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仓场的血腥气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冰,沉沉压在每个人心头。段柏临的铁骑退去,带走了令人窒息的肃杀,却留下了一片更深的死寂和刺骨的寒凉。雪还在下,无声地覆盖着王守仁头颅滚落的那片暗红,试图掩埋,却只让那颜色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刺目惊心。
谢辞风依旧站在原地,手中那柄天子剑仿佛重逾千钧,冰冷的剑柄几乎要嵌入他掌心崩裂的伤口。风雪扑打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紫袍上溅落的几点暗红如同泣血的寒梅。段柏临最后那句淬毒的讥讽——“手上沾的这点血……够不够把你主子靴子上的泥……洗干净?”——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次都带来更深的刺痛与冰寒。
洗不干净。
他知道。
这血,这权柄,这被操控的宿命,早已将他牢牢钉死在这条无法回头的血途之上。
“相爷……” 赵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死寂。他看着谢辞风摇摇欲坠的身影,担忧几乎要溢出眼眶。
谢辞风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痛苦、挣扎、无力都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静覆盖。他缓缓垂下剑,将剑尖插入身前的雪地,支撑着身体。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的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下令:
“赵廉,即刻接手通州官仓。所有账册、文书、涉事人员,无论大小,全部收押。按名册,一户不漏,抄没王守仁及其心腹所有家产!所得钱粮,尽数充作军资,填补亏空,速运朔风!”
他的目光扫过仓廒深处那片堆积如山的霉粮,眼神冰冷如刀:“这些……全部封存,留作物证。一粒也不许动,一粒也不许流出!”
“是!下官领命!” 赵廉精神一振,立刻带人行动起来。相爷没有被击垮!他还在战斗!
谢辞风不再看那片狼藉。他拔起剑,归入鞘中。那清脆的“锵”声,仿佛斩断了与这片血腥之地的最后一丝牵连。他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朝着仓场外走去。风雪迎面扑来,他裹紧了紫袍,身影在苍茫的雪夜中,如同一簇行将熄灭、却依旧倔强燃烧的孤焰。
通州驿站。简陋的厢房内,炭盆勉强驱散着深冬的寒意。谢辞风卸下了象征权势的紫袍玉带,只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坐在灯下。跳跃的烛火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更添几分疲惫与孤寂。
案头,是赵廉刚刚送来的、关于王守仁家产初步抄没的清单。数额不小,金银细软、田产商铺,足以证明这位知府大人的“丰功伟绩”。然而,谢辞风的目光却并未在上面过多停留。他手中捏着的,是那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来自京城刑部的卷宗副本——关于工部尚书周浚“悬梁自尽”案的初步勘验文书。
文书措辞严谨,滴水不漏。现场描述:书房,白绫,踢倒的凳子。仵作结论:缢死,无外力痕迹。遗书内容:痛陈己罪,贪墨军粮,愧对君恩,无颜苟活,愿以一死谢罪。字迹经比对,确认是周浚亲笔。结论:证据确凿,系畏罪自杀。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锤,敲打着谢辞风的神经。
畏罪自杀?
好一个“畏罪自杀”!
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在他刚刚挥动天子剑斩下王守仁头颅、试图撬开通州这个缺口向上追查时,周浚这根看似粗壮的“线”,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断了!断得如此“体面”,如此“合理”!遗书成了完美的挡箭牌,将所有指向更深处的可能彻底堵死。案子,到此为止了。皇帝想要他看到的“水深”,就是周浚冰冷的尸体和这份无懈可击的文书。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谢辞风喉间逸出。他将卷宗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烛火一阵摇曳。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不仅仅是对幕后黑手冷酷手段的憎恶,更是对自身处境的巨大荒谬感。他豁出清名,背负“血手孤臣”的恶谥,斩下王守仁的头颅,换来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一场早已预设好结局的戏码,扮演了一个沾满鲜血的提线木偶!
愤怒在胸中翻涌,却找不到出口。对谁愤怒?对那隐藏在重重宫阙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他不能。对那盘根错节、斩断一尾又生一头的庞大势力?他无力。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蚀骨的寒意席卷了他,比窗外的风雪更甚。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隐鳞卫的信物。皇帝赐予他窥探深渊的眼睛,可这深渊,却在他试图凝视时,猛地合拢,只留下一个嘲弄的、深不见底的黑洞。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伴随着高德禄那不高不低、平稳无波的嗓音:“相爷,老奴奉旨,送些东西过来。”
谢辞风眼中厉芒一闪,瞬间将所有情绪压入眼底深处。他迅速将令牌藏好,整了整衣袍,声音恢复平日的沉静:“高公公请进。”
高德禄推门而入,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恭敬得体的模样,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捧着两个盖着明黄绸布的托盘。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能驱散寒意的笑容,仿佛通州仓场的血腥和京城的悬梁,都与他毫无干系。
“相爷一路辛苦,陛下心系相爷安危,特命老奴送来御用的参茸补品,给相爷驱驱寒气,补补精神。” 高德禄示意小太监将托盘放在桌上,揭开绸布,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锦盒。
谢辞风目光扫过那些价值不菲的贡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微微颔首:“谢陛下隆恩。”
高德禄笑容不变,向前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陛下还有口谕,让老奴带给相爷。”
谢辞风的心猛地一沉。
“陛下说:通州之事,谢卿处置果决,不负朕望。王守仁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周浚……自绝于国法,亦是咎由自取。” 高德禄的语调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此案,到此为止。粮道已清,边关军心可安。谢卿劳苦功高,待粮道彻底畅通,肃清余孽后,便可回京复命。”
到此为止!
果然!
这冰冷的口谕,彻底为霸州-通州粮案画上了句号。周浚和王守仁成了完美的替罪羊,所有的罪责被牢牢钉死在他们身上。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肃清”结果,安抚了(或者说暂时压制了)段柏临可能的怒火,也斩断了谢辞风继续深挖的任何可能!
高德禄仿佛没看到谢辞风瞬间绷紧的下颌,继续用那平稳的语调说道:“陛下还说……周浚虽罪大恶极,但念其曾为工部效力多年,其家眷……无知妇孺,不必过多牵连。抄没家产,遣返原籍即可。望谢卿……体恤圣心仁德。”
体恤圣心仁德?谢辞风几乎要冷笑出声。这是仁德?还是……灭口之后最后一点虚伪的遮羞布?或者,是怕抄家过程中再翻出什么不该翻出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寒意,声音干涩:“臣……遵旨。定当……妥善处置。”
“相爷明白就好。” 高德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差事。他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谢辞风紧握的拳头,又仿佛透过窗棂,望向城外那片驻扎着黑色铁骑的方向,声音依旧平稳,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冰冷的涟漪:
“哦,对了。陛下还让老奴提醒相爷一句……段大将军那边,火气似乎不小。陛下听闻,那周浚……早年似乎与段家军中某些旧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乡谊故旧?虽说人死灯灭,但……唉,这人心啊,有时候就爱瞎琢磨。段将军性子又烈……相爷回京路上,若遇着大将军,说话……还是谨慎些为好。”
周浚……与段家旧部有故旧?
谢辞风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皇帝这是在暗示什么?是在提醒段柏临可能因周浚之死迁怒于他?还是……更阴险地,在暗示周浚的“畏罪自杀”背后,可能还牵扯到段柏临?甚至是在他谢辞风和段柏临之间,再埋下一根更深的猜忌之刺?!
高德禄说完,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恭敬地躬身:“口谕已带到,老奴告退。相爷……好生歇息。” 他带着小太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只留下满室压抑的寂静和那堆价值连城、却冰冷刺骨的“赏赐”。
谢辞风独自站在灯下,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映在墙壁上。高德禄最后那几句话,如同毒蛇的吐信,在他脑中反复盘旋。皇帝的心思,深沉如渊,狠毒如蝎!他不仅要操控棋局,还要在棋子之间,布下互相猜忌、互相撕咬的陷阱!
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窗棂。风雪夹杂着寒气猛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曳。他望向城外那片连绵的、沉默的军营灯火——段柏临的大军就驻扎在那里。那灯火在风雪中明灭不定,如同蛰伏的猛兽之眼。
周浚的死……段柏临会怎么想?他会相信那份“畏罪自杀”的文书吗?高德禄刻意的“提醒”,会不会如同种子,在他心中种下怀疑的毒苗?怀疑他谢辞风是奉旨“灭口”?怀疑周浚的死是为了掩盖更深的、可能牵连到段家的秘密?
风雪呜咽,如同鬼哭。谢辞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前有狼,后有虎,而头顶,是那只操控一切、随时可能落下的无形巨手。他这条血诏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刀锋之上,浸在冰窟之中。
**城外,神策军大营。**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凝重的气氛。段柏临已卸去沉重的玄甲,只着黑色劲装,坐在铺着虎皮的帅椅上。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份来自京城的邸报,上面赫然登载着工部尚书周浚“畏罪自尽”的消息。
雷厉如同一尊铁塔,沉默地侍立在一旁。帐内只有木炭燃烧的噼啪声和段柏临手指无意识敲击案几的轻响。
“畏罪自杀?” 段柏临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玩味的冰冷。他拿起邸报,又看了一遍那措辞严谨的报道,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周浚……倒是个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死,怎么死才最‘干净’。”
雷厉抬起眼皮,声音低沉:“大帅,周浚的死……太巧了。谢辞风刚在通州斩了王守仁,他就‘自尽’了。这断尾……断得干净利落。”
“干净利落?” 段柏临嗤笑一声,将邸报随手扔回案上,“雷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真正的‘干净’?周浚是条老狐狸,能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坐这么多年,八面玲珑,根深蒂固。他会因为一个王守仁的死就吓得悬梁自尽?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舆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西北朔风城的位置,又滑向京城,最后落在通州。“王守仁是条鬣狗,周浚……充其量是只豺狼。真正盘踞在后面的猛虎,还没露头呢。周浚这一死,不过是猛虎嫌这豺狼碍事,或者怕它乱咬,提前把它清理了。”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京城的位置。
“那……谢辞风?” 雷厉问道。
“他?” 段柏临转过身,眼神幽深难测,“他不过是被推到台前的一把刀。一把沾了血,还自以为是在替天行道的刀。” 他脑海中再次浮现通州仓场那一幕——谢辞风苍白着脸,挥剑斩下王守仁头颅时眼中那深沉的疲惫和决绝。还有他面对自己质问时,那份压抑的痛苦与无力。
那份无力……似乎并非伪装。
段柏临的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异样。他厌恶谢辞风的“虚伪”,憎恨他造成的朔风惨剧。但此刻,当看到周浚如此“巧合”地“自尽”谢罪,当意识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黑手时,他竟隐隐觉得,那个被自己斥为“走狗”的丞相,似乎……也只是一个深陷泥潭、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猛地甩了甩头,似乎想将这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
“报——!” 帐外传来亲兵的通禀,“相府长史求见,说是奉丞相之命,送来……抄没王守仁家产的清单,及部分充作军资的粮草。”
段柏临眉头一皱。谢辞风?他动作倒是快。
“让他进来。”
相府长史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进来后恭敬行礼,呈上一份清单:“大将军,丞相命下官送来通州知府王守仁及其党羽家产抄没所得清单,以及就地筹措的第一批粮草。丞相言道,霸州粮案罪魁已诛,所抄钱粮尽数充作军资,以补朔风之需。后续粮草,正全力督运。”
段柏临接过清单,目光扫过上面罗列的金银田产数额,又瞥了一眼帐外隐约可见的运粮车队。东西是真的,数目不小。谢辞风此举,是示好?是弥补?还是……急于撇清?
他放下清单,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长史:“丞相……还说什么了?”
长史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丞相……只让下官转告大将军一句话:‘粮道已清,望将士们……能吃饱饭。’”
‘粮道已清,望将士们……能吃饱饭。’
段柏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这句话,没有任何辩解,没有任何推诿,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句沉甸甸的、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出来的……祈愿。
他仿佛又看到了朔风城下,自己抓起那把掺着沙土、散发着霉味的米粒,塞进嘴里的情景。看到了周围士兵们绝望又因他举动而重新燃起一丝火光的眼神。
他沉默了片刻,挥挥手:“东西留下。回去告诉谢相,本帅……知道了。”
长史如蒙大赦,行礼退下。
帐内重归寂静。段柏临走到帐门前,掀开厚重的帘子。风雪立刻卷着寒气扑了进来。他望向通州城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风雪,看到驿站中那个孤灯独坐的身影。
“能吃饱饭……”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在风雪中几不可闻。那张总是带着讥诮和暴戾的冷硬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是嘲弄?是怀疑?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微弱的动容?
风雪呼号,卷过旷野,卷过军营,也卷过通州驿站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两簇相隔不远的孤焰,在无边的寒夜与权力的漩涡中,各自摇曳,承受着风刀霜剑,也映照着彼此眼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理解”的微光。这微光,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动着,等待着破冰而出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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