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国向平郡,驿道旁立着一个孤零零的茶寮。
稀疏的烂茅草屋顶,孔眼大过小儿拳头的茅草篱笆,木杆上挑着个“茶”字的烂布幡,便是方圆十里地里唯一的一丝人气。
茶寮里,一个满脸皱纹,脸色青白的老头蜷缩在炉子边,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黄泥土炉的炉膛里空着没有烧火。虽然日头还挂在天上,可到底数九严寒,一阵微风吹过老头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他动了动已经僵硬麻木的手,颤悠悠地弯腰从土炉后头摸出一只陶罐,然后走到茶寮门口接着天光朝里面看了看。却不知茶寮门口何时来了个人,没防备的老头一抬头顿时吓了一跳。
“抱歉,惊到老丈了。”那人开口时语声软嫩。
“没,没事。”老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定睛看去,却发现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瞧着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他下意识就朝周围搜寻过去。稀疏的茅草篱笆实在挡不了多少视线,所以老头没多久就收回了目光。
除非她那大背篓里能藏下一个活人,否则来的就只有她一个。
这是真奇怪。
这条驿道从梁国都城颍都开始,一路通向最北面的边塞邗堡。所以在梁国还算太平的时候,走这条驿道的人很多。后来不知怎的,世道就渐渐差了。没了南来北往走商的队伍,没了去邗堡戍卫守边的军队,这条驿道就渐渐荒凉了下来。如今走这条驿道最多的是送公文的官差,再有就是偶尔路过的游商。可不管是官差也好游商也罢全都是男人,何时见过一个年轻的小娘子孤身走驿道的?
老头仔细打量过去,却见那站在门口的小娘子虽然通身上下只有发髻上插了一根木簪,一身衣裳却是上好的细棉衣衫。再加上那双干干净净的皮靴……
老头心里咯噔一下。
今年向平郡遭了旱灾,只要一起风就是漫天沙土。别说从驿站走了二十里地过来,便是待在茶寮里的他,身上都能抖下几两土来。
他又瞟了一眼。
那双褐色的皮靴子确实是干干净净的,好像皮匠铺里刚刚摆出来的新货一样。
所以,别是那个什么吧……
老头心里发慌,他舔了舔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嘴唇颤抖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子奇异的味道。
有点像是生锈的铜钱,又好像是熬猪油的气味。
老头一个恍惚,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好笑,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口。
真是越老越不中用,明明就是个年轻娃儿,他居然能想到山中精怪。
“老丈,我想问个路。”那小娘子再次开口时,脸带三分笑,嗓音软糯甜美,任谁看了都不能忍心拒绝她的要求,“老丈可知上吴村怎么走?”
定下神的老头镇定多了,“老汉就是上吴村的人。小娘子找哪个?村里人老汉都认得。”
“有人托我从宣会城送十两银子给上吴村的二丫。”
十两……银子!
老头心里蓦地跳了一下。他仔细打量对面那个小娘子,却见她目光清澈,神态坦坦荡荡,实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
也是,真要骗人,也不到这种穷乡僻壤来骗。
老头心动不已,却到底还留着些理智,他眼睛微眯,使了个心眼,“可是柱子家的二丫?”
他们村里没人叫柱子,自然也不会有柱子家的二丫。
却见那小娘子摇摇头,“叫我转交银子的人没说。只告诉我她家的院门刷过漆,我到了就能一眼认出来。”
老头回想了一下,却实在想不起他们村里哪户人家的门是刷过漆的。
不过他们村子以前也阔气过,真有人家刷过门漆也挺正常。
老头扔下什么门漆不门漆的,一双昏花老眼盯着面前的小娘子。
这小娘子皮肤虽然黑了点,到底花朵一样的年纪,瞧着皮肤很是细嫩。要是除了那十两银子之外再摸不出点别的什么,这小娘子自个也能值些银子。
村子里的人老是说他年纪大不中用,今天也叫他们瞧瞧,他以前这门吃饭的手艺到底丢没丢。
老头打定主意,顿时满脸堆起笑,“老汉一时也想不起来小娘子说的是谁,不如这样?老汉正要回去,正好带小娘子一段。”
“也好,多谢老丈。”小娘子仿佛毫无芥蒂,闻言甚至笑眯眯地道了谢。
老头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这里附近土质差,庄稼种不出来,所以他们整个村就寻了别的“营生”过活。碰上硬茬子,这茶寮就是个真茶寮,卖炊饼卖茶水。但像这种孤身上路的年轻小娘子么……
老头忍不住笑了一下。
荒山野岭的,真有些什么事,她就算叫破嗓子又怎样?
老头面上摆出一副和善的笑,“行,那就走吧。”老头说着,便走向小娘子身边,“小娘子这背篓瞧着沉呢,老汉帮你背一段吧?”
“不用,不沉的。”似乎毫无察觉的小娘子转身先出了茶寮。
她这一转过身来,老头不由稀奇地瞪大了眼。
寻常的背篓就是个穿了两根绳的大箩筐,而这小娘子的背篓外面虽然是寻常的粗藤,所以前头他没觉得什么,但是没想到这背篓的里头也一点也不寻常。
背篓里,居然有一只白色的……
狐狸?
老头仔细打量着。
背篓的正面被全部切掉,然后里头却用青绫整个包了起来。这青绫瞧着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是下面是垫了碎布还是棉絮。
这老头虽没买过绫罗绸缎,但跑典当铺卖却卖得不少。
默算了一下这么大一块青绫得花多少银子,老头不由暗暗咋舌。他瞟了一眼背对着他浑然不觉的小娘子,一时心里火热。
不说别的,单这只狐狸比那小娘子还值钱。
这么白的毛皮剥下来……
老头悚然一惊。
却见那只白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蓦地睁开眼睛看他。那双狐狸眼里一闪而过的冰冷杀意叫他不由颤了一下。
但是再看过去时,那又只是一双平平常常的狐狸眼。
老头怔愣了一会,突然间好笑起来。
一把年纪,居然叫个畜生给吓到了。
“小娘子,来,这边走。”
半个时辰后。
“韶娘子,”老头佝偻着背,熟练地寻找着土坡上能下脚的地方,“就,就快到了。”
老头很久没做这门买卖了,可必要的谨慎还是不能缺,在上山的路上一路靠着闲聊旁敲侧击,知道了好多事,譬如这小娘子名字叫韶黎,譬如她家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山谷里,又譬如她家连个能顶事的男人都没有,只有她娘和她两个人。
老头知道得越多越是安心。
家里远,寻常猎户,只有个老娘,这样的人便是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来找麻烦。
只是瞧这小娘子一路都健步如飞的,走了两刻钟山路居然也没有喘气,老头就猜她该是练过点功夫的。
不然也不敢孤身上路不是?
老头一路走一路心里琢磨,到底觉得还是把她骗回家去,然后在茶饭里下点药更稳妥些。
“老丈,还有多远?”
这小娘子的嗓音是真好听,软糯甜嫩。不送去窑子,卖给戏班应该也不错。
老头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应道:“快到了,快到了,看见那边的房子没?那是下吴村……”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边原来就只有一个吴家村,几十年前村里几户挣了大钱的人家在半里地外的山坡上造了青砖大屋,因为地势略高些就起名叫上吴村,原来的吴家村则改成下吴村。从驿道这里一路沿着山道向北走到一个两丈高的小陡坡,站在坡顶能俯瞰整个下吴村,转身向西走个几步就到上吴村。而老头和背着背篓的韶黎,现下就站在这个小陡坡上。
太阳已经落山,天边只剩了一丝亮光,眼看着没多少功夫就要彻底黑下来,伸手不见五指。
但坡下的下吴村,现下却是黑魆魆的一片。借着最后一丝天光,倒是能看见影绰绰的一栋栋屋子立在那里,但再多的老头就看不清了。
下吴村里没有人点灯。
老头心里一阵发慌。
这不正常。
虽然蜡烛贵,但偶尔点个油灯还是可以的。就算连油灯都不舍得,还有灶膛里的火呢?现下正该是做饭的时候,为什么他没有闻到烧木柴的味道?
这……
下吴村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今早他出门的时候还很正常。
“老丈,”那个叫韶黎的小娘子似乎并不觉得奇怪,见老头在那里呆站了好一会,才出声催促,“走吧。”
“哦,好,好。”老头心下不安,他想去下吴村看看,可回头看了看跟在他身后的韶黎,又放下了这个念头,“我们村就在前头。”
陡坡上就是上吴村。
老头走快了几步,但是在坡上第一间房子前停了下来。
因为整个上吴村也和下吴村一样,黑魆魆的一片没有半点亮光。
呼啸而过的夜风发出呜呜的怪响,仿佛有人在哭泣,又仿佛有人在喊叫。
老头急了,他直接撞开大门,扬声大喊:“老婆子,老婆子,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是一片死寂。
老头跑进厨房,然后看见一个身影倒伏在地上。他急不可耐地扑过去,将那个人翻过身,然后下一刻他听到自己发出一声惨叫,“老婆子——”
这个人,或者说这具原本该是个老妇的尸体因为被老头的动作翻转过来。尸体还算完整,只是她面上的表情却带着极致的惊恐,仿佛生前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老婆子,老婆子……”最初的震惊过去后,老头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抱住那尸体哭嚎起来。
“居然会哭哎。”之前觉得软嫩悦耳的嗓音,此刻却说着似乎半点人性都没有的话。
老头恶狠狠抬头,恶狠狠地瞪向那个站在一旁仿佛在看什么稀罕物什的小娘子。
“你没发现,”却见那仿佛十一二的小娘子,微微向前倾身,脸上的笑似乎烂漫无邪,一双眼眸却黑得深不见底,“你已经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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