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扬戈再次从梦境里醒来,浑身发软。他眨眨眼,终于找回指尖动弹的感觉。
指腹下是柔软的布料,带着绒毛的触感——绝对不是他的被面。
他又看着暗青的帷幔发呆,头上的两块布,朴素到像是从染池里捞起才晾干,呼吸间满是药味,苦涩又绵长,活像是将整间屋子都腌入味。
不是他的屋子。
这是哪里?
沈扬戈正欲回忆,霎时脸色一白。
脑子里搅了浆糊,一思考就开始恶心。太阳穴有千根针扎入,突突地疼。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按住头颅,妄图生生撕裂。
这种绝望的感觉曾反复出现在梦境里,被他无数次反刍、咀嚼。
他好像睡了很久,期间又醒过很多次——每次都像是从一个深渊跌入另一个深渊。
眼前是晃动的暗青色背影,晃动的人影,模糊的呼喊好像隔着水声。他睁大眼,溺在水底,想要大声呼救,口鼻却被淹没,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他们与自己一遍遍擦身而过,恍然未觉。
水面摇曳着灯影,忽明忽暗,像是萤火虫。
找他的人似乎在哭,还有人在大声嚷嚷。
他无法挣开束缚,五感被封闭,变成了一棵水草,再度沉沉陷入水底,随着水波缓缓,无根无际。
直到今日,他终于从无休止的噩梦中脱身。
沈扬戈撑起身子,慢吞吞地将脚尖点在地上。酝酿片刻,他又觉得自己行了,猛地起身——
下一刻,视线天旋地转,膝盖一软,整个人狠狠砸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疼疼疼!
沈扬戈的神经又在剧烈跳动。
他双手撑地,额上渗出豆大的汗,膝盖像是碎了般,一时半会竟动弹不得。
挨过钻心的疼痛,他紧抿着唇,尝试几回都起身不得,只能像乌龟般翻个面,靠在床沿,揉着膝盖等待。
闻禛什么时候来呢。
他揉着揉着,又觉得自己很差劲,目光投向门外,像模像样地叹口气。
下个床都站不住。
哎……
这算什么呢?想着想着,小狗的脑袋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词——烂泥扶不上墙。
哟!可不是他么!
啪叽糊墙上,又啪嗒摔下来。
于是,他被自己逗乐了,咯咯笑起来。
笃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沈扬戈数着拍子,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眼睛霎时亮了,灿若繁星。
直到那人踏进门的那刻,他蓦地抬头,露出笑脸,伸出胳膊,欢天喜地喊了一声:“闻禛!”
一瞬间,来人身形一滞,眼眶热了。
沈扬戈还在笑着,眉眼弯弯恰如新月,可迟迟没等到反应,又开始局促,正犹豫着收回手时,就得到了回应——
他被抱了满怀!
宁闻禛几乎连扑带跑地冲来,跪地相拥,死死护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牢牢环住了那人的腰腹,脸埋在肩头,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
总归是委屈的。
不知为何,沈扬戈嗅到了水汽,泪水化作雨水落下,蒸腾成咸湿雨云,像是湿漉漉的梅雨。苦意逸散在空气中,和药味混在一起,没入鼻腔,像是被什么揪住心脏,缓缓收紧。
他的眼里闪过迷惑,敏锐察觉到了不对劲。
一切都很奇怪。
奇怪的家、奇怪的气味、奇怪的氛围……
可那又怎样呢?
沈扬戈又不吭声了,乖乖趴在那人肩上,嗅着发梢间草木清香,任由熟悉的气息环绕。
此时,抽痛的神经松懈下来,像是泡在温水里。他又回到了幼时赤脚缩在小羊羔旁边的时候,紧紧贴着唯一的热源,随着肚皮起伏,暖呼呼软绵绵的。
想着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太骄纵,呼吸间带着懒意,转头想要说什么——
不曾想,比开口来得更早的,是柔软的触感。
他的下巴被手抬起,唇被衔住。
一瞬间,沈扬戈僵住了,眸子瞪得溜圆,大气都不敢喘。
和亲吻如约而至的,是眼泪。
那人微微垂眸,一滴咸湿的液体骤然滚落,落在他的唇边。
没来由的,他也难过起来。
沈扬戈微微抬手,覆上对方肩膀,本意想要推离,却欲拒还迎地收拢起手指,揪紧衣裳,似乎生怕对方跑了。
褶皱的布料宛如皱巴巴的心脏,他的大脑放空,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觉灵魂高高飞起,看着自己微微敛眸,迎合般启唇,探出舌尖,无师自通地将炽热的气息相互交融。
他仿佛被蛊惑了,微微垂眸,手扣住后脑,稳稳将对方禁锢在怀里,不可动弹。
直到宁闻禛的唇被染上艳色,红肿湿润,气息也被挑拨得不均,微微带着喘,眼尾泛起难受的水光,沈扬戈才理智回笼,缓缓松了劲儿。
宁闻禛挑开脸,轻轻喘着,微弱的声响像是猫爪般,轻轻搔着他的心弦。
他的手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心虚地直打退堂鼓,目光游离,结结巴巴:“你,你怎么突然……”
说着,他的耳根烧起来,通红一片。
宁闻禛沉默片刻,转头时脸上又挂上了温和包容的笑:“没什么,只是太开心了。”
闻言,沈扬戈不笑了,耷拉着眼角,看上去有些委屈:“开心?开心就能随便亲人吗……”
如果不是我呢,随随便便谁都可以吗!
宁闻禛又亲亲小狗的耳朵,低语道:“嗯。”
你还嗯!
沈扬戈简直要气炸了,情绪一上头,眼前又开始阵阵发黑,他委屈地把脑袋撞入宁闻禛怀里,咬牙道:“开心也不能随便亲别人!”
但是我可以!只有我可以!
话音落下,他的耳边嗡鸣,脸上湿湿的,似乎有液体往下淌,他抬手一抹,却见满手血腥。
“闻禛……”
他茫然看去,口鼻开始溢出鲜血,呼吸间除了铁锈腥气,再嗅不到其他。而此时,最令他忧心的不是对未知的恐惧,而是宁闻禛眼中密布的血丝,以及濒临崩溃的绝望。
他好像要碎了。
沈扬戈张了张嘴,却溢出了更多的鲜血,无穷无尽。他只想说——
别怕,我没事。
他的视线再度暗了下去。
*
再次醒来时,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沈扬戈才一睁眼,只觉得手心暖融融的,转头看去,只见宁闻禛表情平淡,正轻轻攥着自己的手,那人眼底有淡淡青黛,唇色微白,显得干燥。
瘦了。
见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自顾自地将两人的手交叠,沈扬戈又起了小心思,他偷偷屈起手指,搔了搔他的掌心。
“你醒了!”宁闻禛眼中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沈扬戈矜持地抿唇笑笑,正想回答,就见一个脑袋探了过来,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你瞧,我就说醒得来。”那小姑娘骄傲地点点头。
“这谁?”沈扬戈的危机感顿生。
可别一睁眼就找了个“好知己”!
“你不认得我?”那小姑娘眯着眼,狐疑道,又指着一旁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沈扬戈看白痴一样瞪着她:“闻禛啊,你又是谁?”
“……”
封司幸直起身,拍了拍手,抱胸道:“好弟弟,你几岁了?”
好弟弟?
“要你管。”沈扬戈没好气道,他眼巴巴地瞅着宁闻禛,轻轻捏了捏那人掌心:快,扶我起来,我要和她再斗三百回合!
宁闻禛瞧他紧抿着唇,满脸不忿,难得露出一抹轻浅的笑,稍纵即逝。
像是眼花了一样。
沈扬戈看得呆了,木木愣愣地被人揽起,直到身后垫了厚厚的褥子,才回过神来,抬头就对上一旁封司幸看好戏的目光,眸中小火苗又蹭蹭地冒起。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凶巴巴道,看上去像是被踩了尾巴,嗷嗷龇牙的狗崽。
“喂,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沈扬戈将愤怒的视线投向身旁的宁闻禛,想让他评评理,却见对方淡定垂眸,从一旁案几上捞来了药盏,慢悠悠地吹凉,似乎默认了一般。
啊?
他的底气就不足了。
不会吧,还真是?
沈扬戈小心地觑了觑两人,又含住递来的汤匙,药味霎时在舌尖迸开,他的脸皱着一团,含含糊糊地哼唧了一声。
“谢谢……”
封司幸故意板着脸,眉梢轻挑:“什么,没听清。”
沈扬戈似乎臊着了,把脑袋往宁闻禛的手臂上一埋,又露出一双清亮的黑眸,似乎弯了弯:“不好意思啦,谢谢!”
宁闻禛接住了扑来的小狗,又稳住乱晃的药碗,笑着往他的额上敲了一记。
于是,封司幸也笑了。
*
沈扬戈醒来一会儿,就开始犯困,依旧强撑着说笑,最后在众人的逗趣中,脑袋一歪,靠在绵软的被褥里沉沉睡去。
直到他的呼吸平稳,宁闻禛和封司幸同时敛去笑意。
他们注视着床上那人,一时沉默无言。许是刚才说得太多了,他们用一个个真假掺半的谎言,编了荒诞的故事。
在他们的描述里,幽都的封印解开,所有人都自由了,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而沈扬戈跟着宁闻禛历练,却在一次和魔修法斗中,因术法不精被重伤,睡了好几个月,醒来却记忆受损了。
沈扬戈不疑有他,尤其是听到封司幸说自己“术法不精”时,还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事实事实。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心虚地偷瞄宁闻禛:“也没有……特别差吧。”
宁闻禛只笑了摸摸他的脑袋,像是撸狗一样。
完蛋,还真是。沈扬戈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又瘪嘴继续听着过往故事,插嘴道:“所以雷叔他们都不在吗。”
他有一点点小失落:“我醒来了,也看不到他们吗。”
封司幸一噎,她看了看宁闻禛,那人丝毫没有回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那天南海北的,指不定都在往回赶呢。”
沈扬戈愣愣看着她,一时不察,又被人捏了腮帮子,只听宁闻禛轻声道:“你想见他们,自然见得到。”
他点点头:“想见。”
“好。”
直到沈扬戈再度入睡,宁闻禛燃起定魂香,袅袅白烟从香炉倾泻而出,瀑布般淌在地上,封司幸才开始收拾桌上的器皿。
若是有懂行的鬼修在场,就能一眼认出,那些都是极为阴诡的魂盅。
是夺魂术的载体。
“吴师叔说,他的魂魄在过阵时被我们布置的魂阵扯了一些下来,散在三千山脉里,只是太稀碎了,只能一点点找回来——”
说到这里,封司幸偷偷瞟了一眼宁闻禛,只见那人依旧敛眸,正用湿布擦拭着沈扬戈的脸颊。
他的目光如此专注,神情虔诚,长睫微垂,像是脆弱的蝶翼。
她一噎,将魂瓶上的流苏搅成一团,犹犹豫豫道:“因果刺了结的都彻底湮灭了,师叔交代说,现在哪怕把全部魂魄就聚拢,也只有一小半,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七情六欲……像是上次,他醒来又昏迷,差点连身躯都聚不拢了,所以轻易不能动怒、动念、动欲、动情。”
话音落下,四寂无声。
宁闻禛手中的动作顿住了。
“也就是……”封司幸嗫嚅着,“你、和他……”
天呐,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每个字都跟小石子般,晦涩地卡在喉头。
“我知道了。”宁闻禛的目光沉静,沿着虚空描摹一遍那人的轮廓。
他道:“我不会再让他冒险。”
封司幸听懂了他的意思,咽下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任由锋利的棱角划破食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帮我们。”这还是几个月来,宁闻禛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它宛如一道利刃,轻易划破两人不言说的默契。
封司幸一顿,她扬起头,露出笑脸,眼眶却泛红。
她说:“因为我梦见,我跳下一口井,捞起了一把剑。”
宁闻禛默然。
*
沈扬戈醒来的时日越来越长,他陆陆续续见到了雷云霆、宋英娘……
可惜的是,他们看起来都忙,似乎天南地北都有要事处理,每次都是匆匆一面,不告而别,有时候甚至只来得及打个照面,连茶水都不曾烧热。
沈扬戈每每就会落寞,他坐在床上,将下巴埋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眼尾下垂,看上去像是被雨淋湿的小狗。
“怎么了,那么舍不得。”宁闻禛揉揉他的脑袋。
沈扬戈瘪瘪嘴:“他们都很忙。”
“是啊,大家都各自的事,没办法围着我们扬戈转了。”宁闻禛俯下身,蹲在床沿边,抬头看他,露出了轻浅的笑意,“所以我陪着你不够吗。”
沈扬戈飞快瞥他一眼,又火烧屁股般挪开视线,眉眼弯弯:“嗯,也行吧。”
说得勉强,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压不住,尾巴也高高翘起,噼里啪啦地甩着。
“我来喽!”门外又传来了清脆的喊声,随即房门吱呀打开——
封司幸又风尘仆仆地背着行囊进来了,她啪地一声,将七零八碎的物件甩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灰:“满载而归哦!”
沈扬戈探出脑袋,好奇道:“这些也是‘药’吗?看起来像是法器,每次都还不一样。”
“是你孤陋寡闻好吧。”
现在的封司幸仗着沈扬戈失去了所有关于的典籍记忆,开始大放厥词,毫不在意自己的胡说八道会被揭穿:“你就说说,你这几日看了几本书,又学了多少术法?”
说到这个,沈扬戈心虚地瞟了眼身旁的宁闻禛,又缩了缩脖子。他转移话题道:“你最近都脏兮兮的……”
封司幸正收拾着东西,闻言火冒三丈,她叉腰大声嚷嚷:“姑奶奶我哪里脏了?”
“你的脸上有灰尘。”
她抬手一抹,一手的黄泥痕迹。
“头上也有一层灰。”
封司幸摸了摸头顶,摘下了一小片碎叶屑。
“还有啊……”沈扬戈一本正经地指着她的衣摆道,“你看,这里泥点子都干了。”
封司幸低头一看,织金绣花的衣摆上泥块斑驳,而向来臭美的她,竟然一点都不曾察觉。
“你究竟去做什么了?”沈扬戈问道。
话音落下,封司幸慌乱地瞄了眼宁闻禛,她强作镇定,继续大声道:“当然是、当然是给你找药了!虽然我们是朋友呢,够义气吧!”
找药?可是这些“药”上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埃。
“好了,扬戈,你先喝了药休息下,我带司幸去整理一下。”宁闻禛适时打断,他递来了药碗,另一只手捏着一颗剔透的梨糖。
苦涩的气味一个劲儿往鼻腔里钻,沈扬戈皱着脸,视死如归地灌了下去,又猛地叼住了梨糖,顺便将那人微凉的指尖含在嘴里。
宁闻禛一愣,倏忽笑了起来。
他按了按温热的唇瓣,从小狗的尖牙里将手指解救出来,又给他铺好被褥,掖好被角。
“好梦。”
沈扬戈乖乖闭眼,“嗯”了一声。
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一直都是好梦。
等到床上人呼吸变得绵长,宁闻禛这才逐一排好桌上法器。他单手捏诀,指尖萦绕上精纯的灵力。
淡蓝色的灵气脱离,宛如游鱼般,轻巧地从法器中掠过,将零星的魂魄衔起,又倏忽在空中甩尾,径直没入沈扬戈的眉心。
封司幸坐在一旁,用湿布净手,白布上落下一道道的黄泥印记。
连日来的奔波让她显出疲态,她看着宁闻禛引魂,发了会儿呆,又捏着布愣了几秒,才抬起头,目露茫然:“宁道友,外头已经乱了,邳川还能坚持多久呢?”
眼见魂力落入眉心,沈扬戈微蹙的眉头松开,宁闻禛撤回灵力供应。
“坚持到,我们所有人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他在收回手的瞬间,轻刮小狗的鼻尖,眸中神色柔和下来:“哪怕我死。”
战损版秧歌[可怜]
完结倒计时!小宁和秧歌都是小苦瓜,下一本搞点爽文开心开心>3<
宝子们,想换下《白月光》的预收,等后面看看……这次准备开超级邪恶年下大反派攻×年上人妻大nei温柔受,直接先婚后爱[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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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归红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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