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面前这个老师似乎和以前的都不一样,虽然说话奇奇怪怪,但是大家都忍不住听下去。
“以后你们会长大,”陈迹慢悠悠地说着,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盛秋身上,“生活会越来越丰富,你们也会慢慢知道,不止有读书,学习也不止有语数英。”
“我知道,还有物理生物哩!”
孩子们笑作一团。
陈迹没有因为打断而不悦,接着说道:“你可能会去爬山、听听歌,或者看场电影,和朋友待一会儿,不用干什么,甚至一个人发一下午的呆,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要说,发呆有什么意义,爬山有什么价值?”
“如果你说的是物质上的价值,那我告诉你,除了工作,其他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
“那为什么还会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活动?”
“很简单,人不是机器,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积极地为社会贡献价值,他也会累,会疲倦,会心情不好,会有一天突然没来由地什么也不想干。”
“单纯地什么都不想干,只想一个人待着,不用做什么,可能只是纯粹在草坪上躺一下午,又或者找片海,听听海浪声。”
“那些绝大部分被评价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能让你的精神放松,哪怕只有几秒,这就是它的价值。”
“能维持每个人不知疲倦地工作和生活,在即将崩溃的边缘给人力量,从而获得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这就是艺术的作用。”
陈迹的声音低而缓,不急不躁地讲着,虽然面前都是孩子,但是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值得重视。盛秋一瞬间有些恍惚。
从小到大,她已经听过太多次类似的言论。
小时候想学钢琴那一阵,因为生活拮据,钢琴学费相对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于歆起先并没有同意,但是大人们似乎羞于表达,是因为物质条件不足以支持,所以不能学钢琴。
他们总是换一种更伤人的表达。
他们问说:“学钢琴有什么用?”
“学钢琴以后就能当钢琴家?”
“如果不走专业的路子,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培养个不痛不痒的兴趣爱好?”
那时盛秋小,不懂得争辩,也不知道大人们的这些话是在掩盖物质条件匮乏带来的自卑心。
陈迹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在心里暗了很长的角落。
虽然明天才正式上课,但是陈迹显然已经把自己代入了老师的角色。盛秋没有看过他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毫不夸张地说,在今天之前,她有些怀疑。
会怀疑,那样一个没着没落的人,教起课来是不是也心不在焉。
她看过一些支教的纪录片,除了真的对这个行业保有热爱的,剩下更多的支教目的,也不过是些补贴,以及回去后的履历能漂亮些,晋升的路也能通畅些。
她有一瞬间也曾用这样的想法揣度过陈迹。
而那些猜忌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突然有一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
-
陈迹说完,孩子群中沉默好一阵。长久以来,身边的大人都是这么告诉他们的,吃不饱肚子的年纪,是没有资格谈论自己喜欢什么的。现在这样的年纪,正是该对一切保持强烈好奇的时候,但是因为大人们这些道理,却又不得不将那些好奇盖了又盖,找个角落捂得严严实实。
“这是个很好的问题”陈迹扯了扯唇,又恢复惯常的懒散样,“如果以后还有什么不懂的,或者觉得我说错了,想要和我掰扯的。”
“十分欢迎。”
陈老师的确和大多数老师都不一样,虽然孩子们遇见的老师不多,但是往往更多的注意力也只放在他们教的学科上。
他们有没有弄懂,会不会做题,有没有落下进度。
教学任务繁重,一个人要兼着六个年级的进度,属实有些忙不过李。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老师这样认真地谈论起这样的话题。
和成绩无关,和分数也没有关,不是以后能不能上大学,做什么工作。
而是单纯的——
“你喜欢就是它最大的意义。”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到食堂门口。
食堂提供自选菜,自己打饭选菜,两荤一素,外加一碗汤,餐费没收。因着这个原因,楠村小学的孩子基本都住校——学校管饭,住宿也不要钱,能减轻不少负担。
孩子们都各自找着自己的小伙伴坐成一桌,这边盛秋也打好了饭,和刘乐还有陈迹找位置坐。
刘乐先挑了一边放下餐盘,盛秋从他后边绕上前,在对面位置坐下,陈迹坐在她的身边。
“陈老师刚才讲得很精彩。”刘乐抬眼看着对面两人。
起初校长交代说有位音乐家要来楠村任一个学期的音乐课时,他没放在心上。楠村留不住人,更不要说音乐家。
过去两年,来来去去的老师他看得不少。
但是像陈迹这样的,自己倒第一次看。
“还以为你来走走过场装个样子,没想到是认真的。”刘乐笑了笑,意味不明。
刘乐的话听起来没有多少善意,盛秋下意识有些担心,别过脸想看看旁边人的反应。
她和陈迹刚来楠村,或许在刘乐眼里,他们的出现是一种打扰。
盛秋以前看过一档纪实类节目,主人公是全国各个学校支教偏远山区的老师,拍摄内容以支教生活为主,几乎完全真实地记录了偏远山区的教育资源是多么匮乏,城市里的老师给孩子们带来了开阔的眼界,以及超出想象的认知。
这档节目播出当时引起过不少讨论,原因之一就是它除了记录任教期间老师们的生活,还一并还原了支教结束、老师离开后,孩子们的后续反应。
的确,通过节目,孩子们看到了和山区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老师上课用的也是投影设备,课程形式有趣又多变。老师口中描绘的大学校园比他们现在的学校大上许许多多倍,有各种各样的社团,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参加。
……
所有这些都成了红极一时的稀奇事儿,也成为了鞭策孩子们好好学习的动力。
但是这档节目同样诚实地记录了另一种现象——
有些孩子,开始对现状下的生活不满,放学后不再愿意帮着父母干农活,学习也不是那样心平气和,常和还留在学校的老师发生争执,并且出言不逊,说他们比不上支教离开的老师。
这种巨大的落差感,对于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来说,很难在短时间内平衡过来。他们认知到差距的同时也更加明白,这种跨越阶层的差距,或许是他们需要穷极一生才能完成的。
他们对周遭环境的忍耐度也在持续地降低。
这档节目风评好坏参半,甚至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讨论,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支教的后遗症或许比其本身给孩子们带来的激励作用更值得重视。
盛秋推测,这大概也是刘乐的想法。
察觉到旁边女生的目光,陈迹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刘乐的话,而是放下手上的筷子看着她,盛秋的眼里满是担心,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微微蹙着的眉把她的担忧不经意间泄了出来。
他轻轻捏了下女生藏在桌下攥紧的手:“没事。”
陈迹似乎比她对这种场合更游刃有余,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对装样子没兴趣,无论你信不信。”
“任教的这一个学期的时间里,我会做好该做的。如果你有什么不满的话,”陈迹睨了一眼,轻勾起嘴唇,“欢迎投诉。”
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尤其陈迹,看破还要说破,没有任何遮遮掩掩和刘乐嘻嘻哈哈这刺儿就算过去的意思。
许是没想到陈迹是这样单刀直入的个性,刘乐怔了怔,抿抿嘴:“好,那么合作愉快。”
两人开始讨论之后的课程安排,按照目前的课表,每天雷打不动上午一二节是数学课,三四节语文课,下午则看情况给低年级补数学或者语文。英语课因为只有三年级以上需要学,并且小升初不作为硬性考试科目,相对来说比较轻松,每周的周五下午排了一节。高年级有升学的压力,学校安排也是最精华的时间。
下午的课上完之后是自习时间,有时老师也会占用来上课,平时大多时候空着,陈迹的音乐课被排在这个时候。
陈迹和刘乐交流得很顺畅,盛秋竖着耳朵,没再听见有什么话里明显带着刺儿。
“需要帮忙吗?”确定好上课时间,刘乐忽地一问。
陈迹偏着脑袋朝她的方向:“不用了,盛老师会帮我。”
“对吧,盛老师?”
男生的头倏地向她倾来,鼻尖顿时盈满淡淡清香后,又倏地远离,陈迹支着胳膊肘撑在桌上看她,嘴角牵起浅浅弧度。
如果说刚才混在孩子们里他的声音还有些模糊难辨,那现在这几声清脆的“盛老师”叫得她耳尖一热。
他的语气向上扬了扬,一改平时的懒散样,多了几分……
像是炫耀。
盛秋呆呆地点点头,心里默念着他喊的称呼。
盛老师。
明明再普通不过的称谓,怎么从他嘴里能念得那样好听。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