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看似其乐融融的吃了一顿饭,可实际除了于九皋之外,另外三人都满怀心事。
因当着于九皋的面儿,云海尘和曲**几乎是全程强颜欢笑,待这顿饭终于吃的差不多之后,李乘舟便提出让他二人跟着自己去书房,于九皋还以为是这师徒三人许久没见了,想要说说京里京外的事,所以没有打扰,云海尘和曲**对她行了一礼,然后跟着李乘舟走了。
进到书房之后,李乘舟招呼二人坐下:“坐吧,许久不见了,咱们师徒三人叙叙旧。”
三人都觉得今日这顿饭,席间的氛围已经不比从前那样亲密了,云海尘寡言少语,曲**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大部分时间都是于九皋好奇他二人离京这段日子的经历,吃着吃着就要问上一问。
可现在书房里只有他们三人,于九皋不在,方才那股被压制下去的生分和无所适从,便又弥散了出来。
他二人态度上的微妙转变,自然逃不过李乘舟的眼睛,于是笑了笑说:“怎么,离京这么长时间,回来就不认我这个老师了?”
曲**眼神复杂的看过去:“不是,我二人并无此意。”
李乘舟闻言后看向云海尘:“海尘呢?你从方才在席间的时候就不怎么说话,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
云海尘的嗓音有些沉闷:“学生与**一样,没有一日敢忘老师的教导之恩。”
“是么,”李乘舟一直都是一副蔼笑的模样:“那你二人此次回京,可有事要问我?或者,可有什么难以决断的案子要同我说?”
李乘舟终归是没与他二人绕弯子,才说了几句话,就切入正题了。
听到他这么说,曲**没忍住,问道:“老师,师母方才说您年轻的时候,曾去过江南,可是真的?”
“没错。”李乘舟没有隐瞒他二人:“这么一说为师都记不清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总之年轻的时候,为师确实曾去江南道任过几年的地方官员,后来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数年,才慢慢的坐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那……”云海尘紧盯着李乘舟的双目,像是不敢问,又像是希望这是一场闹剧似的,暗自忐忑的问道:“……您在江南道的期间,您有没有认识过什么人,特别是女子?”
李乘舟气定神闲的坐在原处,丝毫不觉紧张,也没有被揭破往事的惊慌无措,仿佛今日会发生什么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直接对云海尘道:“你想问的其实是兴平县,对不对?”
李乘舟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什么,但这句话已经将他们之前查到的事印证了七七八八了,云海尘原本还希望是他的人查到的情资有误,可此言一出,两人就什么希望也不抱了。
可曲**却不死心,似是非要追问到底一般:“老师,您真的是金照古的父亲?”
李乘舟只笑了笑,没承认,也没否认。
至此,曲**和云海尘的心彻底凉了下来。
而李乘舟当年回京后为何不将金家女儿接到京中纳为妾室,这么多年了为何将金照古扔在兴平县不管,旁人猜不透,他二人却一想就能明白:因为昭律。
昭律规定:凡府、州、县亲民官,任内娶部民妇女为妻妾者,杖八十①。也就是说,府、州、县任职的官员,在任职期间娶当地女子为妻妾的,都要受杖刑。
且不说八十杖李乘舟能不能挨过去,最主要的一点在于,如果此事被人知晓,那么在朝廷每三年一次的大计时,李乘舟的考核就会受其影响,为了自己的仕途,李乘舟不愿冒那个风险也在意料之中。
而且昭律还规定了一条:凡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②。
此一条的意思是,官员不许在任职处置买田宅,违者,不仅要被笞打五十下,还会从官身变成白身,所购的田宅一并充公。
金家的田宅并不少,虽然不是李乘舟亲自置办的,房契地契上也未必有他的名字,可只要金氏祖孙同李乘舟扯上关系,那李乘舟不管再怎么解释,也显得有些苍白。
若想不触犯这条例律、不被免官,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不认自己这个儿子,李乘舟一定是也想到了这一条,所以才忍心将金氏祖孙扔在兴平县,甚至金照古承其母姓而不姓李,也早在李乘舟的谋算之中。
想通了这两点的云海尘和曲**,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该说他们的老师老谋深算呢,还是说他深谋远虑呢?
书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云海尘憋得难受,只觉得这样下去实在浪费时间,干脆一鼓作气将想问的都问了:“老师应当知道兴平县金照古和箫氏姐弟的案子了吧?”
李乘舟看着二人,眼底闪过一丝深色:“是,知道了,燕统领前往兴平县传旨的时候应当说了陛下的口谕,你二人回京后,此案会交由为师来主审。”
云海尘的面色不怎么好看:“老师想怎么审?”
“这话问的,”李乘舟似是觉得好笑:“自然是依据《昭律》来审。”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昭国的疆域之内,什么案子不是依照《昭律》来审,可李乘舟明知道云海尘想听的不是这句话,却偏偏给他这么一个朦胧两可的答案,两人心里便清楚,这案子若真落到他手里来审,只怕审出来的结果跟应有的结果大相径庭。
书房内的气氛已经隐隐有剑拔弩张的势头了,云海尘抑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那老师知不知道,我和曲**昨日进宫的时候,已经同陛下请旨,此案暂不交由别人去审?”
“嗯,”李乘舟面不改色:“为师猜到了。听说你二人昨日回来,还押解了三名嫌犯进京,已经将人送去刑部了?”
“是。”云海尘回答。
“也好,”李乘舟忽然说:“此子骄纵,确实该让他吃些苦头了。”
“老师,”曲**实在不愿见他们师徒反目成仇,可目前的形势好像确实在把他们双方越拉越远:“学生不知您有何打算,可金照古的罪行确凿无疑,就让此案公公正正的审理下去,直到报囚不好么?已经有一人因金照古的暴行而死了,万万不可任由此人继续逞纵下去啊!”
曲**言辞切切,却并未触动李乘舟:“**,海尘,你二人年纪还小,有些事你们还不懂,等你们到了我这般年纪的时候,就能理解为师今日的选择了。”
“什么事是我二人不懂的?”曲**有些急切:“难道就因为金照古是您唯一的血脉么?可被金照古害死的人呢!她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么!”
“为师并没有这么说,我也不会让金氏祖孙轻而易举的就逃脱刑讼。”
云海尘目光冷硬的看着他,替他道出了内心所想:“可不会依照《昭律》规定的‘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致死者,斩③’去处置金照古,对不对?”
见他问的如此直白,李乘舟也就不与他绕弯子了,干脆直言道:“海尘,若你师娘还给我生养了一儿半女,像金照古这等不成器的畜生,我是不会留着他的。我为官半辈子,除了在金家一事上,从未有半点儿对不起陛下、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的事,可偏偏天意弄人,让你师娘伤了身子,我李氏一脉若是从此消亡,那为师跻身内阁又有何用!官居正三品又有何用!百年之后谁来给为师送终!”
曲**言辞恳切的说:“自然有我和海尘,您既是我二人的老师,学生又怎会弃您于不顾?”
“那你能为我李家延续香火么?”李乘舟终于装不下去了,他撕破了自己和蔼的面目,说这些话的时候,神色微微有些狰狞:“你和云海尘,都做不到这一点!只有让金照古认祖归宗才可以!”
“老师!”曲**是真的没法相信,一向无党无偏的、深受自己敬重的老师,如今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您这些年是怎么教导我和云海尘的,我二人一日都不敢忘,办案时小心谨慎,再三料覆,生怕辱没了老师的名声,可如今为了金照古这么一个有罪之人,您难道要违背自己为官的原则和初心么!”
李乘舟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因为曲**的话多多少少让他有些惭愧,可曲**的劝讽并未让他听进心里去:“为师会补偿受害一方的,听说死者箫倚歌还有个弟弟叫箫人玉,此人是两年前科考的会元,只要他愿意参加下一次科考,为师会给他想要的。”
“什么……”曲**惊呼出声,不光是他,连云海尘都愣了一下:“老师的意思是,要以科场舞弊的方式,让箫人玉夺魁?”
“为师言尽于此,你二人认识箫人玉,可以将我的话转达给他,只要他不再追究,此事并不难办。”
“老师,您在说什么啊!”曲**觉得自己过往的一些认知都被颠覆了:“科举考试是历朝历代寒门学子的唯一出路,您身为大理寺卿,怎么可以这么轻而易举的将舞弊之事说出口!”
李乘舟本想发泄什么,想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出此下策,可话到嘴边了却又觉得没必要,他是铁了心要包庇金照古,既如此,寻那么多借口做什么。
因此李乘舟状似疲累的叹了口气:“总之为师言尽于此,要不要将此事告知箫人玉,你二人自己定夺,但是别忘了,任何案子最终都要经由大理寺复核,”他深深的看了一眼云海尘和曲**,眼神略显几分阴沉:“你们若是失了这个机会,来日到了公堂上,就莫怪为师无情了。”
“老师!”曲**还要再说什么,云海尘却将他喊住了:“**,别说了。”
云海尘面色沉痛的起身,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李乘舟有自己的私心,他能当着二人的面儿,提出用科场舞弊换金照古一条生路,就证明他不择手段也要护住金照古,在别的案子上,李乘舟一直是一位公正严明的好官,但换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也难免昏聩。
“老师,”云海尘垂首行礼:“今日叨扰老师和师娘已久,是我二人不懂事了,您还有公务要处理,我和**就先走了。”
曲**虽然还有话想说,但他心里也清楚,仅凭自己和云海尘的三言两语,是劝不动李乘舟的,因此也只好不甘心的起身拜别。
两人行过礼后转身离开,李乘舟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甚至没抬眼去看二人,只是快要推门而出的时候,李乘舟忽然开口问道:“海尘,你既然回京了,陛下可曾说让你官复原职还是迁转到都察院?”
云海尘转身,如实道:“还没有,但都察院如今无需补授,想来学生不会去都察院。”
李乘舟闻言淡淡的说:“嗯,知道了,你二人走吧。”
两人又抬手行了个礼,这才转身离开了。
从李乘舟的府宅出来后,曲**心里郁闷至极,他实在想不通自己老师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曲**难掩烦躁的问云海尘:“现在怎么办?还能真的去找箫人玉不成?”
云海尘反问他:“如果真的把老师提出的条件讲给箫人玉听,你猜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曲**也不好说:“他会疯吧?”
“疯?”云海尘看了他一眼:“你可太小瞧他了。”
曲**看着云海尘意味深长的眼神,忽而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有点儿头皮发麻的问:“那……他难不成想跟金照古同归于尽?难道他还能找机会将人乱刀捅死不成?”
云海尘笑了笑,头疼的说:“不光是金照古,恐怕还有金咏锐和寒十江,若是昭律不能维护世间正义,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替箫倚歌报仇。”
曲**急了:“那现在怎么办啊?方才老师有一点说的很对,所有案子最后都要经由大理寺复核,老师身为大理寺卿,只要有他在一日,这案子岂不是永远都不能昭雪了?”
“不会,”云海尘脸色沉重的说:“不会的,我就不信天子脚下,有人能一手遮天。此事绝对不能让箫人玉知道,他如果疯起来,是真的不管不顾,穷凶极恶之徒有一个金照古就够麻烦了,绝对不能再多出一个箫人玉。”
“那我们现在……”曲**刚说了一半儿,云海尘便出声道:“去刑部,找郭大人。”
“对!对对!”曲**也是急坏了,忘了刑部尚书郭唯空了:“我真是糊涂了,那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二话不说,急匆匆就往刑部去了。
恰逢郭唯空今日在刑部当值,听闻云海尘和曲**来找自己,便传话将人请了进来。
郭唯空也是个聪明人,能猜到二人的来意,云海尘和曲**刚要行礼,郭唯空就慈和的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云少卿和曲少卿不必多这些虚礼。你二人前来,是为了金照古的案子吧?”
云海尘点头:“确如郭大人所言。”
郭唯空暂时撂下手头的事务对二人道:“嗯,这案子你二人既然已经审过了,便同老夫说说来龙去脉。”
云海尘和曲**便一五一十的将此案的详情说给了郭唯空,只是独独省去了李乘舟是金照古生父的事情。
两人讲了将近一刻钟,郭唯空越听脸色越凝重,待听完整个案子的始末后,连断案数载的刑部尚书都忍不住摇头慨叹:“这案子……可真是错综复杂……”
“确实复杂了些,不过此案的详情确如我二人所说,绝无一丝一毫的虚假。”曲**急声道。
郭唯空:“嗯,只要此案的证据确凿,不管如何曲折,真凶都难逃惩治,因此倒不用烦忧。”
听他这么一说,曲**吞吞吐吐的开口了:“我二人,烦忧的不是案子本身。”
郭唯空“噢?”了一声:“那是为何事愁眉不展?”
云海尘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郭大人,假设此案由您来主审,如果有人为嫌犯讼狱,您可有把握保证此案结果不被对方歪曲?”
“歪曲?”郭唯空没明白:“你们手上不是有证据么?而且不管谁人讼狱,都是依照《昭律》行事,律法不会为一人一案而破例轻饶,你们为何会有此顾虑?”
两人不知该如何言说,郭唯空见他们似有犹豫,便好心的问道:“是不是此案有些棘手,所以你二人不知该从何处切入了?”
“不是……”曲**实在忍不住了:“哎呀,郭大人,实话跟您说了吧,此案嫌犯金照古,是……是老师的儿子!”
郭唯空听闻此言一下子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谁?李阁老?你说……金照古是李乘舟的儿子?”
“对,”曲**道:“方才我二人之所以隐瞒了这一点没有告知,是因为我二人查到此事,也仅有一点儿不甚详明的线索而已,无法作为证据证明,我和海尘怕的就是……就是老师会为了金照古插手此案!”
“此言当真?李阁老真是嫌犯生父?”郭唯空还是不敢置信。
“真的,”云海尘道:“我二人刚从老师府里出来,他亲口对我二人承认了,而且……话里话外,确有对嫌犯的维护之意。”
“哎呀……”郭唯空皱眉道:“那可就难办了,李阁老熟知《昭律》,他若真的铁了心要护住自己的儿子,此案怕是没那么容易就审结啊。”
“所以我二人才来拜见郭大人,”云海尘将案件的物证一一拿出递给郭唯空:“这是本案证据,乃箫倚歌的卖身契和验尸结果,以及一众人证的证词,还请郭大人过目。”
郭唯空接过后一份份的看过,随后将这些证据放在了桌案上,神色并不轻松:“李阁老对此案详情知晓几分?”
云海尘道:“在兴平县的时候,金氏祖孙曾传书给老师,所以老师应当都知道。”
“那他可知晓,金照古在香行处欲对箫人玉行不轨之事,乃是箫人玉联合一众人证设下的局?”
云海尘回答:“这个下官不清楚,但以老师的识微之能,想来推测出真相也只是早晚的事。”
曲**问道:“郭大人,此事有什么问题么?如今箫倚歌的卖身契已经作废,金照古就无法证明箫倚歌是自愿委身于人,那这案子依照‘威逼人致死’的罪由往下审理不就行了?”
郭唯空问:“那如果李阁老会借此案发挥,说箫人玉故意诱人犯罪呢?”
“故意……”曲**立即言道:“老师就算以此事发难也不影响此案的审理吧?”
“不,”曲**一时没想明白郭唯空的话,云海尘却听懂了其中关窍:“郭大人的意思是,老师如果非要证明箫倚歌的卖身契是真的,那此案才是真的麻烦了。”
“这个没法证明吧?白纸黑字都写着呢,箫倚歌的卖身契变成了箫人玉的卖身契,只要时酿春和褚横霜她们不会反水去帮金照古,谁还能证明这卖身契是被改动过的?”
“你忘了吕明秋了?”云海尘脸色难看的问。
曲**霎时愣住:对啊,怎么忘了金照古请的那个讼师了!
吕明秋是知道卖身契一事的来龙去脉的,若李乘舟把人从兴平县带到昭京让其作证,那无疑是平添了一个巨大的麻烦。
“草……”曲**忍不住低骂出声:“不会吧……”
见两人眉间的愁色挥之不去,郭唯空便出言宽慰:“此案尚未开始审理,你二人先不必担忧,关于此案的一些证据,老夫还要再次派人查验,案子既然到了刑部,老夫就会依法覆讯,真相不会因旁人的巧舌如簧就发生改变,不管李阁老会如何动作,你们先不要自乱阵脚。”
云海尘和曲**闻言齐声应道:“是,郭大人说的对。”
郭唯空:“行了,若是没有其它的事,你们就先回去吧,你二人如果信得过老夫,就先把证据放在我这里,我也好派人案验。”
现在多想一些有的没的也是无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李乘舟如果真的派人将吕明秋接到昭京作证,他们也不能半路截杀,因此云海尘和曲**纷纷叹了口气,随后一脸愁容的拜别郭唯空,从刑部离开了。
①引用自《大明律·卷第六·户律三·婚姻·娶部民妇女为妻妾》
②引用自《大明律·卷第五·户律二·田宅·任所置买田宅》
③引用自《大明律·卷第十九·刑律二·人命·威逼人致死》
郭唯空也是《卧榻之侧》里的角色噢,好人呐!
2025.8.26首发于晋江,已保存视频和截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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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师徒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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