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夫子,”章夫子方才的话其实是为了给箫人玉打抱不平,可他对着郭唯空这么问,就难免染上了几分抱怨的意思,郭唯空并未开口解释,云海尘就替他说了:“查案最重要的就是去疑存真,只有所有的疑点全部查清,所有因由全部理顺明白,才不会给嫌犯留下一丝一毫辩驳的机会,郭大人并无为难之意,尔等尽管放心便可。”
既然云海尘都这么说了,章夫子也就不便再质疑了,遂干巴巴的说了声:“好吧。”
他的话音落后,箫人玉开口了:“既然云大人也说了,审案最重要的是去疑存真,理顺因由,那想必李大人对此案的证据尚有不少怀疑之处,既如此,不如一起问出来。”
他和云海尘想一块儿去了,也是想看看李乘舟到底有什么招数,会如何诡辩,是否如他们先前所猜测的一样。
反正这案子不会在今日就审结,早看清李乘舟怎么打算的,等回去后也好早些商议对策。
李乘舟看着箫人玉,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深意,随后开口说道:“好,既然你这么问了,那本官也就不浪费时间了。你们呈上来的证据和证词本官先前已经看过,看似案情详实、证据确凿,可若细细深究起来,会发现有多处根本经不起推敲。”
“第一点,方才本官已经说了,箫倚歌到底是被骗去金府的,还是随着寒十江自愿去金府的,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故而此事无可查证。”
“第二点,便是箫倚歌在金府的时候到底遭遇了什么事。验尸结果上说她生前遭人强占,可一来,你们无法证明这验尸结果的真伪,二来,当夜有谁亲眼看到了,箫倚歌是受金照古所欺凌?”
闻鹤鸣忍无可忍的打断李乘舟的话:“你难不成想说是寒十江强占了箫姑娘?”
李乘舟冷哼一声:“本官并未这么说,可你们见到箫倚歌的时候她已经在河边了,也就是说从她离开家中到投河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根本不知晓,如今仅凭一份验尸结果就急于给金照古定罪,太武断了些吧。”
听他这么说,性子直爽的褚横霜就忍不下去了:“诶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证据都摆在你面前了你非要挑刺!当时但凡有一个正义之士在场,箫姑娘还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么!你只想着为金照古脱罪,却不考虑自己说的话合不合理!若是事事都要第三人在旁见证,那你敢笃定金照古确实是你亲生儿子无疑?!”
“放肆!”褚横霜这话……有点儿糙,李乘舟毕竟是个文官,听她这么一说,险些就要失态:“这里是刑部公堂,不是你说这等污言秽语的地方!”
“怎么污言秽语了!民女哪个字儿戳着您的心窝子了!”褚横霜一拍手,大大咧咧的:“大人方才的话就是这个逻辑啊,要证明什么事,非得第三人在场不可,否则所有合理的推断都不可采信,那依照你这个说法,我猜测金照古未必是你儿子有错么?毕竟你没有亲眼看着他被生下来吧?万一生他的那一日,金府演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呢?”
褚横霜的话音一落,李乘舟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十分精彩,因为他万万没料到,对方是这么个意思,而不是……不是他想的那种腌臜事。
“呦,大人脸色不太好看呢,”褚横霜讥笑:“怎么了?我说金照古未必就是你儿子的时候,大人想哪儿去了?”
她这么一说,其他几人有的暗自偷笑,有的觉得颇为解气,因为他们都能猜到,李乘舟为何会露出这副表情。
李乘舟在一个女人身上吃了亏,而且对方还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商贾,心中自然愤愤,再开口时赫然比方才凌厉了些许:“休要在此耍这些小聪明!疑点不除,这案子就一日不能审结,与其有这个能耐耍嘴皮子,倒不如拿出切实可信的证据!”
“好,那便如你所愿!”箫人玉对他说完这话之后看向郭唯空:“郭大人,既然李大人质疑验尸结果的真伪,那不妨请刑部再派仵作验一次尸,也好让李大人和金照古心服口服。”
郭唯空皱了皱眉:“复审确实应当再换仵作验尸不假,可箫倚歌生前若真的遭人强占,那两年过去了,仅凭一副白骨是没法验出来的,只能验明她是溺水而亡。”
箫人玉眉目冷峻:“不是白骨,我阿姐尸身保存完好,现就在京中。”
“什么?!”出声的是郭唯空、李乘舟,还有金照古。
箫人玉的话音一落,李乘舟几乎是控制不住的看向金照古,目色之狠戾,分明就是在无声谴责: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我!
而金照古也冤枉的很,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郭唯空的反应最快,他站起身向箫人玉确认:“你是说,箫倚歌的尸身,如两年前一模一样?”
箫人玉:“是。”
“这不可能!”李乘舟切齿恨声的说。
“怎么,”箫人玉嗤笑道:“李大人是不是又要怀疑,草民带到京中的,不是我阿姐的尸身,而是我随便杀了一个人谎称是我阿姐的尸身?”
李乘舟恼怒道:“一派胡言!人死后尸身怎么可能保存两年之久!简直闻所未闻!”
“天下奇事千千万,并不是桩桩件件你都听说过,”这次换成箫人玉气定神闲了:“没关系,李大人若是不信,等仵作来了,可以让他们用滴骨法来验证,滴骨法记载于宋公的遗教,此书被天下仵作奉为圭臬,用这个法子来证明那是我阿姐的尸骨,李大人便无话可说了吧。”
“你……”李乘舟刚要气的开口斥责,郭唯空便适时打断他了:“箫氏莫急,李大人并未质疑,不过滴骨法需得尸身骸骨外露才行,既然你说你阿姐尸身保存完好,那么逝者为大,就无需再做这些惊扰亡魂的事情了。”
郭唯空看似为李乘舟解围,实际的意思是,不必剖开箫倚歌的尸体露出骨头了。
也就是默认了箫倚歌尸身两年不腐的事情。
案子审到现在,箫人玉和李乘舟哪一方也没占得上风,郭唯空无偏无党,既然得知箫倚歌的尸身就在昭京,便要派人前往将棺椁带到刑部来,云海尘吩咐归庭客在前带路,趁着这个等待的间隙,他开口提出一个疑问。
“寒十江。”云海尘不恶而严的审问:“你方才说,两年前你去月听窗的时候,明确告诉了对方是去金家,然后箫倚歌便随你离开了,是么?”
寒十江有些怵,所以不太敢看云海尘:“……是。”
云海尘眼中寒光一闪:“可在兴平县的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供述的。你的口供就在此处放着,上面写的清清楚楚,你是奉了金照古的命令,假借刘员外之名将箫倚歌骗去刘府,实际却将人带到了金府,与你今日之语截然相反!短短一个月而已就换了说辞,你倒是给本官解释解释原由!”
寒十江一听这话,当即吓得面色惨白,连瞳孔都开始震颤了,他竟忘了自己还录下一份口供,虽说没有画押,可白纸黑字记下的,确实是初审时自己说过的话啊!
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自己翻供的行径!
寒十江脑子里乱的很,心里也慌,焦急之下胡乱言道:“是……是草民记错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了,草民记错了也有罪么!”
“记错了?”云海尘冷笑一声:“那在兴平县的时候,你怎么没有错记成王员外、李员外,偏偏脱口而出就是刘员外!”
“我……”寒十江知道自己这个借口很牵强,可如今局面他根本看不透,因此只能先站在金照古这一方,只要金照古没事,自己就没事!
寒十江打定了主意,便死咬着不松口:“草民就是记错了!当夜箫姑娘确实是自愿随我前往金府的!”
他的话音一落,李乘舟便乜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厮还有点儿脑子。
而金照古也默默松了口气,生怕寒十江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噢?是么。”云海尘原本也没指望寒十江会如实招供,听见他这么说,便问堂中的书办:“可将他的话都记下来了?”
书办点了点头:“记下了。”
云海尘“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寒十江却为此惶惶不安,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便下意识抬头看了李乘舟一眼,却见李乘舟压根儿懒得管自己。
寒十江的后脊忽然生出一股凉意,总觉得自己有些危险。
不久之后,归庭客带着刑部的差役回来了,四个人将箫倚歌的棺椁抬到刑部大堂,郭唯空立即传仵作前来,李乘舟不相信人死后两年尸身尚且如昨,便起身跟着上前去看,众目睽睽之下,棺椁被打开,等见到里面躺着的箫倚歌后,有人暗自惊叹出声。
连郭唯空也忍不住低声道:“世间竟真有如此奇术,若是只看容色,谁会猜到箫姑娘已经身死两年了!”
刑部的仵作验尸多年,也是第一次见这等奇景,一时间竟忘了验尸的正事。
几人正惊奇的时候,箫人玉跪在地上开口了:“李大人,不知凭借草民与棺中之人的相貌,可否断定此人就是草民的阿姐?”
箫倚歌与箫人玉有五分相似,只一眼便能确认他二人是亲姐弟无疑,李乘舟气的说不出话,故而没有应答,反倒是转身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剜了金照古一眼。
可金照古现在不只是战战兢兢了,还觉得瘆得慌,他跪在刑部大堂中,瞧不见棺椁里的景象,但光是听见箫倚歌尸身不腐一事,就让他有种不寒而栗之感,箫倚歌为何尸身不腐?难不成是因为心有不甘,怨气难消,连老天也看不下去,所以才让她尸身不腐么?她……她会找自己索命么?
金照古心神不定,刑部的人办事倒不延宕,稍稍惊诧过后,便开始当着三位主审官员的面儿验尸。
仵作一边验尸一边说出详情,约莫着小半个时辰后,棺椁才重新盖好,而刑部仵作的验尸结论与叶白庭的验尸结果是一样的:箫倚歌生前确实遭人强占,后又落水溺亡。
只要证明了这一点,这案子的情势就变得对箫人玉有利很多了,箫人玉便恨声道:“我阿姐的尸身已经验过了,确实证明她在金府遭人凌辱不假,悲愤之下又选择投河,证据已然确凿,金照古就是真凶!”
“我不是!我不是!”金照古一时间慌了心神,跪在地上就对李乘舟喊道:“李大人!我是冤枉的!求你救救我!”
李乘舟嫌恶的瞪了他一眼,斥道:“住口!是否有冤我等自会分辨!”
金照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向李乘舟求救等于此地无银,便讪讪的闭口不言了。
李乘舟恨铁不成钢,即便他看不上金照古,可还是要护着自己儿子,遂言道:“尸身确实已经验过,可真相到底是不是‘凌辱’、‘强占’,还有待详查。”
“你分明是强词夺理!”时酿春忍无可忍:“箫倚歌身上的伤痕依旧明显,若非遭人强占之下反抗所致,怎会有多处青红和瘀紫痕迹!”
李乘舟不屑道:“可据本官所知,箫倚歌在生前,签下了一份卖身契,将自己卖给金家为奴。”
他的话音一落,众人便暗道一声:终于来了。
果然还是绕不开卖身契。
李乘舟不等他们开口,便率先道:“关于卖身契一事,想必你们也都清楚,云海尘抵达兴平县的第二日,便发生了金照古欲欺辱箫人玉的案子,事后金家拿出一张卖身契,证明箫人玉实乃金家家奴,这才让金照古免除牢狱之灾,本官听闻此案后只觉得蹊跷,后来经过一番详查,才知道那卖身契乃是假造,实际是由箫倚歌的卖身契改写而来。”
金照古身上背着两桩案子,一是箫倚歌的案子,一是箫人玉的案子,若承认卖身契是箫倚歌的,那他意图对箫人玉不轨的罪名便逃不开,若咬定卖身契是箫人玉的,那他强占箫倚歌的罪行就无法解释,可两害取其轻,箫倚歌已经死了,箫人玉还好好地,所以为了保下金照古,只能让他认下对箫人玉的罪行。
此事郭唯空也听云海尘提过,现在听李乘舟这么说,只能佯装惊讶的问道:“噢?竟还有此事?”
李乘舟便道:“是,当日金照古为了脱罪,便用箫倚歌的卖身契造假,此事并非本官臆测,而是确有人证可以证明。”他说完便对差役道:“来人,去外面把吕明秋押进来。”
差役领了吩咐,将吕明秋带了进来,吕明秋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行礼,待直起身子后,郭唯空便开口问道:“吕明秋,李阁老说你能证明卖身契作假一事?”
吕明秋眼底闪过一丝奸猾:“回大人的话,草民的确可以证明。当日在兴平县,金照古因觊觎箫人玉的容色,便在香行处二楼欲对其不轨,幸得此事被云大人和香行处众人制止,才没有酿成悲剧发生,后来金照古被押入县衙大牢,金照古发妻颜霜红曾前去探望,两人商议后便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将两年前箫倚歌的卖身契伪造成箫人玉的,借此脱罪。”
“也就是说,”李乘舟冷冰冰的开口了:“两年前,箫倚歌确实签下了卖身契,将自己卖给了金府。”
吕明秋如实道:“这个草民不清楚,草民只能证明,那卖身契绝不是箫人玉的。草民乃金照古和箫人玉一案的讼师,在此案中明知真相却仍为金家作伪证,草民自知有罪,甘愿受惩!”
“哼,”褚横霜有样学样,依照李乘舟的歪理辩驳道:“你说那是假的就是假的啊?你如今替金家说话,你的证词怎能听信!”
吕明秋便道:“当日修改卖身契的时候,并非只有我一人在场,金咏锐和颜霜红也可以作证!”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金家的人!”褚横霜嘲讽道:“李大人处处怀疑我们的证词有假,又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的话是真的!”
褚横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招用的十分漂亮,自己这一方若是不占上风,他李乘舟和金照古也别想讨得便宜!
吕明秋斥道:“你强词夺理!”
褚横霜不落下风:“你来的晚没瞧见前面的好戏!到底是谁先强词夺理的!”
“肃静!”郭唯空拍了拍惊堂木,有点儿头疼。两方各执一词也就罢了,怎么越来越有种不讲理的架势了,仿佛在集市上吵架似的,可偏偏这个法子还是李乘舟先用的,因此他也没法指责褚横霜。
眼看着这案子越审越僵持不下,又加之天色将晚,他便问云海尘和李乘舟道:“两位大人,我看这案子今日是审不完了,要不先暂且停审,择日再过堂,你们觉得如何?”
云海尘正有此意,便点了点头顺势道:“也好。”
李乘舟也知这案子不是一时片刻就能结束的,故而也顺着台阶下来了:“好,那就择日再审吧。”
于是郭唯空一拍惊堂木:“好,诸位所说的话,书办都已经记录在案,今日审理此案,有三处新的疑点:其一便是李阁老与嫌犯金照古的关系,此事本官会派人详查;二是嫌犯帮凶寒十江前后供词不一;三是卖身契到底是箫倚歌的还是箫人玉的。此三个疑点事关重大,天色不早了,只怕再审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进展,便择日再审吧。”
郭唯空说完后吩咐道:“来人,将嫌犯收入牢中,今日审案到此为止,散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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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复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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