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姐姐长得好看呀。”一身青灰色麻衫的韶黎倒坐在驴车两个大箱子的缝隙之间,对骑在马上与驴车并行的女人笑,“洪姐姐还不收阿黎车钱,就是心肠也好,所以就是人美心善嘛。”
蹲坐在大箱子顶上的白狐,默默俯视着她们的眼神多少带了点新奇。坐在驴车上的这个少女嗓音甜软,语气中还带着些许娇嗔,除了那张脸以外,与那个带它离开太微宗的少女没有半点关联。
“咱们走镖顺路接别的生意是真,可你这么丁点大的小丫头能有多少分量,还值当收你那三瓜两枣的?顺路捎你一段罢了,这就叫人美心善了?”骑在马上的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小丫头嘴真是甜。”
白狐垂眸,看向驴车前方。
这是一支由三辆驴车组成的镖队,每辆车上都堆着几口大箱子。穿着短打的男人或驾驶驴车,或于车旁步行护送。另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骑马在前领路,而洪姓女子则骑着马在车队前后巡视。
“我会些剑术,”韶黎本身嗓音甜软,尤其是她愿意好声好气同人说话时,大抵是没人能拒绝的,“若有需要,洪姐姐莫要同阿黎客气。”
剑术。
白狐看向远处,眼神一时有点飘远。
嘴上说着“不想救僵尸”的韶黎,先是用赶路补回时间的借口背着它走了半个夜晚再加一整个白天的路。第二天黄昏到小镇投宿以后她不回房休息却跑去练剑,直到过了午夜才回到客店的房间里。
鬼蜮这一行,只怕是对这个心气极高的孩子打击不小。
虽然在白狐看来,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能够让自己从鬼蜮全身而退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驴车行驶得摇摇晃晃,突然间猛地震了一下,把那只放在箱子上面的背篓震得朝外翻了出去。白狐看见坐在驴车上的韶黎猛地收起悬在驴车下的脚,踩着车板一跃,在半空中就抓住背篓后一个翻滚后才落地。
落地的时候,她顿了一下才直起身。
好像腿软了似的。
白狐却不意外。
人族修炼,不到筑基就不能灵气外放,所以练气阶段几乎与凡人没什么不同。凡人就算能侥幸从鬼蜮里逃出来,也是大病一场命丧黄泉的下场。别看韶黎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现下只怕是连走路都勉强。
她都走了一个多月的路了,总不能是才刚想起来还能搭车吧?
“阿黎妹子好俊的身手。”洪姓女子也笑眯眯地夸她,虽然语气里多少有点哄小孩的意思。
韶黎再次翻身坐上驴车的时候,不经意间与白狐视线相接,然后她下意识地对着白狐笑了笑,才挤回箱子之间的缝隙间坐好。
她的笑容自然是纯然又清澈,就是因为看见心中所喜,所以完全没有半点任何功利与筹谋。但这样的笑,大抵任谁都不会讨厌,却彻底带走了白狐的好心情。
它转开眼。
白狐,出自九尾一族。
九尾的魅惑之术盛名赫赫,号称除了九尾同族以外没有任何妖族或人类能够抵挡,甚至能让任何异族都心甘情愿地奉上一切。
九尾尚朱,毛色越是红艳地位越是尊贵。而它不止出生时就是一身白毛,甚至它的魅惑之术也对同族有效。
它仍然清楚地记得幼年时,仅仅是因为它多看了一眼,玩伴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心爱之物塞给它的表情,它同样也记得一夜之后,玩伴与周围同族嫌恶和忌惮的眼神。
虽然它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过,但是它仍然希望自己能跟其他的同族的孩子一样被父母喜爱,与大家一同玩耍。所以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同族。每一天它都在努力修习妖术,希望有一天能彻底控制这种能力。
然后有一天,幼年玩伴突然带着一份礼物出现在它面前。他说他现在才知道白狐小时候不是故意的,他还道了歉,说想重拾与白狐的友谊。
白狐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它以为它的努力有了结果,于是收下了那份道歉的礼物。但是在几天后,幼年玩伴当众指责它使用魅惑之能,夺走了他的至宝。
在那一片的嫌恶与畏惧的眼神中,白狐试图解释。但最后的结果,是它被封禁了妖力然后从九尾世代居住的青丘放逐了出去。
韶黎的气息靠近,白狐转头看见她拿出了一把小小的银梳,然后对它说:“梳梳毛?”
白狐把头转了回去。
然后韶黎的手就轻轻落在了它的背上。
银梳伸进毛发里,微凉的梳齿碰触到它皮肤的同时,韶黎的袖口从它鼻尖拂过,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痒。
她穿着粗糙的麻衣,却为它买了银梳。
白狐闭上眼睛。
又来了。
韶黎轻柔梳毛的动作带来的轻松惬意,还有内心对自己的厌烦,再度混杂到一起。
它从来没有主动用过它的魅惑之术,但是任谁靠近它,都会受到魅惑之术的影响。
韶黎步行,却为它做了背篓。韶黎九死一生从鬼蜮里逃出来,却因为它多看了一眼就把银铁镜送给它。
这一幕,与它幼年玩伴把他心爱之物塞给它何其相似?
空气中有一股恶意飘了过来。
白狐睁开微眯的眼睛,瞟了一眼车队中的某一个人。
韶黎手上动作一顿。
白狐抬头看她,却见她也在看那个步行在第二辆驴车边的男人。
九尾既然长于魅惑之术,自然而然地能察觉各种情感。而能够魅惑同族的白狐,自然更是佼佼出众。
白狐看着那个人,他的行为举止和他的同伴毫无二致。
所以,韶黎是怎么看出来的?
浑然不觉得自己被两双眼睛注视着的男人,将手伸向拉车的驴。驴陡然一声嘶鸣大叫,剧烈挣动起来。下一刻缠绕着车轭的绳索断裂,本来被车轭压住的驴骤然失去重负,重重地撞上前面一辆驴车,堆叠起来的木箱翻滚落地,“哐”的一声木箱散架,散发出一阵浓郁的药香。箱子里头一捆捆木片杂草样的东西散落一地,不少还落到了路边的积雪里。
“糟了。”本来陪在韶黎旁边的女人脸色一变,她一提缰绳促马前行,一边大喊,“赶紧过来帮忙,药材不能受潮!”
镖局的人一阵忙乱,先是停下车队,简短商量一阵后分了一小半人手警戒,几个人去修理驴车,还有大部分人去收捡药材。
到底人多,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将药材全部收拢了回来,重新放到了车上,接下来只要再把驴车松脱的车轭绑好,就能重新出发。
就在此时,变生肘腋。
树林里陡然窜出一群蒙面黑衣人,见面就大喝一声,“把药交出来,饶你们不死!”
洪艳娘面色一变,朝后退了一步,“几位若是求财,小妹这里有些茶水银子……”
“少废话!”刚才大喝的黑衣人举起钢刀,朝最近的人砍去,后面的黑衣人也跟着举起钢刀扑了过来。镖队众人或蹲或站都在捡药材,一时反应不及居然就被砍翻了几个。
白狐抬头,看见韶黎明显是在犹豫。
但是下一刻,只见那先前搞鬼的内应抽刀从背后刺向那个洪姓女子,洪姓女子堪堪避过,抽出腰上佩的长刀就与那人战在一起。
黑衣人又大喝了一遍:“把药交出来,不然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洪姓女子咬牙说了句“做梦,除非我死”继续与内应缠斗,内应一刀劈向洪姓女子的肩膀,却不想洪姓女子却不管不顾地抬起胳膊压住自己的衣领,于是本来可以避过的一刀落到她右腰上,顿时鲜血飞溅。
韶黎叹了口气,从背篓的夹层里抽出了她的短剑。
她垂下眼眸,先是吸气,然后缓缓地吐息。
白狐眨了眨眼。
韶黎此刻虽然还站在它的身边,但她整个人的气息却突然淡了下去,就好像整个人突然消失了一样。然后下一刻,白狐就看到韶黎仿佛化成了一道没有分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闪现到厮杀最烈的地方。她出现在高壮男人的身侧,在男人右手举起环首刀往下劈的瞬间斜上方刺了一剑。而男人直到劈完了那一刀才蓦然惊觉有异,下一瞬间在韶黎的注视下,脖颈出喷洒出巨量的血液,带着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黑衣人一倒下,所有的厮杀都慢了下来。
“想走,”个子最矮小的韶黎站在一群人的中间,却是众人注目的焦点,“还是想死?”
“哪来的——”
有个黑衣人才刚开口,韶黎仿若鬼魅一般直接一步冲到那人面前,举起短剑正面劈下。黑衣人举刀格挡,“当”的一声大响之后便是喀拉的碎裂声,而韶黎剑势未弱,直直劈中黑衣人面门。
黑衣人倒下去的时候,其余黑衣人面面相觑,全都停下了手。而当韶黎抬眼看向他们的时候,距离最近的那个黑衣人居然身体一颤,然后掉头就跑。
有了第一个,就会第二个,刹那间所有黑衣人都跑了个干净。
然后白狐就看见韶黎朝它走了过来。
韶黎生了一双太过清澈的眼睛,所以她笑的时候是十足的天真纯澈,无忧无虑,而当她不笑甚至脸上沾着血的时候,那双眼睛却是仿佛冬天最坚硬的冰块一样半点映照不出任何情绪。
没有人会怀疑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说到而做不到,这或许就是为什么黑衣人会直接退走的原因。
它想起了她带它离开太微宗的那个夜晚。
因为“西岬的阵法防妖不防人”,因为“将西岬初代守御弟子宋棋的血肉涂抹在身上的妖族逃出去了”,所以她要求它将体型缩到最小,然后割开手腕用她的血涂了它一身,然后抱着它就那么简简单单地穿过了无数妖族为止丧胆的太微宗阵法。
她割开自己手腕的时候,她那双眼睛与现在一模一样。
白狐看着她,那双眼眸里的无情仿佛冬日的积雪,每走一步就消融一点,而当她站在它面前的时候,那双眸子又回复到平常那种清澈。
然后,韶黎对这白狐笑了笑。
只要她知道它在看她,她就一定会对它露出笑容。
韶黎,不是寻常的凡人。她一定能够察觉它的魅惑之术,然后从它的影响里挣脱出来。
没有人喜欢被人欺骗,韶黎自然也是。
所以,唯一的问题是……
白狐垂下眼。
距离她的眼中的喜爱转为彻底的憎恶和厌烦,还剩下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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