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和卫江从竹林中走出,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一堆包裹。
我猛然站起身径直地挡在卫江跟前,眼里满是怒气:“你为何非要赖在这不走?”
二师兄见气氛不对,尴尬地提着包裹往小竹屋处窜,三师兄也识趣地上前接过卫江手里的包裹紧随其后。两人前脚刚将包裹全部堆放在小竹屋的廊下,后脚便逃之夭夭,独留我和卫江对峙。
“喜欢。”
卫江的回答得言简意赅。说话间,他已经从我身边绕开,弯着颀长的身体收拾师兄们留下的残局。
“这里鲜有人迹,有什么好让你喜欢的?”我逼近他的身后,“还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停下动作,转身低头,凝视我的眸子。那一瞬,他的眼底好似深潭,平静无波。
他声音低低的:“我的救命恩人在这,我自然也要留在这。”
“留在这干嘛?”
“报恩。”
真是可笑。要不是经历过前世,我都要信了他的鬼话。他的报恩大概就是利用山门藏身,等羽翼丰满再弑帝复仇,让满山被屠。
我压着怒气,尽量保持着表面的体面,对他道:“你不用报恩了,现在就下山。”
“报恩是我下定决心的事,你想左右我的心吗?”
我微微一怔,很错愕地看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他在讲什么轻浮鬼话?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逾越,脸上尴尬一红,装作什么都没说过一样,指了指尚未盖顶的竹舍,无赖道:“反正我的家在这,我哪也不去。”
“你明明答应了要下山,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出尔反尔?”
面对我的指控,他失声一笑:“我身处山门外,连脚下的土地也不属于平山剑派,怎么就出尔反尔了?”
“你怎知脚下的土地不属于平山剑派?”
“你不信,自是可以回山门打听。”
爹爹创派时开了这座荒山,跟官府只圈定了现在山门建筑的所在地,山门之外自然不属于平山剑派。这件事只有山门弟子知道,他能想到在这盖竹舍,定是二师兄给他出的主意。
我被噎住,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恶狠狠恐吓他:“山上恶狼猛兽环伺,小心一觉醒来没了性命。”
“没命也就罢了。”
他一副不怕死的模样。我拿他无法,揣着一肚子气从竹舍离开。
回去后,我左思右想,还是未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将他彻底赶下山。
后面两日早课,二师兄和三师兄总跟我提起他的事情,比如竹舍已经完工,家具齐整,还铺上了青砖小路等等。
我听得烦躁示意他们闭嘴,三师兄冷不丁地补上一句:“竹舍建好后,富公子什么都不干,整天躺在屋外,手枕着脑袋望天呢。”他含笑盯着我看,“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告诉我干嘛?关我什么事!”
我发火,他才噤声,但还是看着我笑,神经兮兮的,像是窥破了什么机密。
又过了几日,我听说卫江的竹舍成了众多师兄们消遣的最佳去处。开始只是文雅的下棋对弈,后来不知道在谁的提议下变成了推牌九、打马吊。消遣变厮混。
卫江总被二师兄拉进赌局,偏偏他不善赌又不拒绝,一局局地输。去过竹舍的师兄们个个都是揣着银子,大笑着回来的。
前世的他作为掌门时,禁止大家聚众赌钱,如被抓到完全不徇私情,严惩不怠。如今倒好,不仅自己参与还不断给人输钱,“铁面掌门”变成“赌局冤大头”。
今生前世判若两人,难道人的秉性能像水一样流动变化吗?
我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假装的,无论前世还是现在都不是真正的他。一切又都说得通了。
不过,就算他什么事都是假的,牌技烂一定是真的,不然也不会让这么多人赢钱。我打算从此处下手。
我让二师兄给他递话,问他敢不敢跟我赌上一局,输的人无条件答应赢的人一件事。二师兄转达他的回话:随时恭候。我便跟他约定两日后开局,就赌最简单的掷骰子。
为了能赢,我沉溺于向山门的隐藏“赌王”七师兄学习赌技,早将多日前沈重让我熟读诗词的叮嘱忘到九霄云外去。
到了约定那天,我正好被爹爹差人叫去剑心阁。看架势定是要问书了,逃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上。
爹爹端坐着书案前,手里握着那卷词选。沈重也在。
“上次让你学的五首词记熟了吗?”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上话,爹爹无视我的窘迫,毫不留情地开问:“满目山河空念远,下一句是什么?”
我默不作声。
“无可奈何花落去呢?”
我仍回答不上来,爹爹眼底升起怒气,恨铁不成钢道:“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沈重及时上前替我解围:“师父,不怪小师妹,是徒儿未曾细细教她。”
他的话谦和又让人安心,我顿时觉得自己像只懒散蠢笨的大鹅,只知道伸长脖子叫唤,脑袋里却空空如也。
“你又护着她”爹爹面露不悦,将书卷扣在案上,“给我回去抄十遍,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后面一句是对我说的。我紧张地往沈重身后瑟缩了一下,他也下意识地挡在我身前。
从小到大无论我捅多大的篓子,沈重总在一旁帮我,我感激地朝他笑,他温和地回应我。
离了剑心阁,沈重在水榭小亭陪我。我抄写,他执着纸扇为我扇风。
我写得手腕有些酸痛,停笔,撑着脑袋问他:“‘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和‘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你更喜欢哪一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他答。
“为什么?”我不解。
他正要解释,却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卫遥。”
我抬头往不远处望去,一片柳荫下立着一个颀长的人影,他双手环抱靠在树旁,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是卫江。
我想起今日跟他约了赌骰子的事情,忙从石凳上起身小跑到他跟前。
“谁让你进来的?”我质问。
“我是按照约定行事,等不到你来,只好亲自找上门了。”他一脸促狭地看着我。
自知理亏,我只能对他道:“我有事耽搁了。赌约我们延至明日傍晚吧。我去找你,你以后不许再到这里来。”
他嘴角微挑,别过头望向沈重的方向:“我看你春花秋月、诗词歌赋,也挺忙的,我们的赌约不如就取消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我下意识地唤他:“卫江,你站住。”
他停住脚步,猛然回头,眼神闪过一丝错愕,沉默了半刻问我:“你叫我什么?”
我表情一滞,怔怔地看他,不知作何回应。
我该随着二师兄他们喊他富公子、富有钱,怎么就脱口而出卫江了!这是我前世为他取的名字,今生无人知晓,突然用这个陌生的名字唤他太匪夷所思了。
我脑袋疯狂转动,想要找个合理的解释,开口却是:“我叫你‘喂’,不行吗?”
理由很拙劣,毫无说服力,听起来甚至像狡辩。他不可置信,唇角微抿,形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爱信不信,反正只要不承认我说过,那就是他听错了。
“怎么样才能继续赌约?”我顿了顿,用超大的声音加上了一句,“喂。”
“想继续赌约也行,满足我两个要求。”
“什么要求?”
“首先,不要再叫我‘喂’;其次,你得为我起个新名字。”
我如释重负,还以为他会提“我要永远呆在平山剑派”这种无理要求。毕竟我跟他打赌,就是为了赢他,让他离开,哪能让他捷足先登。
我点头同意:“我以后不会再叫你‘喂’了,想要起新名字的话,就跟我来。”
我带着他回到水榭小亭。沈重一直坐在原处,他对卫江的出现毫不讶异,估计已经从别处知道他在后山搭宅筑舍的事了。
“沈兄。”卫江跟沈重礼貌行礼,沈重点头致意。
这两人今生的氛围倒是跟前世相似,总是有礼又疏离。
我对沈重道:“大师兄,你为他起个名字吧,这等文邹邹的事你最拿手了。”
卫江瞥了我一眼,面上不悦却没反驳。
前世我得知他失忆后,便自作多情地为他起名。一张张雪白的笺子被端端正正地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每一个名字的前头都缀着我的家姓,卫。左挑右选,才选定了“卫江”。江边是我救下他的地方,多有纪念意义。
当我将写着“卫江”的笺子递给他时,他默默接过没有拒绝。我笑得眉眼弯弯,兴冲冲地推开山上每一个人的房门告诉他们,那个被我救上山的少年以后就叫“卫江”了。
今生,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至于他是叫“富有钱”抑或是“喂”都一样。
我拿过一张白纸在沈重面前摊开,又将毛笔重新蘸了墨递给他。他有些为难地看向卫江,卫江立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
沈重支不住我的催促,用漂亮的小楷在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复”字。
他解释:“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希望你能早日找回记忆,回归本我。”
“不愧是我大师兄,真厉害,好文采。”我双手举着大拇指,声音夸张地夸赞。
沈重被我逗笑,回过头对我道:“别闹。”随即问卫江,“至于姓,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卫江目光转向我。
我被盯着,疑惑道:“你问我啊?”
他点头。
问我那你可是问着了!我忍不住坏笑道:“要不姓‘苟’吧,狼心‘苟’肺的‘苟’。”
“遥儿,休要胡言。”沈重斥责了我的玩笑,我抿着嘴噤声,他认真地对卫江道,“身处平山剑派以师傅为尊,要不,你跟着师傅姓呢?”
“凭什么?”
“可以。”
我跟卫江几乎同时出声,他抢先一步道:“我很喜欢‘卫’这个姓。”
他凑近,朝沈重伸出手,礼貌开口:“沈兄,借你的笔一用。”
沈重将笔递给他,他俯身在“复”字旁边写下一个“卫”字,紧接着又写出一个“江”字。
卫江。
“刚刚有人唤我‘卫江’,甚是好听,以后我便用这个名字了。”
我看着墨迹未干的“卫江”二字惊地说不出话来,始作俑者挑眼看着我微笑。
我只是随口一叫,他怎么会准确无误地写出“江”字的?明明将、姜、疆……这么多字都念作“jiang”。
我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只留下一句“明日傍晚,别再爽约了”,便转身离开小院。
卫江走后,沈重问我:“你们明日有约?”
我心不在焉,胡乱回应着:“嗯。明日我一定要赢他。”
我伸手提起卫江握过的笔对准白纸用力重重落下,将他写的“卫江”狠狠涂成一片,就像一块黑黑的、被碾成一片的煤球疙瘩。
苟东西,内心暗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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