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腐臭盖过霉味，李残桃知道，他身子开始腐烂。
冬天比夏天要慢上许多，如同小虫一点一点啃食，痛倒是不痛，很痒，叫人抓心挠肝。
郑晔不准人给他看伤，他怕他一死了之，又怕他活得太痛快。他每日都派人灌他一碗粟粥，吊着口气。
窗外的风贯进来，他将自己蜷成一团。李残桃觉得自己真是丢脸丢到家，太窝囊了点，要是让他爹晓得了，恐怕是要掀了棺材板。可他没了勇气去寻死，只好苟活。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他爹，他脑子一定是坏了。
那个短命男人，自诩风流名士，罔顾礼法。他结交一大帮子狐朋好友，成日游山玩水，看见个花儿鸟儿作几首诗，伤春悲秋。
他喜欢酒，但酒品极差，喝完以后就开始耍酒疯，他要去抱娘亲，娘亲反手就给他绑了，娘亲说他不爱洗澡，臭死啦。他闻了闻，其实是香的。娘亲还用鸡毛挠他脚心，他爹很怕痒，又笑又哭连连求饶，从此往后他不敢喝酒，只能闻一闻解馋。
娘亲很嫌弃他爹，他问娘亲，怎么就想到要嫁给他了，娘亲说他生的好看，在眼前晃着心里舒坦。
他似懂非懂，原来男儿要有几分姿色才能讨到老婆。
他爹是从天上下来的，难道人死后真能升天，也不知他爹做了个什么神仙。爹说要带他走，他真是没有半分犹豫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他其实有些怨他爹，他踢着小石子儿在背后骂他：爹啊你咋眼睛这么瞎，那么多狐朋好友，怎么就偏偏挑了个最差的托付，你看人家嵇中散多有眼光，山巨公把他儿子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儿子我遭老罪了，成日里被那畜生如此这般磋磨，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唉，他爹好像被他骂生气了。他步子越来越快，他一瘸一拐地跟不上。他看见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心急如焚。
——等等我!
“爹，你等等我！”
“李残桃，你要不要看看我是谁！”
李残桃下巴要碎了，他睁开眼，竟是郑晔那畜生，他绝望闭眼，到了地府也不能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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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郎主已经走了。”青君捧着药碗，撩开帘子。榻上那人躬身将自己抱成一团，他头发乱糟糟的，衣裳也是乱糟糟的，他整个人裹进被子里，背对着她，青君看不到他脸。
她与李残桃是真有几分缘的，短短几日，她又碰见了她，还成了他的婢子。
要说这等事怎么也落不到她这烧火婢头上，怎奈巧合多多。这负责送药的，本是后厨里另一个婢子，哪知前夜里她吹了冷风，一病不起。大家都是个人精，谁愿多做活。自然而然这就成了青君的差事。
那日青君前脚迈进院子，后脚就听见屋里瓷器在空气里炸开了花，屋里的人吵了起来。青君不敢进去，怕殃及池鱼。她就贴门边站着，静静等人吵完。
结果屋里开始不对劲起来，青君听到衣料的摩擦声，接着不知谁扇了谁一记耳光，砰地一声，门被粗暴踹开，青君吓得弹出三里地，而那罪魁后手在里头没讨着好，决心在外头耍耍威风。
他叫青君跪下，青君听话照做，她将头埋得低低的，生怕主子一个不顺心挑她错处。
然而那人好似见不得她这般，挑起她下巴迫使她仰头。看到她脸那一刻，他恶劣的抚了抚她脸上的疤，青君觉得疼。那人满眼兴致顿作嫌恶。当即就松开手，青君长舒一口气，以为逃过一劫，没想到那人又说：“渍！生得这般丑，总该断了他的心思。从今往后，你就去伺候李残桃吧。”
他轻飘飘一句话就决定了她的去处，她还得感恩戴德的磕响头。
顺理成章，青君到了他身边。那时候，她真不敢相信，她以为他早就魂归地府，没成想他没死。她以为他是富贵郎君，然而他却是人人口中那备受宠爱的残桃公子。他的身份真是让人……让人难以启齿。
半晌，被窝里的人探出一截手来，“端过来吧。”他嗓音微哑，像是刚刚哭过一回。
青君忙将那碗黑乎乎的药呈上。
她看见公子拉低脸上的被子，露出一双泛着盈盈水光的眼睛。
“公子您终于醒了。”
李残桃轻轻嗯了一声，面不改色接过药碗，碗里药汁荡起层层涟漪，他手在发抖。每一次狼狈都叫她碰上了，可他心里有点庆幸，还好是她看到了。他挺感激她的，她那一盏灯笼让人不那么孤独。
李残桃凑近药碗闻了闻，眉头一皱，将其搁下。他偏头去看青君，相遇即是缘分。
青君有一双细长眼，里头嵌着两颗棋子，她看人时，总是眯眼，莫名有一股傲气。她脸上有一条横亘鼻梁的刀疤，李残桃不敢想那下手的人是有多么狠毒。
这几日病着，他还没有认认真真瞧过她。他从前竟没注意到这条刀疤。
青君看到他腕子上赫然一道红痕，不消说，是郑晔弄得。郑晔每日都来，他来就像是走个过场，先摔几个茶杯，再与李残桃吵一架，最后狠狠羞辱一通，撒手而去。
她一点也不懂得掩饰，就这样**裸地审视。
她用目光凌迟他。李残桃受不了，他慌忙扯过被子将自己盖的严严实实。
“青君。”他低低唤了一声。
“公子你说。”青君抬眼去看他，他面色较方才又白了几分，近乎透明。
“帮我把药倒掉好不好。”
青君摇头，“郎主发现了怎么办？”
李残桃叹了一口气，“只要你不说，他不会发现的。”
“不行”青君拒绝得斩钉截铁。
“青君你过来。”李残桃朝她勾了勾手，青君不知道他要作甚，仍是听他的话挪过去。
李残桃将一个檀木锦盒递给她，那是郑晔送来的，他总爱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他以为这样的弥补会叫他忘了痛，只记得他的好。
李残桃示意她打开。
里头躺着一根白玉簪子，“这是报酬。”
青君二话没说，药汁倒满青瓷唾盂。
李残桃再没精力，他恹恹地钻进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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