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婶与李叔走后，安逸肚子饿了，他走进了厨房，厨房也极其鲜明，一个老式的厨灶，上面的锅有了一些灰尘，另外一个则是气灶。老式的灶台能让他想起，小时候一边放进去木材，一边烤火，谈不上多好，还能喝上米汤，母亲，那时候还很年轻，她十六岁就已经嫁给父亲，生下他跟哥哥的时候，也刚刚十八岁。母亲常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家里只有灶和碗，这就是全部的财产，在哪个普遍穷困的年代，是很平常的事情，父亲也有着自己的努力，父亲年轻的时候很努力，也博得一些家产。
但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变了，父亲吃进苦头，点头哈腰，父亲变了，他在贫困的时候吃苦，日子好了之后，却迷上了酒，或者这是因为他，安逸记得母亲说过，他是超生，父亲面对着一项重要的政治背调，他本可以成为小镇上的公务员，却因为超生而失去这个体面的工作。
母亲常说，要不是为了他和他哥哥，每次她与父亲吵架，或者说被打，她总会说这句话。
“你的母亲只是说服自己而已。”女孩站在旁边灶台的旁边，她用手抚摸着灶台，毫不介意上面的灰尘。
“其实没有人需要她这样做。”
他知道这是事实，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想要让他相信这个事实，但其实是她想让自己相信，或者也有我付出了那么多，想要报酬的意味。
“但是，你母亲可能并不知道，如果可以，你也不想出生的，虽然很多人说应该感谢生命，但你其实并不感谢这份生命。”
女孩似乎厌倦了灶台，她看了其他的地方，柜子，冰箱，她走到冰箱前打开了冰箱，指着冰箱里的瓶子问。
“这是什么？”
安逸走过去看了看，冰箱的上层放着很多玻璃瓶，有大有小，里面有着东西，那是一些腌制品，母亲以前最会做的东西，豆腐白菜，豆角，都可以进行腌制。
女孩说：“豆腐？臭豆腐我到是听过。”
臭豆腐也是其中一种，安逸回忆起母亲的动作，母亲会买来豆腐，放置在一个木箱子当中，然后将豆腐放在上面，每个豆腐保留一些空间，放满后，再用草制作的草板隔开，之所以用草，母亲也无智慧可言，因为母亲只是模仿而来，她也不明白原理是什么。
“这是很多人的问题了，也是缺陷了。”
女孩笑了一下，她摇摇头，然后指着冰箱下方的米饭说，“你不是饿了吗？这应该是剩饭，你可以炒饭吃。”
安逸也看到了，他将饭拿了出来，关上冰箱，他放在桌子上，又看了看那个老式的灶台，他其实想试试这个灶台，毕竟他从来没有用过，气灶他倒是经常用。
女孩的动作比他快，她已经站在灶台上。
“我不会生火，不如你来生火吧？”
虽然这比气灶辛苦，麻烦，但是他就想烧那么一次，吃完饭后，休息了一会。
下午五点钟，嫂子才回来了，她穿着一件深色格子衬衫，头发随便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额角，腰腹因为生育和辛劳略显臃肿，皮肤黝黑粗糙，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看到安逸时，也只是眼神复杂地扫了一眼。
“回来了？”她的声音没有客套，只有一种被生活压榨后的沉闷。
“两个孩子呢？”安逸对嫂子的孩子没有什么兴趣，这只是客套的寻问。
“搁我妈那儿了。”她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早上打过电话给小东了，他的意思是你回来后，我们明天就一块儿去医院，医院在城里，得赶早班车。”
说到这里时，她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说。
“你这次带回来多少钱？”
“只有一万。”
王秀眉头立刻锁紧了，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她抬头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失望，有焦虑，有被生活压榨到极限的烦躁，唯独没有惊讶。
“就这些？一万？”
“我打听过了，医生也说得有些我听懂了，这是长期吸烟，喝酒，容易搞癌！老头子这酒瘾戒得掉吗？戒掉了也等不到那时候。”她喘了口气，胸腔起伏着：“这病！难治！要花很多钱，昨天医院就说了，真要做那大手术，先别提能不能切干净，后头还复发不复发，最低，最低也要二十万！”
二十万。
他沉默了，嘴唇紧抿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仅仅是钱不够的问题，是不确定二十万砸下去，能否换回一个苟延残喘的可能？
“小东在电话里也说了，他的意思是，先不管别人说啥，我们做儿女的，总不能落个不孝的名声。老头子不管咋样，得给他看病，砸锅卖铁也得尽这份心！先砸个几万块进去看看情况。”
安逸想了想，他开口问道：“以前，我打回来的钱呢？应该也有几万吧？”
王秀的表情变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点燃的火气：“钱？你还好意思问钱？你应该问问你那个老头子，他以前就因为面子，非得要这个四层楼的脸面，当初借钱盖这个祖宗楼，每年光利息就得上万块，这些年还利息都压得喘不过气了，要不是这个破房子，我们两口子加上你寄回来的那些，怎么也能存下点钱！现在好了？”
“孩子要读书，一个月俩孩子的生活费学费杂费多少你知道吗？这房子，贷款每个月还压着！现在又添个无底洞一样的病！”她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尖锐起来，“小安啊，我告诉你，真是累，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哥哥嫂子的处境，这是房子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他能理解嫂子的怨气和绝望，他甚至能体会那种被巨大负担压垮，恨不能自我毁灭的冲动。
他轻轻点了点头。这表示他听见了，也明白了。
“她根本不想救。” 这是女孩的声音，她的身影倚靠在门框上，目光看着王秀剧烈起伏的背影。“这理由完全充分，谁能受得了这样的灾难链？嫁给你哥哥，等于是扛起了赡养负债累累的爹妈，背负房贷巨债，拉扯两个孩子的三重大山。她只是害怕，害怕被那套孝道。”
是的，他能理解，所以他独自在城市挣扎，尽量不给这个家再增加一分一毫的负担，他理解嫂子的不想救。
女孩的目光转向安逸，她的语气很冷，“其实，现实一点更好，与其花掉几万块去搏那个渺茫的孝名，不如把钱留出来，接父亲回来，让他剩下的日子，能吃些好的，少些痛苦，走得安详。这比把他推上手术台，插满管子，为了延长几天毫无质量的生存而倾家荡产，让活人也坠入深渊，要实在得多，何必为了虚名赔上所有人的生路？”
这冷硬的务实，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混沌的思绪，换做是我得了这个病，需要倾家荡产去续命，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放弃了，这个念头清晰地在他脑中成形。
他抬起头，看着嫂子因愤怒和绝望而紧绷的侧影，试探的说：“嫂子，其实，能不能，跟哥商量一下？与其花那么多钱去做手术，那钱，不如留着？把爸接回来？照顾他最后一段日子？让他少受点罪，吃点好的？这样，行不行？”
王秀听着这话，忍不住睁大眼睛，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愕，困惑，甚至是鄙夷？她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寡言的小舅子。
几秒钟后，王秀英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她没回应李明的话，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事，我说了不算，要商量？你自己打电话跟他说！”
说完，她转身大步上了楼。
他默默地拿起那部手机，他找到哥哥的名字，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接通得很快。
“喂？安逸？”哥哥的声音带着一股急切的疲惫和长途电话的嘈杂，“到家了？见到嫂子了没？”
安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把刚才的想法，对着电话讲了出来，复述那个务实的选择，与其花光所有钱去搏渺茫的手术，不如接父亲回来善终。
“放你妈的屁！”
电话那头，哥哥安东的咆哮瞬间炸响，震得李明耳膜嗡嗡作响！
“安逸，你他妈还是个人吗？老子听你说这话我都想抽死你，冷血，牲口，那是你爹，你亲爹，不是你路上捡的死狗，砸锅卖铁？老子砸锅卖铁也得治！不试试？你让别人怎么看我？怎么看你嫂子？怎么看咱们全家？脊梁骨都得被人戳穿！”
狂怒的斥骂劈头盖脸砸下来，安东显然被这种大逆不道的提议彻底激怒了。
然而，就在这滔天的怒火后面，在安逸被骂得大脑一片空白时，哥哥的声音突然强行压了下来，话筒那边的背景噪音似乎也小了一点。
“听着！听着！”安东压着声音，像是怕被人听见，“钱我已经找老板借到了五万，对，五万，老家那些亲戚，我也都厚着脸皮打过招呼了，等凑起来，怎么也能再多个三五万出来！”
“但这二十万，不能全砸进去，傻子才把钱全扔那无底洞里，听我的，你跟嫂子明天去医院，先用个几万块，糊弄一下，把场面做足，让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做儿女的尽力了，钱也花了，大夫也找了，但要是医生看了片子，检查结果，明确说了没法治，那咱们就得认命，立刻出院，把爸接回来，剩下的钱……”
安东的语气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果断和精打细算：
“贷款利息不能再拖了，银行催命鬼似的，剩下的钱先还贷款，堵上那窟窿眼，再挤出一万块给你，你负责伺候老头最后一程，尽量弄点好药止疼。”
“小安我会尽量，尽量找机会请个假回去看看，我还有事，你在家多担待，我就不多说了啊。”
电话在那头挂断后，安逸从怀里摸出烟盒，点燃了一根新的，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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