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充满硝烟与羞辱的御书房召见,已过去三日。深秋的寒意愈发浓重,清晨的薄霜覆在皇城琉璃瓦上,折射着清冷的光。今日是大朝会,五品以上京官齐聚太和殿,黑压压一片,肃穆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如同拉满的弓弦。
皇帝萧启胤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的龙椅,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他大半神情,只余下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贯的莫测高深。他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阶下群臣,最终,在文官队列最前方那道清瘦挺拔的紫色身影上停留了一瞬。
谢辞风立于百官之首,紫袍玉带,身姿如松。他面容依旧清癯,但神色沉静,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数日前神武门下的阴影与刺痛已彻底消散,只留下一个纯粹的、为社稷苍生而忧的忠臣形象。他微微垂首,聆听着兵部尚书关于西北边防粮秣调配的冗长奏报,指节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象牙笏板上,姿态端凝。
“启奏陛下,” 兵部尚书终于结束了他繁杂的数据罗列,躬身道,“今岁西北边军冬衣、粮草耗用甚巨,户部所拨之数,尚有两成缺口。加之入冬后运输艰难,恐难及时送达。臣请旨,是否可暂缓部分非紧要关隘之配给,待明年开春……”
话音未落,一个沉冷如铁、带着金石之音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殿中略显沉闷的气氛,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可!”
声音来自武官队列之首。段柏临今日未着甲胄,换上了一身深紫色的麒麟武官朝服,更衬得他身形高大,肩宽背阔。虽少了战场上的血腥煞气,但那久居上位、手握重兵的威压却丝毫不减。他大步跨出队列,走到丹陛之下,动作间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锐气。他并未看兵部尚书,而是直接面向御座,目光沉凝如渊。
“陛下,” 段柏临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西北诸镇,乃国之门户,一关一隘皆系安危。尤其凛冬将至,胡虏因粮草匮乏,劫掠之心更炽!此时若削减边军粮秣,无异于自毁长城,将将士置于饥寒交迫、刀兵加颈之险地!此议,断不可行!”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殿内寂静的空气里,激起一片低低的吸气声。兵部尚书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却慑于段柏临那股迫人的气势,一时竟不敢反驳。
龙椅上的萧启胤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冕旒下的目光在段柏临脸上停留片刻,看不出喜怒。他的视线随即转向文官队列之首,语气带着惯常的、似乎征询却又隐含定夺的意味:“谢卿,你意下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谢辞风身上。
谢辞风缓缓抬步出列,与段柏临隔着丈许距离,面向御座。他的步伐沉稳从容,紫袍广袖随着动作轻轻拂动,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微微躬身,声音清朗而平和,如同山涧清泉,在这充斥着铁血与威压的殿堂中流淌开来:
“陛下明鉴。段将军心系边陲将士安危,拳拳之心,臣深表理解。”
他先肯定了段柏临的出发点,姿态磊落。段柏临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似乎对这句“理解”嗤之以鼻,冷硬的目光依旧直视前方,并未看谢辞风一眼。
谢辞风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忽视的份量:“然,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亦在民生。将军所言‘自毁长城’,臣不敢苟同。”
段柏临的眉头瞬间拧紧,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终于第一次锐利地、毫不掩饰地刺向谢辞风,带着审视与冰冷的质疑。
谢辞风迎着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神色不变,继续清晰地说道:“西北军需缺口属实,然根源非在户部拨付不足,实乃今岁江南水患频仍,漕运受阻,多地税赋未能如期入库所致。此乃天灾,非人力可强为。”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中几位掌管地方财政的大员,那几位官员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若为补足军需缺口,” 谢辞风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为民请命的凛然,“便要行那‘暂缓非紧要关隘配给’之举,看似权宜,实则遗祸深远。将军可知,何谓‘非紧要关隘’?边塞之地,一堡一寨,皆有其守土护民之责。若因粮秣不足,守军冻馁,士气低迷,小股胡骑便可轻易突破,深入我朝腹地,劫掠村庄,屠戮百姓!届时,将军口中之‘长城’,岂非处处漏风?此其一。”
他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其二,边军乃我大胤屏障,然支撑边军的,是腹地千百万黎庶之膏血。今岁水患,受灾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者众。户部存粮,既要优先保障军需不坠国门,亦需赈济灾民以安社稷根本。若为补足军需缺口,而强行加征赋税,或挪用赈灾款项,无异于剜肉补疮!边患未至,内乱已生。民心若失,纵有百万雄师,焉能安枕?”
谢辞风的目光坦荡地迎向段柏临那双充满戾气和质疑的眼睛,语气沉凝而坚定:“段将军统兵,深知士气之重。敢问将军,若将士们知晓家中父老因朝廷强征赋税、挪用赈粮而饥寒交迫,甚至卖儿鬻女,他们在边疆浴血奋战之时,心中是何滋味?这‘长城’,由心已乱、家破人亡之兵卒来守,又能坚固几何?将军所求之粮秣,岂非成了动摇军心、瓦解士气之祸根?”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连珠炮般,精准而犀利地击打在段柏临论点最核心的根基上。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恶毒的谩骂,只有冷静的分析、清晰的逻辑和对民生疾苦的深刻体察。谢辞风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段柏临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没想到这个他素来鄙夷的“皇帝走狗”,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而且句句在理,直指要害。他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并非不通实务的莽夫,自然明白谢辞风所言并非危言耸听。但身为武将,他更信奉的是力量,是前线的稳固!在他看来,谢辞风这种瞻前顾后、处处以“民”为借口的论调,就是懦弱和迂腐!
“哼!”段柏临冷哼一声,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浓重的嘲讽和毫不退让的强硬,“谢相巧舌如簧,口口声声黎庶苍生,大道理一套一套!然则,胡虏铁蹄踏破边关,屠刀砍向百姓之时,你这些‘民心’、‘根本’,能挡得住锋镝吗?能救得了人命吗?” 他猛地踏前一步,气势如出鞘利剑,直逼谢辞风,“为将者,当思破敌!为相者,当谋强兵!而非在此空谈仁义,坐视前线将士因粮秣不济而战力折损!若边关有失,你谢辞风口中那些需要赈济的灾民,只会死得更快、更惨!届时,你所谓的‘安社稷根本’,便是最大的笑话!”
他目光如炬,死死锁定谢辞风,一字一句,如同战鼓擂响:“本帅只问一句:若因今日粮秣不足,致使边关将士冻饿而亡,或无力御敌,导致关隘失守,百姓涂炭——谢相,你担得起这误国之罪吗?!”
这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直接将一顶“误国”的巨大帽子,狠狠扣向谢辞风!
群臣悚然,连御座上的萧启胤,冕旒下的眼神也微微闪烁了一下。
面对段柏临如此凌厉、几乎是指着鼻子斥责的质问,谢辞风却并未如上次在御书房那般隐忍失态。他的脊背挺得更直,清亮的眸子里没有丝毫畏惧或慌乱,反而燃起一种更为澄澈和坚定的光芒。
他微微抬高了声音,清朗的嗓音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穿透力,清晰地回应道:
“段将军此言差矣!‘误国’二字,谢辞风万万不敢领受,更不敢奉还将军!” 他同样踏前一步,与段柏临针锋相对,两人之间无形的气场激烈碰撞。
“将军只道边关将士冻饿之危,可曾想过,若强行搜刮民脂民膏以充军需,导致腹地民变四起,烽烟遍地!届时,将军麾下雄师,是继续戍守边关抵御外侮?还是不得不调转刀锋,回师镇压揭竿而起的‘乱民’?此乃自毁长城于内!腹地糜烂,边军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此其一!”
谢辞风语速加快,逻辑却愈发严密,气势丝毫不弱于段柏临的杀伐之气:
“其二,将军言必称‘破敌’、‘强兵’,此乃武臣本分,无可厚非。然国之重器,非仅刀兵!国朝积弱,根源何在?在吏治不清,在赋税不均,在天灾**!若只知一味穷兵黩武,压榨民力,而不思整顿内政,疏通积弊,培养国本——纵使今日勉强凑足粮饷,明日呢?后日呢?此乃饮鸩止渴,绝非长治久安之道!”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直刺段柏临眼底深处那被权势和野心蒙蔽的部分,声音带着一种悲悯和警醒:“将军手握重兵,当知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其根本,在于‘止戈为武’!在于保境安民!而非将举国之民,皆视为供养兵戈之资粮!若将军眼中只有疆场厮杀,只有兵戈之利,而视天下苍生为刍狗,视民生疾苦为无物——纵使赢得百场战役,将军所求的,究竟是国之强盛,还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赫赫威名?!”
最后一句,如同惊世之问,带着直指人心的力量,狠狠叩击在段柏临的心头,也重重敲在殿内每一个大臣的心上!
段柏临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张冷硬如岩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震动。谢辞风这番话,不仅驳斥了他的论点,更隐隐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某些不愿深究、甚至刻意回避的东西!他死死盯着谢辞风,眼中翻涌着惊怒、被冒犯的暴戾,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那“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骄傲的铠甲缝隙。
“你……!” 段柏临喉结滚动,胸中戾气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握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从未想过,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言辞竟能如此犀利,直指要害!
“够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失控的瞬间,御座之上,传来皇帝萧启胤慢悠悠、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
冕旒玉珠微微晃动,萧启胤的目光在下方两个针锋相对的重臣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谢辞风身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满意,但旋即又被深沉的威严覆盖。
“二位爱卿所言,皆有其理。” 萧启胤的声音平缓,听不出倾向,“国之大事,需统筹兼顾。边军粮秣,关乎社稷安危,不可轻忽;民生疾苦,亦系国本根基,不可不察。”
他沉吟片刻,目光转向户部尚书:“户部。”
“臣在!” 户部尚书慌忙出列。
“江南水患,漕运不畅,税赋未入,确属实情。然边军冬需,亦刻不容缓。” 萧启胤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着户部,即刻盘查京畿及邻近富庶州府官仓存粮,七日内,务必先调拨出足以支撑西北诸镇三月之粮,解燃眉之急!所需损耗,计入明年预算。至于赈灾款项……”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谢辞风,“着吏部、都察院协同户部,严查江南受灾州县官员,凡有贪墨赈款、懈怠职守者,严惩不贷!抄没家产,优先用于赈济灾民。同时,命漕运总督,不惜一切代价,疏通河道,确保后续粮秣、赈灾物资转运!若有延误,提头来见!”
这一系列旨意,既部分满足了段柏临对军需的迫切要求,又采纳了谢辞风关注民生、整顿吏治的核心主张,甚至手段更为酷烈,充分体现了萧启胤多疑敏感、手段残忍但力求“清明”的帝王心术——他需要平衡,更需要绝对的掌控。
“臣等遵旨!” 被点到的几位大臣慌忙跪地领命。
“至于二位爱卿……” 萧启胤的目光重新落回段柏临和谢辞风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皆为朕之肱骨,为国事殚精竭虑,其心可嘉。然朝堂之上,当以国是为重,言辞激烈,亦需有度。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望尔等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臣,谨遵圣谕。” 谢辞风深深一揖,姿态恭谨。他明白,皇帝这是在敲打,也是在安抚。
段柏临胸膛起伏了一下,最终也单膝跪地,沉声道:“臣,遵旨。” 只是那声音里,依旧带着未散的戾气和一丝不甘。他起身时,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狠狠剜了谢辞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走着瞧。
大朝会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百官鱼贯而出。
谢辞风走在队列最前,步履依旧沉稳,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方才那番激烈的论辩,耗费了他不少心力。
刚走出太和殿高大的殿门,踏入空旷的广场,身后便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谢辞风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是谁。
段柏临几步便追了上来,与他并肩而行,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谢辞风笼罩。他并未看谢辞风,目光直视前方宫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寒意,清晰地传入谢辞风耳中:
“谢辞风,本帅今日算是见识了。你这张利口,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本事,果然炉火纯青!难怪能将陛下哄得团团转!”
谢辞风脚步未停,甚至连侧目的动作都没有,只是淡淡地回应,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段将军谬赞。谢某所言所行,上对得起天地君父,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心中磊落,自然言顺。倒是将军,眼中只见兵戈,心中唯余杀伐,可曾俯身看一看,您马蹄踏过之处,那被战火与苛政碾碎的万家灯火?” 他微微侧过头,清亮的眸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平静地迎上段柏临那充满戾气和征服欲的眼睛,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质问,“将军所求之‘赫赫威名’,当真值得用这累累白骨、遍地哀鸿来铸就吗?”
说完,不等段柏临那骤然变得铁青的脸色和即将爆发的怒火,谢辞风已收回目光,加快了步伐,紫袍的身影在深秋微寒的风中显得格外挺直,朝着宫门的方向,坚定地走去。将身后那骤然升腾起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怒气息,远远甩开。
段柏临僵立在原地,看着那抹越行越远的紫色背影,胸中翻腾的怒火几乎要冲破理智。谢辞风最后那平静却直指灵魂的质问,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回响——“累累白骨…遍地哀鸿…”。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声响,眼中寒芒爆射。
“好一个‘心中磊落’!”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谢辞风,本帅倒要看看,你这份‘磊落’,能护着你到几时!”
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带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宫道漫长,阳光冰冷,两人的身影在巨大的宫墙下背道而驰,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延伸向充满未知与风暴的前路。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太和殿高高的飞檐一角,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身影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宫殿的阴影里,朝着皇帝日常起居的养心殿方向疾步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