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结束了，这半个月里偶尔也陆续来了亲戚朋友过来看望，他们的说法都是大致相同，让父亲好好养病，让安逸好好照顾。
哥哥安东那边筹钱进展顺利，据嫂子说已经在村里和亲戚间借到了八万左右，加上从他老板，同事哪里借的，差不多将近二十万左右。医院的证明也开好了，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薄纸，上面用医学术语宣告了父亲病情的无望和手术的不可行。
现在是时候接父亲回家了，按照剧本，回家休养，然后自然离世，而借来的钱，也将顺理成章地流入房贷，安逸非常理解这种做法，因为房贷的利息很高，压力太大，哥哥安东也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缓一缓，喘口气，他会还钱，也一直很努力的还债，尽力的活着。
嫂子再次来到了医院，她看起来比半个月前更加憔悴，眼袋浮肿，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烦躁，她带来了一个蛇皮袋，准备装走父亲的随身物品。
安逸拿着那张轻飘飘的证明，走到父亲床边，父亲的状态比半个月前更糟了，脸色灰败中透着死气，呼吸微弱而急促，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安逸的靠近时，却爆发出回光返照的执拗。
“爸。”
“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家等死吗？安东不是说过，会治的吗？会治的吗？他骗我？你们，你们巴不得，我早点死！”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我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医院！这里有医生，有药，你们，想害死我，没门！”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每一句话都充满了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执念。他死死盯着安逸，又转向旁边的王秀，眼神里的恨意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王秀的脸瞬间涨红了，或许长期的压抑，经济重担的挤压，对未来的绝望，在这一刻被父亲这不知好歹的控诉彻底点燃！
“害死你？安国兴，你摸着良心说话，谁害谁啊？是你害了我们全家！”
她似乎非常愤怒父亲的说法，她冲到病床前，手指几乎要戳到父亲脸上。
“你自私自利了一辈子，就为了你那张老脸，非得盖这四层楼的祖宗楼，掏空家底不够，还借了一屁股烂债，利息压死人，要不是这破房子，我们至于过成这样？小东至于在上海累死累活？安逸至于二十好几连个家都没有？我至于还供不起两个孩子？”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愤怒和委屈，声音带着哭腔。
“现在你病了，癌症！没治了，医生都说了，你还想怎么折腾？砸锅卖铁？把两个孩子卖了给你治病？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我们全家睡大街？你醒醒吧！你辛苦一辈子？你辛苦一辈子就为了用这房子和这身病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吗？这不公平？你跟我们说公平？我们上辈子欠你的吗？”
王秀的爆发如同平地惊雷，整个病房瞬间死寂，其他病人和家属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连护士站那边都探出了几个脑袋。
父亲被这劈头盖脸的控诉砸懵了，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脸憋得发紫，想反驳，却因为剧痛和虚弱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被彻底撕破伪装的羞愤，和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一生的奋斗，在家人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负担和灾难的源头。
“那，那房子，我，我出了一半的钱！”他拼尽全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却带着最后的倔强，“我，辛苦，一辈子，不能，不能，享受，就，就让我死？这不，公平，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最后一声不想死，带着撕裂般的哭嚎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回荡在病房里，他浑浊的眼泪混浊地流下，浸湿了肮脏的枕巾。
安逸就站在病床旁，静静地，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看着嫂子歇斯底里的控诉和泪水。
看着父亲在病痛和绝望中徒劳的挣扎与哭嚎。
看着那张盖着红章的“死亡判决书”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看着病房里其他人或同情，或鄙夷，或麻木的目光。
看着护士急匆匆跑过来试图劝阻。
像在看一场荒诞至极，却又无比真实的闹剧。
所有的台词，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控诉与哀求，都像是排练好的剧本，却又充满了即兴发挥的失控。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灵魂抽离了身体，悬浮在病房污浊的空气上方，冷眼旁观着这场由贫穷，疾病，虚荣，责任，恐惧和绝望共同导演的悲剧。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虚无的平静。
虽然最后父亲还是被接回了家，但父亲的恨意并没有熄灭，这种莫名的恨意在回到家后，越发严重。
嫂子在那以后，跟她的两个孩子一直住在她娘家，只在送饭时才露面，她似乎不愿意让两个孩子看到人世间最不好的一面。
而照顾父亲的重担，彻底落在了安逸肩上。
父亲的身体像一盏迅速耗尽的油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腹部的肿胀更加骇人，皮肤绷得发亮，青筋虬结，像一只丑陋的，随时会爆裂的毒瘤。进食也变得极其困难，只能勉强吞咽一点流质，但吞咽的过程也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呕吐。疼痛日夜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让他无法安眠，只能在床上发出持续不断的，低哑痛苦的呻吟。
然而，随着□□的衰败，父亲的脾气却像回光返照般，燃烧起更加暴烈，更加恶毒的火焰。他似乎将对死亡的恐惧和无法掌控命运的滔天愤怒，全部倾泻在了安逸，这个他眼中盼着他死的不孝子身上。
这也不算错，安逸确实是盼着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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