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橓啊,什么时候找个对象回家,你都这奔四的人了,也不见得对哪个姑娘有什么好感。”退休好几年的母亲浇着花,又谈起了这个我无法避免的问题,“小胖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是没个着落,真让你妈我担心。”
见我沉默不语,突然的,她转过了头,眯起眼睛看着我,然后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喜欢却不敢追的人了”
见我的脸色越来越诡异,她笃定了这个想法。
“喜欢就去追啊,你爸当初就是追了我三年,这才能有你这个小家伙。”
“这一晃,你爸走了已经那么多年了,妈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男的女的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小橓喜欢,我这当妈也都喜欢。”
事情追溯到十年前,彼时的我还在当地的初中教书。
那个叫林树的少年被我命令去理发店未果后我亲手给他剪了个板寸,但可恶的是这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成天带着一顶鸭舌帽,窝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偷看小说或者吃点什么别人分享的小零食。
不过好在他不是那种抽烟打架的少年,最多……就是一个中二期的叛逆小家伙,平时叽叽喳喳的不可一世,总是喜欢嚼泡泡糖显得自己很特殊,对学习从不上心,爱好各种课外书。
我经历过那个阶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
只是,这个少年和林叔叔的容貌始终让我无法释怀。同样的名字和外貌,同样的生活地点,还有安静的时候同样的神情——虽然极其罕见——若是说没有一点关系,我也不会如此心慌。
于是,我在朋友的帮助下,得到了林轩的联系方式。
“我从未听说过木镇有这样一位少年,什么时候方便,我来看一趟。”
他的回答让我更加好奇少年林树的身份,等到林轩真正见到林树的那一刻,我看见从来都是一副顽皮样子的林树如同鱼儿见了猫一般躲到了我的身后。
少年小心地拉着我的衣角,我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和不安,这和林轩不解的神情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关系。
他怕林轩,可林轩不认识他。
“可能,你们之间有点什么误会”我尝试着活跃气氛,可林树突如其来的啜泣声打破了这一切。见事情变得复杂,林轩留下一句“下次联系”便离开了。
我回头,少年扑进了我的怀里,双臂紧紧锁住我的背,胸口的衣服被少年的泪水打湿。
“林树,你想起了什么吗?”他哭了一会,声音渐渐变小,于是我拍着他的背,轻轻地问道。
“他……那个人,他曾经差一点杀了我。老师,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他手里……”让我感到惊讶的话语从林树的口中说出,一个知名的企业家对一个孩子下手,难道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秘密,以至于外表虽然冷漠,但内心并非如此的林轩选择了这种方式。
他们之间的过往,竟然是如此沉重,即使是一方完全不知情。
原来我的好奇心,竟然是害了他。
林树收起了爪牙,缩在我怀里闭上了眼睛,下午六点多了,到了我回家的时间,可这个孩子还是因为恐惧不愿与我分离。于是自然的,我带他回了附近买下的公寓。
他的状态在来到公寓后好了不少,看着平日里活泼的小家伙红着眼睛看着我,露出了饥饿的目光,我忍不住一笑。
到底还是个孩子。
给他简单的煮了碗面,看着他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的样子,我烦躁的心也放松了一些。有些事他不愿说,便是他不想回忆的残酷往事。与他,我最多算个有两个月交情的师长,除去这层关系,我有什么资格对他的事刨根问底?
况且,这次本就是我的不对,不知道我的行为会给这个小家伙造成怎样的麻烦。
“我……”他从厨房慢慢地走了出来,“谢谢老师,很好吃。还有,今天的事情,老师不要告诉别人……”
“好,还有,对不起……”我看着他,心里一阵苦涩。
林树待了一会儿,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有想回家的意思,估计是今天的事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我为他在隔壁房间铺了一床被子,然后看着他在一旁抱着枕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那……你是想睡在我那里吗?”我刚说完,小家伙的眼里便闪闪发光,要是身后有条尾巴,便能看到那条尾巴在飞快地摇动。
小家伙洗完澡就扑进了被窝。他眨巴着眼看我一身水汽地从浴室出来,然后帮我掀开了我那床被子。
我躺进了被窝,看他睁大着眼睛一脸期待地望着我,不禁陷入了迷茫。
这是,要干什么吗?
“老师,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我有点难受,能不能……唔。”他磕磕绊绊地解释说,我笑着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少年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奖励一样立刻钻进被窝,快乐的扭啊扭。
“还难受的话一定要告诉我,今天是我的不对。”我叹了口气,原本扭动的被窝立刻安静下来,小小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其实,他不记得也正常,谁会记住……嗯,晚安,老师。”
少年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释然,我熄了灯,有些不习惯黑暗中多出的呼吸声。
不久后,我便睡去了。
但是......是我太天真了。
真是一夜无梦,并且,并且……
林树那家伙还爬进了我的被窝,不但如此,甚至像抱着熊一样抱着我,难怪呢,我感到胸口闷闷的。
好家伙,我还该感谢他不流口水是吗?看着附在我身上的那只八爪鱼,我陷入了深思。
和林树用完早餐后我带着他一起到了学校,快要走进教室的时候他叫住了我。
“老师,请等一等。”他说着,并且走上前掂起了脚,用手轻轻抚平了我衬衫上的褶皱,“这样就好多啦。”
我低头对上他干净的眼神,他对我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是一个带着那种青春期少年特有活力的笑容,他笑着后退了几步,然后走进了空荡的教室。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少年坐在角落里对着语文书小声念道,“......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夕阳西下......下一句是什么来着.......”他合上书,拍了自己的脑袋一记,叹了口气。
我站在后门旁的柱子后看着他,脑子里全是昨日他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地抱着我说“别走”的情形。
夜半时分,头发被剪得短短的少年闭着眼,一边抽泣一边用力往我的怀里拱,喊着“老师、老师”,这让我如何忍心去推开他。
他到底和林轩有什么过往,他又是有着怎样的身世......
真是头疼。
那天的事情过后我便没有再察觉到林树的异样了,就算林轩再次来到学校,并且和林树近距离接触了一番,林树也没有丝毫奇怪的举动,反倒是和林轩谈笑风生,并对当日自己的行为道了歉。
他仍然延续平日里的纨绔,上课时不时睡觉,偶尔和女孩子调笑几句,对我一直很尊敬,若不是我清楚地把那天发生过的事情写进了日记里,我也会认为那仅仅是一场梦。
很快他就结束了初中的生活,升入了本校的高中部,后来听人说好像是去了国外,反正就没了他的音讯。
这一晃,就是十年。
这十年我带出了不少优秀的学生,但我一直记得这么一个家伙,他的一颦一笑,他趴在书本堆里睡着的样子,他背着书包冲我挥手的情景.......
每每对他的印象模糊的时候,小家伙都会入梦来,然后不断重复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
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想到白日里母亲的眼神,我不禁地叹了口气。这并不是喜欢却不敢去追,而是我根本没有他的任何讯息,连他现在的模样,他在何处,他在做什么......这些消息,我一无所知。
他就这样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人海里,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就连林轩都不曾记得有这样的一个和那个“林树”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只有我断断续续的记忆,还有一本内页泛黄的日记本还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一切。
我还记得,他来过。
他来过,我不想遗忘。
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宛如毒蛇盘旋而上,紧紧勒住了我,勒得我难以呼吸,难以入睡。
后来,医生说,我得了抑郁症。
我点点头,拿着药和报告单走出了医院。太阳很大,但十一月的小城市里莫名透露着一丝悲凉。
林树,还有那个林树,他们都不再有人会记得,没有人能再顺利叫出他们的名字,没有人会再记得那个纨绔的孩子和那个给我牛轧糖吃的叔叔。
他们就这样,死在了别人的回忆里。
母亲临走前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说就是一个人也没关系,只要我能自由地活着,不被外物束缚,那她和父亲即便是在泉下也满足了。
母亲离开后,我独自一人回了宿镇。任何和林树有关的事物,我都不想再遗忘了。
几十载的岁月坍圮了宿镇大部分人家的篱墙,我站在老台门前,望着一片衰败的家,不禁望向了儿时最喜欢的那户人家的方向。
正如预料的那般,我并未看到那棵和我同名的树,也是,这个镇子早就已经没了人气,房子也一样,更何况是一棵无人照料的树啊。
我还真是天真。
在宿镇的生活很平淡,吃茶散步,偶尔和几个归家人聊些自己的经历,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腰杆再也挺不直,身上各处都有了皱纹,视力也不复从前。
和所有人一样,我也马上到了该离开的年纪了。
可是,我还是想见他。
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梦到他了,可能是十年,也有可能是二十年,我走出医院那天起,就没有感觉到他在这个世上存在的痕迹了。
那场邂逅真的就和梦一样虚幻。
一个午后,我在躺椅上沉沉睡去,忽的梦到了他。
他还是十多岁的样子,他走近躺椅,轻轻地说道——
“老师。”
“老师?”
“江......橓?”
我努力地从躺椅上起身,清楚看到他时却忍不住转过了头。
“阿树,不要看我,这张脸已经老得不像话了。”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我找了你四十六年,终于找到你了。”他说。“我来陪你了。”
他的语气温柔又甜蜜,像极了盛开的罂粟。
“不要,阿树,不要陪我,世间有千万风光,你要去看看。我不值得.......”
“有件事,一直瞒着你。”
“对我而言,你才是我存在这世间的唯一意义。那年我被命了你的名字,林轩用那个人的骨灰赐予了我灵性,渐渐地我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了身体,可以脱离行动,再后来,林轩砍掉了我的本体,我失去了以前的记忆。”
“我一直在遗忘和被遗忘,但只要有一个人记住我,我便能活下去,那个人就是你,江橓。”
“我看着你长大,你也陪着我度过了漫长岁月的一部分,但我一直找不到你,就好像冥冥之中有股力量阻拦着你和我的相遇。”
“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
“你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也是我在世上最深的羁绊。”
“江橓,下辈子,我一定不会让你等我了。”
后来我已经听不清他到底说了什么,意识越来越模糊,脸上好像凉凉的,宿镇的天真是多变啊.......
再次睁开眼是医院,母亲趴在床边,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便大声叫了父亲的名字。
“补作业到差点猝死,你真的急坏我们了,小橓。”母亲眼里尽是红血丝,“林医生马上来了。”
穿着白大褂的高大男子走了进来,检查完各项指标后在我耳畔轻轻说了一句话。
好久不见,江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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