不是他躲得快，下半生的幸福怕是折在这里了。他哀呜控诉道：“宝贝，要不要这么狠？”
俞未燃侧身跟他拉开距离，再次说：“枪还我。”
洛为澈眨了一下无辜的大眼睛，双手奉上：“给你给你。”
俞未燃拿到枪，手腕一折，将枪口对准了洛为澈。
“……怎么了？宝贝，咱打个商量，先把枪放下行吗？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聊，万一擦枪走火就不好了。”
俞未燃冷眼看他：“你到底是谁？”
洛为澈大惊失色：“你不认得我？”
见他不搭话，洛为澈笑了笑试图缓解气氛：“别总是板着一张脸。”
还想去拉他的手，黑漆漆的枪口立刻往前怼了怼，充满警告的意味。
“你是谁？”俞未燃又问一遍。
这次洛为澈答得飞快：“你明明刚才还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我记错了。洛为澈三年前就死了，我还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洛为澈心一抽。他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问：“你去参加了我的葬礼？”
俞未燃：“嗯。”
手臂挺直，枪口往下移了移，瞄准洛为澈的心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有太多要交代的。”洛为澈缓缓收起脸上的笑，举起双手说：“但不是现在，亲爱的。”
“你就是于水吧。在公交车上的那个是你，发信息给调查组的人也是你，你现在涉嫌重大案件，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回环保局接受审问，二是看看我的枪法准不准。”
俞未燃的枪法准不准，整个异能行动科都知道答案。
“抱歉，我还不能跟你回去。”洛为澈在枪口下挣扎，“我觉得我们还可以再商量商量，说不准就商量出第三种选择……”
俞未燃点头，面无表情地扣动了扳机。
砰！
洛为澈的异能在感知危险时抢先做出了反应——枪声响起，一堵厚厚的水墙升起，挡在了他身前。
但他瞬间后悔了。
意想之中的攻击没有出现，枪口只发出一声闷响。水墙迅速撤去，空气中布满潮湿的水汽。
四目相对。
俞未燃还保持着举枪的动作，他打了个空枪，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的眼珠很黑，比夜色更深，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嘴唇绷成一条直线，握枪的手很用力。
洛为澈看见他手腕上暴起的青筋，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的洛大队长头一回心里很不是滋味，像被灌了好几杯柠檬汁，又酸又涩又胀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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