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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沉舟

江南的寒风,裹挟着水汽和刻骨的怨愤,钻进骨头缝里。运河两岸,枯黄的芦苇在风中瑟缩,如同无数低垂的、无声控诉的头颅。漕船沉重地破开浑浊的水流,缓慢地向北行进。船舱内,空气凝滞,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谢辞风裹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蜷缩在窄小的床铺上。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灼烤着他的神志。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具披着人皮的枯骨。偶尔一阵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胸腔,发出空洞而痛苦的声响,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相爷……喝口水吧……” 赵廉端着一碗温热的清水,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比谢辞风好不了多少。这些日子,他亲眼看着谢辞风如何在江南的血火与民怨中煎熬,看着他亲手执行那焚心蚀骨的加征令,看着他背负着“酷吏”、“屠夫”的恶名,一步步走向油尽灯枯。

谢辞风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不清。他勉强撑起身体,接过水碗,手抖得厉害,碗沿磕碰着牙齿,冰凉的液体滑入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更猛烈的眩晕淹没。

“到……何处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刚过清江浦……离京城……还有五六日水路。” 赵廉低声回答,小心地扶他躺下,替他掖好被角。

京城……谢辞风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那巍峨的宫阙,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的疲惫。加征的差事,在血诏和天子剑的威压下,在无数衙役如狼似虎的催逼下,终于“完成”了。江南半壁,被他刮地三尺,榨出了足以支撑西北大军数月之用的钱粮。代价,是彻底糜烂的民心,是无数家破人亡的惨剧,是他谢辞风这个名字,彻底钉死在了江南百姓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狗官”耻辱柱上。

他完成了皇帝的旨意,像一个最听话、最锋利的工具。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如释重负,只有灵魂被彻底掏空、碾碎的虚无。手中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天子剑,此刻静静躺在枕边,冰冷的剑鞘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和无力。这柄剑,杀得了王守仁,斩得了柳氏豪强,却斩不断这吃人皇权下盘根错节的毒藤,更斩不断他亲手系在万千黎庶脖颈上的绞索。

“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赵廉慌忙递上干净的布巾。谢辞风捂住嘴,咳得浑身颤抖。松开手时,洁白的布巾中央,赫然绽开了一朵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花!

“相爷!” 赵廉失声惊呼,脸色煞白。

谢辞风只是漠然地看着那抹血色,仿佛那不是从他身体里流出的。他缓缓将染血的布巾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点血,比起江南大地上无声流淌的血河,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迟来的报应罢了。

“无妨……” 他声音微弱,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死不了……还要回京……复命呢……”

复命?复什么命?复那将江南推入深渊的“功劳”?还是复那沾满无辜者血泪的“罪责”?他自己也不知道。支撑他拖着这残躯北上的,或许只剩下那一点被碾碎成齑粉、却依旧顽固地不肯彻底熄灭的执念——他要回去,亲口问问那龙椅上的帝王,看看他眼中,可曾有过一丝一毫对这片江山、对那万千子民的……愧疚?

窗外,寒风呜咽,拍打着船舱的木板,如同无数冤魂的哭诉。运河的水,浑浊而沉重,承载着这条饱经风霜、也满载着江南血泪的漕船,如同承载着一口巨大的、缓缓驶向深渊的……棺材。

**与此同时,另一条更快的官船上。**

段柏临负手立在船头。墨色大氅在凛冽的河风中猎猎作响。他脸色冷硬如常,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苍茫的水道。朔风城的煞气尚未完全从他眉宇间散去,回京后皇帝的猜忌与敲打更添了几分阴郁。他此行南下,是奉了皇帝“督促军需转运”的密旨,带着一队精锐亲兵,走的是更快的轻舟。

船行至一处河道狭窄处,水流湍急。两岸的景象,让段柏临的眉头越拧越紧。时值隆冬,本该是农闲时节,但沿途村落却异常凋敝。田野荒芜,许多茅屋破败不堪,甚至坍塌。偶有行人,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绝望,看到官船驶来,如同受惊的兔子般慌忙躲进枯草丛中,只留下惊惶的一瞥。

这与江南鱼米之乡的富庶盛名,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反差!

“停船!” 段柏临沉声下令。

官船缓缓靠向一处荒凉的河滩。段柏临带着雷厉等几名亲兵,踏上冰冷的土地。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草,扑面而来,带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不远处,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农正费力地用一把破锄头翻着冻得梆硬的田埂,试图挖出一点点能果腹的草根。他身上裹着破麻片,冻得瑟瑟发抖,露出的手背满是冻疮。

段柏临走了过去。沉重的战靴踏在冻土上的声音惊动了老农。他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到段柏临一身威严的武官服饰和身后凶悍的亲兵,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老儿……小老儿只是挖点草根……没……没偷东西……”

“起来!” 段柏临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帅问你,此地何名?为何如此荒凉?百姓为何如此困顿?”

老农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敢直视段柏临锐利的目光,哆嗦着回答:“回……回官爷……这里是……是清水洼……去年……去年遭了水灾……颗粒无收……好不容易熬到今年……朝廷……朝廷又加征……加征三成的粮……说是……说是给西北打仗的军爷们吃……可……可我们连草根树皮都快吃光了……哪……哪还有粮交啊……” 老农说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官爷们挨家挨户搜……交不出的……就打……就抓人……我儿子……我儿子就被抓走了……说送去……送去修河堤顶税……可那河堤……是官老爷们捞钱修的豆腐渣啊……我儿……我儿怕是……回不来了……” 老人泣不成声。

加征三成!

西北军需!

段柏临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想起了朝堂上皇帝轻飘飘的“准奏”,想起了谢辞风在江南那所谓的“戴罪留任”!

这就是加征的代价?!

这就是保障他西北大军粮秣的源头?!

他段柏临和麾下将士在边关浴血拼杀,守护的,就是这样一个被自己朝廷逼得啃草根、卖儿鬻女的江山?!

“官爷……” 老农抬起泪眼,带着一种绝望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您……您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吗?能不能……能不能求求皇上……求求丞相老爷……别再征了……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我们……也是大胤的子民啊……”

丞相老爷……谢辞风!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段柏临的心上!一股混杂着愤怒、震惊、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刺痛,在胸中翻腾!

是他!是谢辞风在江南亲自督行这刮骨吸髓的加征!是他将这江南大地变成了人间炼狱!是他让这些本该安居乐业的百姓,在寒风中啃食草根,家破人亡!

段柏临的拳头死死攥紧,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想起了通州仓场谢辞风挥剑斩下王守仁头颅时那苍白的脸和眼中的决绝,想起了他面对自己质问时那份压抑的痛苦。当时,他心中尚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此刻,亲眼目睹这加征带来的惨烈后果,那点微弱的复杂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失望所取代!

谢辞风!你口口声声社稷黎民!你所谓的“清明”,就是亲手将万千黎庶推入这无底深渊吗?!你为了完成皇帝的旨意,为了保住你自己的权位,就真的可以如此丧心病狂?!

“大帅……” 雷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警示。远处,几个穿着差役服色的人影似乎注意到了这边,正探头探脑地张望。

段柏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衰败气息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他不再看那跪地哭泣的老农,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丢在老人面前冰冷的土地上。

“走!” 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官船再次启航,速度更快。段柏临站在船头,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运河浑浊的水流在船艏被劈开,翻涌着,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江南凋敝的村落,老农绝望的哭诉,还有谢辞风那张看似清正、此刻在他心中却变得无比扭曲的脸,反复交织、冲击。

他守护的,究竟是什么?

皇帝?朝廷?还是这片被蛀虫和酷吏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土地?

而那个被他鄙夷、憎恨,却又在绝境中展现过惊人手腕和……一丝难以言喻孤勇的谢辞风……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还是……一个被皇权彻底扭曲、身不由己的可怜虫?

段柏临的目光投向北方,投向运河的尽头。那里,是京城的方向,也是谢辞风乘坐的那条更缓慢、更沉重的漕船即将抵达的方向。

**又过了两日。风雪更急。**

谢辞风的漕船在一处名为“黑石矶”的险滩前被迫停下。上游连日大雪,河道淤塞,水流湍急暗涌,大船难以通行,只能等待临时征调的纤夫和疏通河道的民夫。

船舱内,谢辞风的病情愈发沉重。高烧不退,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出的血越来越多,染红了一块又一块布巾。昏沉时,便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有时是朔风城下将士们饥饿绝望的眼睛,有时是王守仁滚落在地、瞪大双眼的头颅,更多的时候,是江南村落里那些被夺走最后口粮的妇人抱着孩子凄厉的哭嚎,是那些枯槁的老农跪在冻土上挖草根的佝偻身影……无数张绝望、怨毒、麻木的脸在黑暗中扭曲、放大,将他团团围住,发出无声的控诉,将他拖向无底的深渊。

“狗官……偿命……”

“谢辞风……你不得好死……”

“我们的血……好喝吗……”

梦魇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将他淹没。他挣扎着,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身体在床铺上痛苦地蜷缩。

“相爷!相爷!” 赵廉焦急的呼唤将他从梦魇中短暂拉回。

谢辞风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赵廉那张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在晃动。舱外,风声呼啸,隐约夹杂着嘈杂的人声和……一种不祥的、沉闷的撞击声?

“外面……何事?” 谢辞风声音微弱如蚊蚋。

“是……是纤夫和民夫……” 赵廉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河道难行,征调来的民夫不足……那些衙役……又在打人了……逼着他们下水……”

话音未落,舱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紧接着是衙役凶狠的呵斥和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

“快下去!淹死也得给老子把石头搬开!耽误了军粮,你们全家都得死!”

“官爷!水太急了!太冷了!下去就是死路啊!”

“我爹病着!求求您了!”

“跟他们拼了!”

哭喊声、哀求声、咒骂声、皮鞭声、以及身体落水的扑通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如同地狱的序曲,穿透了船板的阻隔,狠狠砸进谢辞风的耳膜!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谢辞风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侧身,“哇”地一声,一大口暗红的、粘稠的鲜血狂喷而出!溅满了床前的踏板,也溅在了赵廉惊慌失措伸过来的手上!

“相爷!” 赵廉魂飞魄散!

谢辞风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前阵阵发黑。那舱外的哭嚎与鞭打声,仿佛化作了实质的钢针,一根根钉入他的太阳穴!江南加征的一幕幕惨状,与眼前这逼着民夫在寒冬急流中送死的场景,彻底重叠!皇帝冷酷的旨意,官吏如狼似虎的凶残,还有他自己……那一道道沾满血泪的催征令……所有的一切,如同沉重的磨盘,轰然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支撑!

什么社稷!什么黎民!什么为君分忧!什么匡扶清明!

全是谎言!全是虚妄!

他谢辞风,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帮凶!是个用江南百姓的骸骨铺就自己官路、用黎庶的血泪染红自己顶戴的……刽子手!

巨大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线!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猛地从他残破的身躯中爆发出来!

“啊——!!!”

一声凄厉、绝望、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骤然撕裂了船舱内外的喧嚣!谢辞风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掀开身上厚重的棉被,赤着脚,踉踉跄跄地扑向舱门!

“相爷!您不能出去!” 赵廉惊恐地想要阻拦。

“滚开!” 谢辞风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一把推开赵廉!他抓起枕边那柄冰冷的天子剑,猛地拔剑出鞘!

寒光乍现!映亮了他苍白如鬼、扭曲狰狞的脸!

他如同疯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冲出船舱!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雪花瞬间将他单薄的身躯吞没!

眼前的景象,如同人间炼狱!

狭窄的河滩上,挤满了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民夫。几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正挥舞着皮鞭,凶狠地抽打着几个瘫倒在地、苦苦哀求的老人和少年,逼迫他们跳入那奔腾着浮冰、冒着森森寒气的急流中去清理堵塞河道的巨石!岸边,是民夫家眷撕心裂肺的哭喊!

“住手——!!!”

谢辞风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却因高烧和咳血而嘶哑破碎,瞬间被风雪和哭嚎淹没。

没人注意到这个突然冲出来的、形销骨立、披头散发、手持利剑的疯子。一个衙役嫌一个少年动作慢,狞笑着扬起皮鞭,狠狠抽下!

“啪!”

皮鞭撕裂空气的脆响,如同点燃了最后的炸药!

谢辞风眼中最后一点清明彻底被疯狂的血色淹没!他看到了江南老农挖草根的佝偻身影,看到了妇人怀中饿得哭不出声的孩子,看到了朔风城下段柏临咽下霉米时冰冷的眼神……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怨毒,所有的绝望,都汇聚成一股毁灭一切的洪流!

“我让你们……住手!!!”

他如同离弦之箭,拖着残破的身躯,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挥鞭的衙役!手中的天子剑,带着积郁已久的、毁天灭地的悲愤与绝望,划破风雪,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狠狠刺出!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在冰冷的雪地上,溅开一片刺目的、绝望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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