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赏菊宴归来,众人心绪不宁。
王家这一番满目金菊耀彩、锦缎成堆,更显王李两家权势消长之危局。王家胜势如日中天,李家门庭冷落,一时朝野闺阁皆传,王家已臻极盛,颇有炙手可热势绝伦之态。
对于此时在吴府的三人而言,忧虑更甚。
皇帝近日一反常态,急于给塞北战事盖棺定论,其心难测。越国本已渐趋安定,圣心却如此焦虑,实令明眼人暗生疑虑。
更奇者,宁知远与王忠恕自入宫后竟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荀卓卿自那日返冯府后留书远行,冯恩鹤也随之失了音讯。
吴越珩虽有书信至,无奈归程路远,今日方达公主之手,打开一看,已是八月初上弦月时所写,忙着告知公主军队正凯旋归来。
公主放下信件,轻抚茶盏,叹道:“昔年读《汉书》外戚列传,未尝不掩卷长叹。今日观王家之势,竟有相似之虞。徐盈科晋一品之事已成定局,那日宴后我与王修绪独谈,说起此事,其言语虽仍护本家,却也不乏愧色,似对自家权势滔天亦有不安。”
苏锦书手执新配香囊,自芒种宴察知皇后所赠杏花香囊藏蹊跷后,她便潜心研制仿香,想要用无害之香代其险峻之物。
没曾想那味道竟是极难得,而且幽微难辨,每个皆不相同,制成实属不易。历经三季,试尽百草,到今日也才只配出来公主和方源两个人的,便拿来赠她二人。
公主拈香细品,对方源婉劝:“如今王家势不可挡,皇权如今也尽在圣上一人掌中。方家何苦再硬碰?先帝旧事不妨春秋笔法含糊其辞,圣上登基后的事详细写,浓墨重彩。”
方源垂首不语。
身为史家女儿,她深知方家历经数次政变,得罪无数权贵,依然能屹立朝堂,多亏史笔如铁、直言不讳,尽其所能保持绝对客观,才让天下人为之折服,以至于历代帝王难以撼动。
某种意义上,他们整个家族得以存在、发展,就是因为他们方家代表了越国的良心。
可正因此,如今将天下尽收掌中的李兆隆,越是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
公主说得没错,跟绝对权力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若不去硬碰硬,付出的代价便是方家信誉尽失,以后就越容易被皇帝和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中。
正当她发愁该怎么说,便见苏锦书也摇了摇头,“若只是改个战事起因,成为李家和王家的竹篾相公还算好的;只怕日后会要方家全然屈服,如此一来便难逃群狼反噬。”
方家自从执笔以来,大大小小的官,无论忠贞奸佞,全都得罪过一遍,甚至包括宁知远和吴越珩。得罪君子自无紧要,可怕的就是得罪过小人。
这些人之前尚需忌惮方家有口皆碑的威望,如今若自砸招牌,这些人岂有不会复仇反扑之理?
苏锦书想了想,说道,“不如去问问王家可有折中之法。既然圣意难测,王家又是如今唯一能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不如去说服王家。王家也并非全都是奸邪之徒,若能晓之以理,强改史书虽可一时称心,却损及圣誉,留污名于后世。不如保史官直笔,反显君王圣明。”
苏锦书虽然已经确认皇后便是何辰背后指使宁知远下毒之人,如今毒效已解,甚至是靠皇后赐的夏日杏花,尚且算皇后一心只为越王朝,而非对宁知远私人的仇怨;
而方家与王家并无瓜葛,甚至王修绪看上去还与方家的崔夫人颇为交好,两家于公于私皆无恩怨;
再加上与王家的人接触,苏锦书早已在心中取中几人。王修绪不论品貌心性,都不似凡俗之辈;王忠恕身为一品大将,所受争议多半源于其倚仗权势、深居京城,而非能力不足、德不配位。
若能提醒皇后,让她去劝说皇帝要以史为鉴,今日强迫史官篡史,污名虽加于敌国,但失真之笔必将损及皇帝与朝廷的长远声誉,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后世史书会如何记载今日之事?
若能劝说“陛下乃明君,无需以此手段彰显功业,真实的历史反而更能衬托陛下平定内乱外患的英明神武”,戴些高帽,把皇帝哄开心,未必不起作用。
最后服软,请求王家从旁说情,强调方史官乃一片赤诚忠君为国,只是书生迂腐,绝非心存悖逆,如此一来,又有什么值得计较呢?
更重要的一点,苏锦书不敢告诉她们。
那日菊花宴,王修绪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外出修行的王家三公子,其生死如今便在苏锦书一人手上。若能利用他来行事,倒也未必是坏事。
公主颔首称是,“更有昔年汉武帝用卫霍,唐太宗任长孙,皆明君用外戚之智。今上若真为明君,当知史笔如铁,方能流芳百世。”
卫青霍去病乃卫子夫之外戚,长孙无忌乃长孙皇后之外戚,虽是外戚,但是不仅没有造成朝政混乱,反而助力王朝的发展,此皆因明君善政,名留青史。
当今圣上重用外戚,若是明君善政,终究要惧悠悠众口,现在他们不仅需要担心方家的威信,还要担心徐盈科的任命如何服众。
究竟是汉之霍光,还是汉之卫霍?是唐之长孙氏,还是唐之杨国忠?
若方家愿在徐盈科之事上稍作让步,或可换得王家进言。
方源摇了摇头,叹道:“‘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方家世代执笔,若今日曲笔,他日有何颜面见先祖于地下?如此岂非再度自损清名?”
苏锦书淡然道:“现在只能考虑把损失降至最低。徐盈科之事罪在将来,不存在篡改史实的风险。更何况方家文官清流,岂能知晓武将任命之原委?不妨借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顺从,实则能保全史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时值深秋,吴府庭中落叶萧萧,三人对坐,各怀心事。窗外沉云低垂,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苏锦书未在吴府久留,商议既毕,便乘轿返回宁府。她本欲将宁知远久滞宫中之事告知二人,见方源已为家国之事忧思重重,终是未忍再给她们添烦忧。
宁知远每次入宫,都令她心绪难安,何况值此敏感之时?她心中惴惴,犹如悬旌。不知不觉行至东厢房,本想去寻何辰一叙,却见房门虚掩,内中陈设整洁,唯独不见人影。案头一卷《淮南子》孤置其上,书页微卷,似常被翻阅。
苏锦书轻取书卷,依窗细览,暮色透过琐窗,映出扉页上“淮南鸿烈”四个古篆。
是方学士校注版。
光线暗沉,苏锦书点了灯,随手翻开一页,正见《俶真训》中言:“夫舟浮于水,车转于陆,此势之自然也。”旁有朱笔校注:“势者,时之所趋,非人力可逆。”笔力刚劲,一望便知是方学士手笔。
她不禁感慨,方家世代清流,虽屡经风波,犹保持文人风骨,恰如《淮南子》所倡“守静持正”之旨。
再翻数页,忽见数处墨笔勾画,笔迹隽秀,与方学士的朱批迥异,《天文训》篇“日月欲明,浮云盖之”旁,注有“天显”一词。
是何辰的字。这个注解俏皮有趣,日月欲明,浮云盖之,可见天地气象之蒙昧。何辰把卫国年号“天显”标注于此,似要指责卫国阻挡了日月之明。
再往后翻,《原道训》篇页边有数处极细微的墨点,若非凝神细察几难辨认。“夫道者,覆天载地”句旁,“覆”字右上有一点朱砂痕迹;
《俶真训》“舟浮于水,车转于陆”处,“水”字下方亦有一点浅墨。
这些标记看似读者随手所作,笔迹却清晰干净,排列暗藏章法。
苏锦书凝神推敲,忽觉这些标记似是某种密记。她忆起曾在话本中听闻,前朝秘探常以典籍为密码本,以页码行数字序传递机密。
当下心中一动,细观这些标记的位置:《天文训》第十二页第七行第四字,《地形训》第二十四页第三行第九字...
她恍然想起宁知远书房的那本《淮南子》,似乎也总有些宁知远自己做的勾画题注,便持书疾步至书房。
东厢与书房相隔数重庭院,一路秋叶簌簌,等到了碣石路,枯黄竹叶已在她怀中书隙里铺满。
她进入房中,取来书房中那部同样是方学士校注的《淮南子》比对,不同的唯有宁知远笔力分外遒劲,一笔一划皆要入木三分,除此以外,她果然在相同位置发现完全一致的标记。
更让她心惊的是,宁知远这部书中,《时则训》某页夹着一页账本上扯下来的素笺,上书数行数字: “十二、七、四;二十四、三、九;三十一、五、二...”
若不细看,还以为是记账用的。
苏锦书依码查验,指尖轻点字位:“卫...德...光...”连起来竟是“卫主、德光、天显”六字。
其中光是“天显”一词,就以不同的密语出现了无数次。
卫主,顾名思义,卫国之主。
卫国之主,名唤德光。
天显是卫国的上一个年号,当时越国正值永乐年间。萧德光登基后改国号与越国一致,两国皆为重光,这是五六年前发生的事了。
关于德光,苏锦书记得,德光之妹保机,便是那位话本中德光宠爱的,痴恋李兆隆,嫁来越国后又被处死的先贵妃。
苏锦书再往后翻,却见宁知远的笔迹越来越少,何辰的笔迹却越来越多,翻至最后,宁知远那本淮南子只剩方学士的点校,何辰的却密密麻麻,几乎要把原来的字都遮住。
其余笔迹,苏锦书难以分辨猜测,凝眉思索无果后放弃,只是在心里记下,把书还至书架原位。
待到苏锦书离开书房回至厢房,把何辰的书也放至东厢房案上时,忽闻脚步声自廊外传来,她急忙将书册归位。
何辰一身风尘踏入院中,见苏锦书在此,神色微讶:“夫人怎会在此?”
淮南子终于出场了
整篇文里所有的暗语全靠淮南子串起
卫国皇室姓萧,目前卫国君主是萧德光,前贵妃是萧保机
危险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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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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