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剑锋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滞涩感,清晰地沿着剑柄传递到谢辞风痉挛的手指,再狠狠撞入他混沌一片的意识深处。那衙役脸上狰狞的凶残瞬间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滴着血的剑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身体晃了晃,沉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混杂着冰雪和污泥的河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风雪依旧呼啸,但河滩上所有的哭喊、哀求、鞭打声都消失了。
死寂。
只有浑浊湍急的河水拍打岸边的哗哗声,如同沉重的叹息。
所有的目光,民夫的、家眷的、其他衙役的、赵廉和护卫的……都死死地钉在那个持剑的身影上。
谢辞风。
紫袍凌乱,赤着双足站在冰冷的泥泞里,瘦骨嶙峋的身体如同风中的残烛,剧烈地颤抖着。他披散着头发,脸色惨白如鬼,嘴角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唯有那双眼睛,赤红一片,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的光芒。他手中的天子剑,兀自滴落着温热的血珠,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刺目的红点。
他杀了人。
不是王守仁那样的贪官。
是一个……执行命令的衙役。
一个……或许同样被这世道逼得面目狰狞的……小人物。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谢辞风的心脏!他猛地松开剑柄,仿佛那剑柄是烧红的烙铁!踉跄着后退一步,脚下虚浮,几乎站立不稳。他看着地上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看着那迅速蔓延开来的猩红,看着周围那些由惊愕转为恐惧、再由恐惧转为更深刻怨毒的目光……
“杀……杀人了!”
“他杀了王头儿!”
“狗官疯了!他要杀光我们!”
“跟他拼了!”
短暂的死寂被更猛烈的混乱和恐慌取代!剩下的衙役惊骇之余,凶性被彻底激发,拔出腰刀,嘶吼着扑向谢辞风!而一些被逼到绝境、目睹亲人被鞭打、早已被绝望和愤怒吞噬的民夫,也赤红着眼睛,抓起地上的石块、木棍,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咆哮,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保护相爷!” 赵廉目眦欲裂,嘶声狂吼,带着几名护卫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身体挡在谢辞风前面!刀光剑影,石块横飞!狭窄的河滩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护卫的怒吼,衙役的咆哮,民夫的哭嚎,兵刃撞击的铿锵,皮肉被击中的闷响……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谢辞风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离了灵魂的木偶。他赤红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厮杀,看着护卫为了保护他而浴血倒下,看着那些衣衫褴褛的民夫如同飞蛾扑火般冲向刀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仿佛隔着一层猩红的血雾。那些倒下的身影,似乎变成了江南村落里饿死的妇人,变成了朔风城下咽下霉米的士兵,变成了王守仁滚落的头颅,变成了周浚悬梁的绳索……
胸中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腥甜再次汹涌而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他猛地弯下腰,一大口、又一大口暗红粘稠的鲜血如同决堤般喷出。溅在冰冷的泥泞里,溅在他赤着的、冻得青紫的双足上,也溅在了那柄掉落在地、沾染着衙役和他自己鲜血的天子剑上!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残破的肺腑,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和冰碴般的疼痛。视线彻底被黑暗吞噬,天旋地转。他最后看到的,是赵廉浑身浴血、状若疯虎地挡在他身前,劈翻了一个扑上来的衙役,嘶吼着他的名字。然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如同沉重的棺盖,轰然落下,将他彻底吞没。
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意识沉入无底的深渊。
就在谢辞风的身体即将砸入冰冷泥泞的前一刻!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撕裂风雪的闪电,带着无匹的威势和凛冽的寒气,猛地撞入了混乱的战场。
段柏临!
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兀,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从停在不远处的官船上飞掠而至,墨色大氅在疾速中卷起狂澜,如同展翅的雄鹰!手中甚至没有兵器。
“滚开!”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暴喝,裹挟着朔风城带来的煞气和此刻滔天的怒火,瞬间压下了河滩上所有的喧嚣!几个扑得最近的衙役和红了眼的民夫,被武力狠狠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
段柏临看也不看那些被他震飞的人,目标只有一个——那个在血泊和泥泞中、正软软倒下的紫袍身影。
他一步踏出,身形快如鬼魅,精准无比地掠过混乱的人群,在谢辞风即将触地的瞬间,长臂一伸,稳稳地将那个轻飘飘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体,捞进了怀中。
入手冰冷刺骨!轻得不像一个成年男子!那瘦削的肩胛骨硌着他的手臂,隔着单薄的紫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因剧咳和虚弱而无法抑制的细微抽搐。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死亡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段柏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低下头。怀中的谢辞风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同破碎的瓷器,嘴角、胸前满是暗红的血污,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这哪里还是那个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在通州仓场挥剑斩吏、在江南掀起腥风血雨的丞相?分明是一个被彻底碾碎、只余下一息尚存的残躯!
一股混杂着暴怒、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刺痛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段柏临的心脏!他猛地抬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燃起骇人的冰焰,如同实质般扫过整个混乱的河滩!
“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怒吼,蕴含着无边杀意和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威压!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所有还在厮杀、还在哭喊的人,如同被瞬间扼住了喉咙,动作僵在原地,惊恐地望向那个矗立在血泊泥泞中的玄色身影!
赵廉拄着刀,浑身浴血,喘着粗气,看到段柏临和他怀中生死不知的谢辞风,眼中瞬间爆发出绝处逢生的狂喜,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大……大将军!相爷他……”
段柏临根本不理他。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锁定了那几个手持腰刀、惊魂未定的衙役,声音低沉,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力量:“谁,动的手?”
那几名衙役被他目光扫中,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青蛙,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连手中的刀都握不稳了。为首一人强撑着,指着地上衙役的尸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他……是他先杀了王头儿!他疯了……”
“我问的是,” 段柏临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是谁!逼得这些民夫!在寒冬腊月!跳进这急流送死?!又是谁!逼得本朝的丞相!持剑杀人?!”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中依旧残留着恐惧和怨愤的民夫,扫过地上那具衙役的尸体,最后落回怀中那气息奄奄的人身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他不需要答案。这河滩上的惨状,这凋敝的村落,那老农的哭诉,还有谢辞风这身染血残躯……本身就是最残酷的控诉!
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之气在段柏临周身弥漫。他抱着谢辞风,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官船。沉重的战靴踏在泥泞和血泊中,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声。所过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无人敢阻拦,无人敢出声,只有压抑的、带着恐惧的呼吸声。
“雷厉!” 段柏临的声音冰冷无波。
“在!” 雷厉立刻出现在他身侧。
“此地所有衙役,收押!彻查!凡有盘剥克扣、逼死人命者——立斩!”
“征调民夫之事,即刻停止!所有民夫,就地发放口粮,遣散回家!”
“速调军中医官!立刻上船!”
一道道命令,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是!” 雷厉轰然应诺,立刻带人执行。
段柏临抱着谢辞风,踏上跳板,走入官船温暖的船舱。他将那轻飘飘的、冰冷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榻上。动作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谢辞风骨头硌人的触感。他扯过锦被,将那具不断因剧咳而微微抽搐的身体严严实实盖住,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灰败的脸。
军中医官背着药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看到谢辞风的状态,脸色瞬间煞白,慌忙上前诊脉。
段柏临退开一步,站在阴影里,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他脱下沾满泥泞和血污的墨色大氅,随手扔在地上。玄色的劲装衬得他脸色更加冷硬。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目光沉沉地落在软榻上那个气息微弱的人影身上。
船舱内只剩下医官急促的喘息声、药箱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谢辞风那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血沫的呼吸声。浓郁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形成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氛围。
段柏临的脑中一片混乱。
他看到了江南的凋敝,听到了老农的哭诉,心中积郁着对谢辞风执行加征的滔天怒火与失望。他本以为,再次见到这个“酷吏”,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
可当他真的看到谢辞风——看到他那形销骨立、咳血不止、如同被彻底摧毁的残躯;看到他那双赤红绝望、如同困兽般挥剑刺向衙役的眼睛;看到他此刻毫无生气、仿佛随时会熄灭地躺在软榻上……所有的怒火,所有的失望,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墙,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这……还是那个在朝堂上与他唇枪舌剑、寸土不让的谢辞风吗?
还是那个在通州仓场挥动天子剑、冷酷斩下王守仁头颅的“血手孤臣”吗?
眼前这个人,分明只是一个被皇权、被责任、被这吃人世道彻底压垮、碾碎了的……可怜虫!
医官颤抖着手,艰难地为谢辞风施针,又撬开他紧咬的牙关,灌下苦涩的汤药。谢辞风在昏迷中依旧痛苦地蹙着眉,身体因药力或寒冷而微微颤抖,偶尔发出一两声破碎的、如同呜咽般的呓语。
“……米……霉米……”
“……别打……交……交……”
“……江南……血……”
那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字眼,如同破碎的镜子,折射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痛苦。
段柏临听着,胸中那股冰冷的刺痛感愈发强烈。他缓缓走到榻边,俯视着那张苍白灰败的脸。烛火的光晕在谢辞风深陷的眼窝处投下浓重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无力地覆盖着。嘴角干裂,残留的血迹刺目惊心。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如此清晰地看到谢辞风的脆弱。那些在朝堂上、在通州仓场里被他视为虚伪、懦弱、或者冷酷的种种,此刻都化作了这具残躯上触目惊心的伤痕。皇帝的血诏、天子的剑、朝堂的攻讦、江南的民变、加征的重压……如同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早已将这个曾经清正如竹的人,勒得遍体鳞伤,筋骨尽断。
段柏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那只握惯了刀剑、沾满敌人鲜血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迟疑。他用指腹,极其小心地、近乎轻柔地,拂去谢辞风嘴角那抹刺目的血痕。指尖触碰到对方冰冷干燥的皮肤,那微弱的生命气息仿佛透过指尖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
为什么?
段柏临在心中无声地问。
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为了那龙椅上翻云覆雨的帝王?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社稷黎民”?
还是……为了那一点点不肯彻底熄灭的、名为“责任”的微光?
他想起自己驰援朔风时,谢辞风截粮换粮的密令;想起通州仓场外,他面对自己质问时眼中那份深沉的痛苦与无力;想起江南告急时,他在朝堂上那番“戴罪留任”的回护之言……一幕幕闪过,与眼前这具残躯重叠在一起。
恨吗?
恨。
恨他造成朔风城的苦难。
怨吗?
怨。
怨他执行那刮骨吸髓的加征。
但此刻,看着这盏即将熄灭的孤灯,段柏临心中翻涌的,却是一种比恨怨更复杂、更沉重的东西。是怜悯?是物伤其类的悲凉?还是……一种迟来的、冰冷的理解?
他收回了手,指腹上还残留着那抹暗红的微温。他直起身,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伫立在阴影里,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软榻上那个陷入无边黑暗的身影。船舱外,风雪呼号,运河的水流依旧浑浊沉重地流淌着,载着这条船,也载着船中这两个被命运紧紧纠缠、在黑暗与血火中挣扎沉浮的人,驶向那深不见底、充满未知与风暴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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