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过后,周凯的死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突破口。沈默坦言,那晚在废弃楼撞见林小阳一行人时,他便察觉盘踞其中的诅咒非同寻常,绝非蛮力能轻易镇压。他原本的计划是等他小叔出差归来,两人合力处理更稳妥些。
然而,林小阳关于粉白戏服魅影的噩梦,彻底打乱了沈默的步调。那诡异的舞蹈,那二十一天的死亡倒计时,像冰冷的绞索勒紧了时间。他不得不独自行动,借着请病假的名义,回到城郊的沈家老宅,一头扎进尘封的故纸堆里。古籍晦涩难懂,他耗费大量精力,终于在一卷残破的《异闻辑录》中寻得一丝线索:若能寻到诅咒的源头之物,再辅以特定的封印法门,或许能解此危局。
“啧啧,”林小阳听完沈默简略的叙述,一边啃着早上剩下的半个包子,一边斜睨着他,嘴角噙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沈默,看不出来啊。表面上一副生人勿近样子,背地里为了我的小命,都这么上心的,看来我算是错怪你了?不对,明明是你不告诉我。” 林小阳自问自答地说着。
沈默只是正低头整理他那标志性的黑色帆布包,他没有抬头看林小阳,只是指尖在粗糙的帆布面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耳廓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薄红。他沉默地将最后一件物品——一个用黄布包裹的、巴掌大的罗盘——塞进包底,拉好拉链,这才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林小阳带着戏谑的脸,语气四平八稳:“时间紧迫。当务之急是找到周凯家。”
“巧了!”林小阳一拍大腿,得意地扬起下巴,像只刚打赢了架的小公鸡,“地址?小爷我早就搞定了!”他麻溜地报出一个位于隔壁镇上的具体门牌。
沈默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讶异,他重新审视般看着林小阳。这家伙,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展现出某种……行动力?或者说,歪打正着的本事?这效率确实超出了他的预估。
“行。”沈默没多问细节,点了点头,拎起包,“那出发。”
林小阳给奶奶的手机发了条短信,又不放心地留了张便条,只说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让奶奶记得吃他留在灶台上温着的早饭。
出了院门,沿着青石板路往镇子边缘走。经过一栋更为古旧、门楣上雕刻着模糊得看不清啥图案的宅院时,林小阳的脚步慢了下来。又是他常常路过沈家老宅,门窗紧闭,檐角挂着蛛网,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萧索。
“你……现在住哪儿?”林小阳忍不住问,目光在老宅斑驳的门板上停留,
“上课住校,放假回城里。”沈默的回答依旧简短。
“那……为什么不回这里住?”林小阳追问,带着点探究,“离学校还近点。”
沈默的步伐没有停顿,目光直视前方,语气平淡:“很久没收拾了,积灰太多。”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字句,又像是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而且……” 后面的话却没了下文。
林小阳心下了然,那个“而且”后面,多半是“离你太近”。他没再追问,只是撇了撇嘴,换了个话题:“那你干嘛又转学回来?城里待着不是挺好?”
沈默的脚步停滞了半秒,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林小阳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林小阳瞬间噤声,仿佛再多问一句就会触碰到某个禁忌的开关。林小阳识趣地做了个拉上嘴巴的手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沈默领着两人绕到老宅后院。一辆线条流畅、漆色沉稳的黑色摩托车静静停靠在墙角的阴影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透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我小叔的车,”沈默走过去,从车座下的储物箱里翻出一个崭新的黑色头盔,递给林小阳,“借给我代步。”
林小阳接过沉甸甸的头盔,却抱着没立刻戴上,反而挑起眉毛,一脸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沈默:“喂,你这……无证驾驶吧?我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别等下先栽在你手上。”
沈默闻言,连眉毛都没抬一下,直接伸手,作势要拿回头盔,语气波澜不惊:“那你走路过去也行,地址你知道,大概……”他抬腕看了看他手上那块样式古朴的机械表,“两三个小时吧。”
“别别别!”林小阳立刻像护食一样把头盔抱紧,麻利地扣在自己头上,动作快得生怕沈默反悔,“坐!我坐还不行吗?这人真开不起玩笑。”他嘟囔着跨上后座,动作带着点夸张的笨拙。
引擎低沉地轰鸣起来,摩托车驶离小镇,汇入通往隔壁乡村的公路。末夏的风带着凉意,从领口、袖口钻进来。林小阳坐在后座,双手有些僵硬地抓着后座边缘的金属扶手,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前座沈默的背影挺直而专注,隔绝了大部分风。
一路无话。林小阳望着飞速倒退的田野和远处的山峦轮廓,思绪有些飘忽。这一周的经历,荒诞得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废弃楼里无声摇曳的青铜铃、周凯扭曲的死亡、粉白戏服魅影的索命之舞、枉死城中的阴兵借道、还有那二十一天的倒计时……任何一件拎出来都足以让人崩溃。然而,此刻坐在沈默的车后座上,感受着引擎的震动和拂过耳际的风声,那些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冲淡了——那就是和沈默重新建立的联系。
沈默对他似乎有种奇特的魔力,从小就是。他像一块磁石,吸引着看似外向热闹、实则内心总有些空落落的林小阳不由自主地靠近。也许林小阳潜意识里也明白,自己那些咋咋呼呼的乐观和没心没肺的笑容,在沈默那种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磐石般的沉静和坚韧面前,显得如此单薄。有沈默在身边,即使前路是深渊,也仿佛多了一丝走下去的勇气。
摩托车拐进一条略显狭窄的村道,远处隐约传来喧嚣的声响。随着距离拉近,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不对劲——不是寻常乡村的鸡鸣犬吠,而是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哀乐。鼓点密集,唢呐凄厉,混杂着电子音响放大的、唱腔怪异的戏曲,在安静的村落上空回荡,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喧嚣。
沈默放缓了车速,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按本地习俗,年轻人早夭是大忌,讲究的是悄无声息、尽快入土为安,绝没有这般大张旗鼓、吹吹打打的道理。何况周凯的死,本就透着诡异。难道是还有别的家庭出事了?
沈默似乎想直接过去,林小阳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等等!”他利落地跳下车,摘下头盔,“硬闯容易坏事,看我的。”
不等沈默回应,林小阳已像条滑溜的泥鳅,朝着村口几棵大树下聚着聊天、嗑瓜子的几个中年妇女走去。他脸上瞬间挂起招牌式的、阳光又带着点憨厚的笑容,一口一个“婶子”、“阿姨”,声音清亮,态度热络得恰到好处。
“婶子们好!打听个事儿,这……是哪家办事儿呢?动静可真不小……” 他自然地融入话题,递上不晓得又是从哪顺过来的几包瓜子零食,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好奇和恰到好处的同情。
大妈们见这俊俏后生嘴甜又懂事,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家长里短,邻里龃龉,很快就把周凯家的情况抖了个底朝天。林小阳听得连连点头,偶尔恰到好处地插一句“哎呀,那也太……”、“怎么能这样呢?”引得大妈们倾诉欲更盛。
几分钟后,林小阳带着满耳朵的八卦情报回到摩托车旁。他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确认是周凯家。他们家跟村里关系闹得特别僵,据说是因为他家狮子大开口要慰问费,村里人觉得过分没给够。现在正借着办丧事恶心人呢,村委会的人刚过去调解,估计正吵着呢。”
沈默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那点“刮目相看”的意味更浓了些。他点点头,示意林小阳上车。
去往周凯家的路上,林小阳还在絮絮叨叨地分享刚听来的其他“秘闻”,什么谁家媳妇跟婆婆吵架啦,谁家田埂被占了半尺啦,把沈默听得眼神都有些发直,似乎难以理解林小阳怎么能如此高效地吸收并复述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的琐事。
摩托车停在一处挤满花圈的院门外。眼前的景象让早有心理准备的两人也感到一阵强烈的违和。
不大的农家院子几乎被各式各样的纸扎品塞满。金童玉女、车马楼阁、冰箱彩电……色彩俗艳,形态夸张。最扎眼的是院子中央临时搭起的一个小戏台,台上竟立着一个等人高的电动纸人!那纸人穿着大红大绿的戏服,脸上涂着惨白的油彩和两坨刺目的腮红,随着旁边音响里播放的、调门高亢又跑调的哀乐,机械地、僵硬地旋转着身体,做着毫无美感的“舞蹈”动作。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在喧天的噪音中,透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
与这喧嚣诡异的纸人戏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灵堂中央那口黑沉沉的棺椁。棺前,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正激烈地争执着什么,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哀乐里。
林小阳看着那转圈的纸人,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朝沈默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猫着腰,像做贼一样,借着花圈和纸扎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往里摸,试图靠近灵堂听清争吵的内容。
沈默看着他这副夸张谨慎、又带着点滑稽的样子,摇摇头憋住了没有笑出声,眼中掠过一丝无奈,甚至带着点嫌弃。林小阳一边走还一边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跟上。可他没理会林小阳的“战术动作”,径直迈开长腿,神色坦然地、旁若无人般穿过满院的纸扎,走向灵堂,仿佛周围震天的哀乐和诡异的纸人都不存在。
林小阳刚在一堆纸马后面蹲好,就听见了争执的核心内容。
一个穿着社区工作马甲的中年男人,满脸疲惫和无奈,正苦口婆心地劝着:“……周大哥,周大嫂,你们的心情我们理解,孩子没了谁都痛心。可这……这阵仗也太大了吧?村里意见很大啊!孩子已经这样了,还是让他早点入土为安吧,闹下去对谁都不好……”
“入土为安?!”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尖锐的中年妇人猛地拔高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却是怨毒,“我儿子没了!他才刚满十七岁!是我们两口子一辈子的指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学校了!现在你们轻飘飘一句入土为安就想打发我们?养老钱呢?我们后半辈子靠谁?”
旁边一个同样憔悴、但眼神浑浊的男人也跟着吼:“我崽成绩那么好,要不是被学校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搞什么早恋,他怎么会成绩下滑?怎么会想不开?村里人一点也不同情我们就算了,就这么一点抚恤金想阻止我们办仪式,干嘛?打发叫花子啊?”
“孩子谈恋爱很正常啊,”社区工作人员反驳道,“或许是家庭给的压力太大了才……”
“你什么意思?是说我们逼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是说我们血口喷人?”周母激动地打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日记里都写了!写了好些日子了!什么’她那么特别’、’想见她’、’晚自习溜出去’…… 学生不就应该好好学习吗?”
工作人员被周爸周妈的叫声轰炸得还不上嘴。
听到“晚自习溜出去”,蹲在纸马后面的林小阳心头猛地一跳,所以他才会听到那诡异的铃声吗?沈默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听着,眼神锐利。
周凯父母沉浸在悲愤和算计中,反复强调着培养儿子花了多少心血,儿子死了他们老无所依,必须拿到足够的赔偿。那种将儿子当作投资失败的商品、在此刻讨价还价的冷漠嘴脸,狠狠刺中了林小阳心底某个最痛的地方。他仿佛看到了另一种与他自己的命运截然不同的悲剧。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林小阳再也忍不住,猛地从纸马后面站起身,几步冲到那群人面前,指着周凯的父母,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发颤:“够了,周凯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的养老工具。他人都不在了,你们还在拿他当筹码讨价还价?”
突然冒出来的少年让争吵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一脸激愤的年轻人。
“你他妈谁啊?”周父愣了一下,随即暴怒,浑浊的眼睛瞪着林小阳,“我们家的事轮得到你个□□崽子指手画脚?滚出去!”
就在周父要上前推搡林小阳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搭在了林小阳的肩膀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他往后轻轻带了一步,护在了自己身后。
是沈默。他上前一步,隔开了林小阳和周父,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向周父,声音沉稳清晰:“叔叔阿姨,节哀。我们是周凯的同学,林小阳和我。听说他……走了,特意过来送他最后一程。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收下。”
厚厚的信封,目测至少有一千块。周父周母看着那信封,脸上的怒容和刻薄瞬间被惊讶和一丝贪婪取代,伸出去要推搡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林小阳站在沈默身后,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给钱?还给这么多?给这种人?
周父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信封,捏了捏厚度,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语气也软了下来:“哦……是凯凯的同学啊。唉,你们有心了。这孩子……命苦啊!都是被学校耽误了……”
沈默没有接他们抱怨学校的话茬,目光转向那口黑沉沉的棺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我们能……给周凯鞠个躬吗?”
“行,行,你们自便。”周母连忙让开位置。
沈默拉着还有些发懵、心有不甘的林小阳,走到灵柩前。他微微躬身,郑重地鞠了三躬。林小阳被他带着,也只能压下满腹的憋屈和质问,跟着鞠了躬。整个过程,沈默的动作沉稳得体,无可挑剔。
礼毕,沈默没有多留,再次对周凯父母点点头,便拉着林小阳的胳膊,转身向外走。
“哎,沈默……”林小阳似乎还想说什么。
沈默脚步未停,仿佛没听见。林小阳被他半拉着,踉跄地跟出院子,直到走出好远,震耳的哀乐声才渐渐减弱。
一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氛围,林小阳猛地甩开沈默的手,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不解:“你什么意思?干嘛拦着我?那种人,你干嘛还给他们钱?还那么多!一千块!够我吃多少顿好的了!他们配吗?”
沈默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他。林小阳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眼睛瞪得溜圆,像只炸毛的小兽。沈默没有立刻解释,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等他自己稍微冷静一点。
“第一,”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林小阳的愤懑,“那种场合,你冲进去除了激化矛盾,挨顿打,不会有任何结果。他们听不进去,也不会在乎。” 他顿了顿,看着林小阳依旧不服气的眼神,才缓缓说出关键,“第二,那晚在废弃楼,江莹是不是也在场。”
林小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江莹?你的意思是她和周凯?”
沈默点头:“对。而且,”他目光变得深邃,“我早觉得江莹的体质有些特殊。”
“特殊?”林小阳被转移了注意力,暂时忘了那一千块,“什么特殊?”
“类似一种……’清宁之体’。”沈默斟酌着用词,似乎在回忆古籍中的记载,“书上说这种体质的人,天生灵台澄澈,百邪难侵。外界的阴晦怨煞之气很难影响到她。不过也有可能是有家族保护仙之类的存在。”
林小阳恍然大悟:“哦!难怪她看不见那些东西,也听不到诡异的铃声。原来是‘天赋异禀’?” 他挠挠头,但很快又想起那笔“巨款”,心疼地龇牙咧嘴,“可是……那钱!你给得也太多了!你钱有多给我也好啊!”
沈默看着他一脸肉痛撒娇的样子,若有所思,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他才语气平淡地解释:“那钱,算我们俩一起出的份子。而且,”他抬眼看了看逐渐西沉的日头,又环顾了一下这个陌生的村落,意有所指,“他们这样招摇地大兴丧事,又丝毫没有敬畏,能不能有机会花掉那钱,还两说。”
林小阳瞬间听懂了沈默的潜台词——周家很可能已经被某些东西或者某些人盯上了。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冲淡了金钱带来的心疼感。他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去找江莹?猴子说她家好像住得离我们这挺远的,而且她父母对她保护得也很严实,能让我们见?”
沈默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先不急。比起弄清楚江莹和周凯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他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已经有了方向,“我更想知道的是,江莹身上保护着她的那层’屏障’,究竟是是什么东西?”看着认真的沈默,林小阳也相信了这才是解开周凯之死,乃至更深处谜团的关键钥匙。
暮色四合,将两人的身影拉得细长。回程的路,摩托车引擎声低吼,两人依旧沉默。林小阳坐在后座,看着沈默专注开车的背影,晚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饱满平整的额头和利落的下颌线。刚才在周凯家灵堂前,沈默那只坚定地将他拉到身后的手,那份沉稳化解危机的态度,还有此刻他冷静分析、直指核心的思维……都让林小阳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依赖感。
他忽然觉得,那条通向未知深渊、只剩下两周倒计时的路,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因为至少,他不是一个人在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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