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箫人玉和云海尘收拾好东西,按照先前所言,要将这铺子送给褚横霜,但出乎他二人意料的是,褚横霜并未收下,而是提出以固定的价格付给他租金,租下这间铺子开酒肆。
箫人玉不知褚横霜怎么改了主意,便问出了口,褚横霜倒也直爽,解释说:“哪能真的要你这间铺子呢,毕竟这是你和箫姑娘的家,往后你若是回来给箫姑娘扫墓,不能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箫人玉没想到褚横霜想的这么周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褚横霜却没觉得怎么样:“嗐,我们进京的花销都是箫掌柜你出的,怎好意思再白得你的铺子呢,就这么定了吧,以后我每年都给你一整年的租钱,你若回乡了,也尽管来这儿住下。大家都这么熟了,就不用说那些客套话了。”
褚横霜身上有股子江湖气,为人爽朗有义气,她都这么说了,箫人玉再客套就显得生分了,因此没有拒绝,两人签下了租契,褚横霜给了银子,云海尘和箫人玉同香行处的三位姑娘道别后,就离开了。
他俩转身去了章夫子的铺子里,自从陛下御笔亲提的牌匾赏赐下来之后,章夫子家中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两人去的时候,铺子外头排着长队,那两口子一时半会儿的抽不开身。
两人没有上前打扰,反倒是见着了章夫子的小儿子,箫人玉便冲他招了招手,小娃娃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仰头问他:“大哥哥,你也是来买肉的么?”
箫人玉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又把刚从褚横霜那得来的一年的租金交给他:“不是,大哥哥来就是为了看看你。”
小娃娃稚嫩的童声有点儿疑惑:“看我?”
“对,大哥哥答应了你娘,过两年就教你读书,到时候你拿着这袋银子进京去找大哥哥,好不好?”
小娃娃很有礼貌的将那袋银子推了回去:“爹娘有银子的,不要大哥哥给。”
进京的那几个月,章夫子家的铺子无人照看,生意就被耽误了,虽说现在红火了起来,但箫人玉还是想略做补偿,于是亲手将那袋银子揣进小娃娃的衣襟里:“乖,收着,这是大哥哥答应你爹娘的。”
小娃娃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好吧。”
箫人玉又摸了摸他的头:“回去吧,藏好了,不要被你爹娘发现。”
小娃娃似懂非懂,捧着箫人玉的脸亲了一口,随即“哒哒哒”的跑回去了。
两人见着小娃娃回家了,才转身离去,恰好章夫子偷闲喝口水的功夫,瞧见了他二人的背影,下意识顿住去辨认,卢紫烟忙的不可开交,见他杵在原地不动,就喊他:“老章!发什么愣呢!快过来帮忙!”
“噢噢……”章夫子只得又回到摊子前,一边忙活一边在心里念叨:“云大人和箫掌柜怎么不进屋坐坐,就这么走了……”
云海尘和箫人玉最后去的地方,是城外的山上。
他把箫倚歌葬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往前能看向昭京、身后就是兴平县。
他二人去的时候,不出意料的,见到了时酿春。
时酿春正同箫倚歌说着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对他二人笑了笑:“来啦。”
箫人玉走过去,喊了一声:“时姐姐。”
时酿春道:“你二人今日就走么?”
“嗯,云海尘还要在江南道抄录案卷,等绕一圈回京,差不多正好赶上来年的殿试。”
“也好,”时酿春点了点头,说话的口吻虽然轻柔,却带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寂寥:“尽管去吧,倚歌有我照看,你不必挂念。以后记得时时写信回来,你的近况,你阿姐一定想知道。”
“嗯,好。”箫人玉喉头酸热,对于时酿春,他既感激,又钦佩。
两年半之前那个夜晚,若不是时酿春当机立断,自己怕是连阿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还有这数个日夜的隐忍和筹谋,时酿春付出的心力并不比自己少,可以说若是没有她的帮衬,阿姐的冤情未必会昭雪。
以及箫人玉和云海尘下狱,也是时酿春带着众人前去告御状,才将二人从大理寺的牢狱中救出。
时酿春是个奇女子,她的那股韧劲儿,有时候连箫人玉都自愧不如,男女之别和身份之别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她只是以自己的行动证明,桎梏和束缚,从来都是可以被打破的。
“时姐姐。”
“嗯?”
“谢谢你。”箫人玉说。
“不必谢我,”时酿春故作轻松的同他玩笑:“我做这一切可不是为了你。人人都有私心,我的私心就是箫倚歌,与别的没关系。”
见箫人玉的眼神似有担忧,时酿春露出一丝通达的笑意:“你不必担心我,陛下既然赐我兴平县第一讼师的牌匾,我那就要当得起这个名头,往后,倚歌会陪着我斩断奸恶勾结的锁链,我会带着倚歌的份儿,好好的活着。”
箫人玉眼眶发红,无声点了点头。
时酿春呼出一口热气:“行了,别耽误了,给你阿姐磕个头就走吧。”
箫人玉遂跪下,对着箫倚歌的墓,缓缓俯身叩首,过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阿姐,我走了,以后年年都会回来看你。”
“好了,”时酿春唯恐他再说下去就走不了了:“你进京后给倚歌立个牌位就好了,想说什么就抱着她的牌位说,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你二人若是再不启程,今晚就要露宿林间了。”
“嗯。”箫人玉起身,时酿春见他杵在原地不动,以为他还有什么事想说,便静静的等着,却不料须臾后,箫人玉转向自己,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
时酿春讶然,本想伸手阻拦,可转念一想,箫人玉应当有些话不知该如何说,只能以这种方式表达出来,若是拦着他,只怕他心中觉得有所愧歉过意不去,遂受了他这一礼。
等他起身后,时酿春忍着眼角的湿意催促:“好了好了,有些话不必多说,大家共患难过一场,心里都明白着呢,你快和云大人赶路吧,我来的时候瞧见归大哥在城外等着你们,别让他等久了。”
“好,时姐姐保重。”
“嗯,”时酿春笑着说:“你和云大人也保重。”
箫人玉又看了一眼箫倚歌的墓,这才转身带着云海尘离开。
等他二人下山后,时酿春重新坐在箫倚歌的墓旁,轻声道:“倚歌,阿箫现在被照顾的很好,找到了能与他长相厮守的人,你在天有灵不必记挂。至于咱们两个……”时酿春将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声音温柔的好似春日的暖风,连尾音都带着一股缱绻之意:“也算是另一种情形的相守了,对不对?”
时酿春话音落后,不知从哪儿吹来一阵风,卷起了几片枯叶,正巧飘落在她的肩头,仿佛冥冥中永不落空的回应。
箫人玉和云海尘下了山,见归庭客早早的就牵着三匹马等着他二人。
箫人玉有些不好意思:“归大哥久等了。”
“嗐,说什么久等,”归庭客嘴里叼着一根草:“反正我闲来无事,就当养精蓄锐了。”
云海尘说:“咱们赶路吧,不然夜晚前就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
箫人玉牵过缰绳,“嗯”了一声。
云海尘怕他心有不舍,问了句:“还想再看一眼么?”
箫人玉却豁达的摇了摇头:“以后又不是不回来了,更何况现在有更要紧的人和事需要我去在乎,往前看才要紧,你说是不是?”
云海尘心头一热:“是!”
箫人玉翻身上马,抖了抖缰绳:“走吧,云大人,咱们绕一圈江南道,然后回京了。”
归庭客吹了个哨,两腿一夹马腹,最先冲了出去,云海尘和箫人玉也不甘其后,两人齐齐追上前去。
三人的身影在哒哒的马蹄声中越来越远,上次箫人玉进京是为了已故之人伸冤,现在马蹄踏起的扬尘一如当日,但进京的目的却变了——为自己和身边的人现在和明天。
今日秋高气爽。
来日广阔有为。
半年后。
马上就要到殿试的日子了,云海尘这几日焦虑的吃不下、睡不着。
“小人鱼,今日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炖个鸡汤补一补怎么样?我看你这段日子读书读的实在辛苦。”
云海尘就怕箫人玉读书太累、累垮了身子,万一耽误了殿试,还要再等一年,因此他恨不得把箫人玉揣在怀里护着,生怕他出丁点儿的差池。
箫人玉现在听见“鸡汤”两个字儿就上火,甚至光是想象这道菜就觉得有些腻:“不要,随便吃吃就好。”
“怎么能随便吃吃呢!”云海尘苦口婆心的嘟嘟囔囔:“把身体补好是最要紧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体虚无力,你还怎么参加殿试,你不知每年有多少考生因为身子熬不住错过考试的,寒窗苦读十年,写的一手好文章,最后却因为身体的缘故未能得偿所愿,多可惜啊!不行,”他越说越害怕,越说越紧张:“要不我去请大夫给你开个补气安神的方子喝一喝吧?”
“云海尘!”箫人玉手执书卷,听他啰嗦的头疼:“现在最应该补气安神的是你!你也是过来人了,当年你准备殿试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状态么?”
云海尘语重心长:“这不是自己考和看着你考不一样么。”
“有何不一样的,这次即便是落榜,大不了我来年再考就是了。”
说的简单,云海尘心道: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在私底下称呼你“法内狂徒”,你这次若是落榜了,比你更伤心的可大有人在,生怕你经受不住打击,一时冲动在律法的边缘来回试探。
“不不,别这么想,”云海尘按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思绪,只管给他加油鼓劲儿:“你早一日金榜题名,就能早一日为陛下分忧,你可知陛下现在求贤若渴,而且对你十分看好,你若不一鼓作气,岂非辜负了陛下的期待。”
箫人玉深以为然:“说得有理。但日日喝鸡汤倒也不必。”眼见着云海尘又要开口啰嗦,箫人玉忽然提议:“你每日既要上朝,又要费心照顾我,我实在不忍看你如此操劳,这样吧,明日起我搬到山横晚去住,那里有吃有喝,也省的你顿顿都要琢磨如何给我补身体。”
云海尘一听就急了:“不行!我早晚的伺候你,你怎么能想着去山横晚!”
箫人玉善解人意的说:“这不是怕你累着么。”
“累什么累!我何时喊过累了!更何况山横晚每日人来人往的,一点儿都不清净,你哪有心思读书!再说了,秦老六颜松落他们都是粗人!能帮着你看文章么!”云海尘负气道:“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准备殿试,不许惦记着往外跑!”
“好好好,”箫人玉觉得再争执下去怕是没完了,于是草草结束这个话题:“那听你的,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那你要是不想喝鸡汤,我就去买条鱼吧,好不好?东坡肉呢?想不想吃?”云海尘又忍不住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要不我都买来给你补补?你不喜欢放葱姜是不是?可是鱼要放葱姜去腥的,不然……”
“云海尘。”箫人玉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打断。
“嗯?”
箫人玉叹了口气:“我想吃鸡蛋羹,只要鸡蛋羹就好了,别的吃不下去。”
“啊……”云海尘眼神都亮了:“好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做。”有了目标的云大人不再纠结,小跑着就往厨房去了。
箫人玉趁机把门关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终于觉得耳根子清净些了。
这般如临大敌的日子,云海尘又过了半个月,终于迎来了殿试。
明明箫人玉才是参加殿试的那个,但云海尘却一整晚都没睡好,连日来紧张、焦躁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夜爆发,他夜里甚至偷偷跑出去三趟,抱着箫倚歌的牌位求阿姐庇佑自己的弟弟。
相比之下,箫人玉简直松弛的不像话。
“再吃个鸡蛋。”云海尘把剥好的鸡蛋递到箫人玉面前,一脸殷勤的望着他。
今日就要殿试了,天还没亮云海尘就把箫人玉叫醒,在被逼吃下两块饼,一碗粥之后,箫人玉看着眼前的鸡蛋皱了皱眉,颇为无奈的说:“小人鱼要撑死了。”
云海尘总怕他吃不饱、没力气:“小人鱼才吃了几口就要撑死了!”
“云海尘,”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箫人玉一脸深沉的说:“我是去参加殿试的,又不是去比武状元,不至于虚弱到在大殿上晕过去的程度,你若是不信,我现在可以冲进刑部的大牢,找几个嫌犯殊死搏斗一番给你看,哪怕我被打的满脸是血也有力气撑到殿试结束。”
云海尘一听这话,当即把鸡蛋塞进自己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不必了……我信你,我们家小人鱼最厉害了。”
“很好,”箫人玉拍了拍他的肩:“走吧,考试去了。”
云海尘送箫人玉前去,一路上都没发现自己紧张的同手同脚。
曲**和归庭客也跟来了,见云海尘整个人都仿佛魂不附体一样,归庭客无奈的说:“我说云大人啊,你差不多得了,参加殿试的又不是你,你到底紧张个什么劲儿啊!”
此时不过三月份,春寒料峭的时候,云海尘手心居然有些冒汗:“替我们家掌柜的紧张。”
“你们家掌柜的比你从容多了好么!”曲**简直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我拜托你,跟人家学学什么叫气定神闲,小玉要参加的是殿试,又不是提着刀去行刺,怎么让你弄的仿佛生死攸关了似的。”
“我知道,但我就是忍不住,”云海尘闭上眼呼出一口气:“毕竟我们家小人鱼两年没有正儿八经的看书了,我怕他比不过那些日日孜孜不倦的学子。”
曲**:“你放心,你家掌柜‘法内狂徒’的名声不是白叫的,他确实两年没读经义,但律法却翻的比谁都熟悉,不管是《昭律》也好还是圣贤的遗教也好,书中总有共同之处。更何况人家是会元!会试的第一名!融会贯通是人家天生的本事!你一个没考过会元的人替他担心,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对,”云海尘僵硬的点头:“你说的对,我们家小人鱼是会元,殿试应当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归庭客:“行了行了,打起精神来!免得小玉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倒是先晕过去了。”
“好,好。”云海尘一边喃喃,一边看着箫人玉的背影,仿佛送他上战场一样。
云海尘在场外坐立不安,箫人玉却沉稳的不能再沉稳,当得知今年的考试题目与“为官之道”有关的时候,他只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始落笔。
他那桩案子满朝文武都知晓,若非李乘舟徇私枉法,该案早就审结了,哪还会有后面那些麻烦事,说到底这都是李乘舟心术不正的缘故,因此箫人玉落笔的第一句话就是:
“夫邪正之人,不宜共国,亦犹冰炭不可同器。①”借以讽刺朝中奸佞。
又书:“臣听闻‘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②,以此类比,臣以为为官者,也有四点与其相通之处:一曰正心以正其身,二曰正身以正其行,三曰正行以正职分,四曰正职分以展襟抱。”
“正心者,当以圣贤遗训为箴言。”
“正身者,当以前人秕政为殷鉴。”
“正行者,当以风纪法度为规绳。”
“正职分者,当以治下百姓为紧要。”
“展襟抱者,当以踵事增华为己任。”
……
再书:“‘官’之一字,内含两口,一口乃为民请命之口,一口乃为天子宣声教之口。言行先表率乎群僚,政事当抚绥乎黎庶。③”
……
尾书:“上下一心,昭德塞违,若如此,则乾坤为之再造,人纪为之肇修。④”
箫人玉文思泉涌,做文章的时候丝毫没有凝滞,等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之后,一看时间,还绰绰有余。
他写的酣畅淋漓,云海尘却在外头等的大汗淋漓。
当文章被收上去,箫人玉走出考场的时候,见着云海尘的第一眼,就惊愕的问:“方才下雨了么?”
“下什么雨啊,”曲**实在嫌他丢人,赶紧对箫人玉说:“快把他领回家去吧,你看看他这没出息的样,不知道的以为你在里面与谁厮杀呢。”
箫人玉很是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比我还紧张?”
云海尘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虚弱:“小人鱼,此次殿试的文章难做么?”
箫人玉语气很轻巧:“我觉得不难。”
“噢,不难,不难就好,不难就好……”云海尘数日来紧绷的那根弦忽然放松,一时间没承受住,结果白眼一翻,晕过去了。
“诶诶诶!”三人赶紧将其搀住,归庭客一边骂一边架着人回府:“云海尘,真够丢人的你!”
奈何云大人晕的彻底,听不见好兄弟恨铁不成钢的咆哮。
①:引用自《后汉书·虞傅盖臧传·傅燮传》。
②:引用自《汉书·董仲舒传》。
③:言行先表率乎群僚,政事当抚绥乎黎庶:引用自明·天顺元年·丁丑科状元·黎淳的对策文章。原句是:言行足以表率乎群僚,政事足以抚绥乎黎庶。
④:引用自明·天顺四年·庚辰科状元·王一夔的对策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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