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上车。也许是很久没有回来,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陌生,记忆里低矮破旧的街道,被拓宽的水泥路取代,两旁挤满了色彩刺眼的,也粗制滥造的招牌,店铺鳞次栉比,充斥着一种热闹却空洞的浮躁。
四年了。时间在这里似乎被按了快进键,抹平了他熟悉的旧痕,又堆砌起更多与他无关的新景观。
他对此感到一丝轻微的眩晕,上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为了省下那几百块路费,也为了远离带来的那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对,是轻松,尽管这个字眼此刻显得有些冷酷,远离这方生养他的土地,远离弥漫在家庭空气中的压抑,在城市的夹缝里,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尽管那份喘息本身也浸满了汗水和麻木。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在一条小巷尽头,看到了自家的房子。与周围大多低矮的老屋或新建的二层小楼相比,这座方方正正,贴着亮白瓷砖的四层楼房显得格外醒目。在城市里,这或许只能算联排或独栋别墅的简化版,但在小镇上,无疑是体面和家业兴旺的象征。
他在门前停顿了片刻,这不是他的房子,脚下的地皮可能源自祖辈,但这房子却是哥哥安东的心血或者说,沉重包袱。
嫂子在电话里说过,钥匙就放在门框上面。他踮起脚,手指在一层厚厚的灰尘中摸索,果然触到了一个小金属片。锁,不过是个象征,一个向外界宣示着此地有主,禁止侵犯的信号。
推开那扇刷着红漆,已经有些变形的木门。
正对着门的墙上,还是熟悉的景象,一张半旧的照片挂在墙上,这是母亲的黑白遗照,照片上,母亲的脸庞年轻,眼神直视前方,在母亲照片的侧下方,是一尊约莫一尺高的,彩瓷财神雕塑,被摆放在一张盖着红布的方凳上。财神爷满面红光,笑容可掬,一手托着金元宝,一手持着如意。雕塑前散乱地摆着几个干瘪发皱的小苹果和橘子,一个塑料香炉里插着几支燃剩半截的线香,香灰洒落在红布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贡品苹果上,他径直走过去,无视了那袅袅欲熄的青烟,拿起一个最焉的苹果,在袖子上随意擦了擦,然后用力咬了一口。果肉干涩,似乎放的有些旧了,他咀嚼着,目光却转向母亲的黑白照片。
嘴角习惯性地牵动,露出一个极其疲惫、近乎怪异的笑容。
“你吃吗?”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经质和挑衅,仿佛在对着照片上凝固的面容询问,“不吃?那我自己吃了。”
屋里空荡而安静,只有他咀嚼苹果的细微声响在墙壁间轻微回响。
“呵,这房子看起来倒真是不错,”女孩那空灵、带着一丝微讽的声音突然在略显昏暗的屋子里响起。她站在摆放香案的角落阴影里,身影有些朦胧,打量着这高而空荡的四壁,“四层呢,在这地方,算得上大户了吧?比你的出租屋强多了。”
安逸咽下口中干涩的果肉,没有回头看她,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的哼声。
“好?”他的声音有些冷漠,“这是我哥这辈子最重的枷锁,有一次他喝醉了,亲口跟我说为了这个房子,为了家庭,他都不敢死。”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堂屋后门模糊的玻璃,望向后面那片堆满杂物的小院子。
“看见没?那边那两间低矮的平房,那才是我爸妈原本住的地方,这才是我哥和我嫂子弄出来的。”
女孩走到后门边,透过玻璃也看向院子:“为什么?为了住得更宽敞?”
安逸咧了咧嘴,像是在笑,却又毫无温度:“宽敞?不,是为了排场,为了脸面,为了在村里,在镇上有面子。”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疲惫的厌烦,“我的父亲总觉得需要一张脸,需要脸面,光宗耀祖,楼房越高越好,比这个,赛那个,我哥那点儿死工资,供两个孩子上学都勉强,这套房子是掏空了所有积蓄,借了不少债,又背了几年贷款才砌起来的。”
他走到后门,拉开门栓,外面的院子极小,角落里堆着残破的砖块,废弃的农具和一些枯败的植物。
“一个院子多好。”安逸望着那片狭窄的天空,喃喃自语,“平平实实,安安稳稳,花不了多少钱,住着也自在。”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坚持建个院子?”女孩的声音飘在他耳边。
安逸正要张口,话语却突然卡在了喉咙里,他的眼神掠过院子里唯一的那点绿色,墙角一个破塑料脸盆里蔫蔫的栽着半死不活的小葱,为什么?为什么他自己不弄个院子?
哥哥是为了家庭而活。
而我为了父母而活。
他不是为了自己,他孑然一身,没有妻儿,没有需要撑起的门面,更没有延续香火的世俗义务。他完全可以守着自己那份微薄的收入,或者盖间小小的平房,甚至只是在父母的老屋里凑合,盖一个大院?送给谁?留给谁?父母百年之后,这院子的所有权又将是一种新的纠葛?一个没有后代的人,建造或拥有一个象征家族根基的院落,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讽刺,一种无意义的累赘。
他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然后走到香案前,瞥了一眼财神爷无动于衷的笑脸,顺手将那个啃了一口的,带着自己唾液和灰尘的蔫苹果丢进了旁边的簸箕,掏出来香烟,点燃。
第一口烟刚吸进肺里,门口传来声响,一个人影踩着碎步走了进来。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身材微胖,穿着藏蓝色混纺上衣,头发烫着小镇流行的僵硬小花卷,她的脸布满岁月的沟壑和常晒太阳的红润,此刻正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那张被烟雾笼罩的,更加瘦削冷硬的面孔。几秒钟的审视后,那眯缝的眼睛才猛然睁大,露出一丝带着迟疑问询。
“是,安逸吗?”
安逸叼着烟,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他对这个女人还是有些映象,女人是住在隔壁的邻居。
“李婶。”
“哎呦!真是安逸!”李婶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咋瘦成这样了?看着都脱相了!在城里头过得辛苦哇?”
安逸没出声,只是沉默地吸了一口烟。
李婶显然也没指望他多回应,熟络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她拍着大腿,“你爹那病啊,唉,我们邻里看着都揪心!刚还跟几个老姐妹念叨呢,你哥哥回来了吗?”
安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他没回来吗?”
“没见到你哥啊,不过你回来也行,两个人都回来,谁赚钱去?是吧,能理解。”
她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向了她最热衷的领域,儿女婚嫁。
“说到你哥哥,你哥哥成家十年了,你这当弟弟的,也该上上心了,老大不小了,还晃荡着呢?听我句劝,安逸,赶紧的找个对象结婚!一个人在外头,没个暖被窝的,像什么样?老了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那才叫可怜呐!”
她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担忧和对不成器的些微责备:“你看我家李强,就跟你一样大!在北京待那么多年,钱是挣了点,可死活不肯结婚!你说气不气人?现在年轻人啊,想法都怪,老了有你受的。”
安逸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唇边,烟雾缭绕中,他似乎看到身旁那熟悉的清瘦身影浮现出来。女孩抱着胳膊,站在李婶斜对面的阴影里,脸上是明显的嘲弄
“婚姻并非必要,只是经济的绑定和代际剥削的契约化罢了。” 女孩的声音直接切入他的思绪,清晰地驳斥着李婶的话语。
李婶并没有听到,仍在滔滔不绝:
“我就跟强子说啊,有了老婆孩子,那劲头就不一样了,为了家小也得拼命奋斗不是?那才像个男人。”
女孩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哦?那种奋斗?叫男人自我压榨到极限去换取一个名为养家的奴隶?把家庭责任美化成奋斗动力,不过是为榨干个体价值套上温情外壳而已。而且,没有老婆孩子,一个人就不能为他自己,为他的热爱,为他认为值得的东西去奋斗吗?这套将生存价值与配偶生育挂钩的逻辑,本身就是荒谬。”
安逸对耳边两种针锋相对的声音都置若罔闻,只是偶尔机械地向李婶点点头,那点头的弧度微弱而僵硬,与其说是认同,不如说是请继续你的表演。李婶将他的沉默视作默许,愈发滔滔不绝起来,话头很快转向了她另一个孩子。
“我家二闺女,晓梅,你记得吧?嫁到湖北去了。夫家是本地人,对她还不错,也生了娃了就是太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一趟。”李婶的语气从对儿子的抱怨切换到对女儿远嫁的复杂感慨,“你说养大个闺女容易吗?这一走,老话儿说的好啊,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女孩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的冷哼:“呵。女儿被养大,仿佛就是为了完成一笔移交给婆家的交易,这种情感工具化的悲哀,在她嘴里却成了理所当然的俗语。”
就在李婶正沉浸在向安逸这位后生倾诉家庭经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粗哑的呼唤:
“慧芳!你跑哪儿去了?西头李老歪他们来了,等着倒水呢!别光顾着唠闲嗑!”
李婶似乎是因为被打扰了,她冲着外面喊:“你个老头,催魂啊,我在这里,安逸回来了,我在跟他聊天。”
而不久,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老头汗衫,背心,腰背微驼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是李叔,他脸上带着常年在小本经营中浸染出的精明,目光快速扫过屋内的两人,最终落在安逸身上。
“哟?”李叔的眼睛亮了一下,同样带着熟稔和几分市侩的探究,“这不是安逸嘛?可算回来了!好几年年了吧?好家伙,外边大城市日子油水足,都不认得老家门朝哪开了?”
他走进来,站在张大妈旁边,粗糙的手在裤子后袋上搓了搓,目光像验货一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安逸的穿着。
紧接着,那个在小镇人情网络中几乎必然出现的问题,毫无掩饰地从李叔嘴里说出:
“这么多年没见,在城里赚大钱了吧?”
安逸抬起眼,视线似乎想穿透李叔那张布满期待。好奇和市侩混合表情的脸,又似乎什么也没在看。
耳边,只有女孩一声清晰到刺骨的,充满疲惫与悲凉的叹息: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回来原因了。”
那些亲切的招呼,熟人的寒暄,长辈的关心,当它们汇聚成这张由婚否?生子否?赚否?编织成的无形巨网时,每一声的呼唤,都像勒在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锁。这网只以最世俗,最功利的砝码来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它温柔,却也残忍,将本就压在肩上的重担,又裹上了一层名为世俗的期待。
安逸狠狠地吸进最后一口烟,滚烫的烟雾灼烧着气管,他猛地掐灭烟头,将扭曲的滤嘴弹开,看着它划出一道灰黑的弧线,落在水泥地上,又被他的脚无意识地碾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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