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最后一句话轻轻落下,孩子们热热闹闹地分享归于沉寂,没有人再笑着打趣,似乎每个人都在认真思考着这句话的含义。
音乐应该是平等和没有门槛的。
盛秋在心里悄悄重复了一遍。
当城市里的孩子卷生卷死每天马不停蹄地跑兴趣班时,家长们还在为买几万元的立式钢琴还是十几万的三角而头疼,虽然都说是为了孩子能更好地感受音乐,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不知不觉间,早就有了些暗自攀比的风气。
乐器似乎逐渐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那些购买顶尖品牌三角钢琴的家庭瞧不起几万出头拿下三角的家庭,普通的三角瞧不上立式,立式更是瞧不起用电钢琴的。
乐器和乐器之间也有了明确的鄙视链。
这似乎成为了人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观念太过印象深刻,盛秋常认为,音乐是不可能脱离乐器而独立存在的。
他们所听见的所有音乐,唱歌也好,弹琴也罢,一切都充斥着人类社会的痕迹,是后天训练的产物。
这个观念过于根深蒂固,以至于她快要认为,音乐确实如此。
但是有这么一个人,站出来说,真正地音乐可以完全没有人类的参与,而是自然地发生,有着自己运行的独立逻辑。
陈迹的观念打破了城乡间那看似不可逾越的差距,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的感觉,但盛秋觉得,似乎有什么在被他细细缝合。
那些幼时因为家庭条件不够宽裕而低下去的头,那些藏在“你家钢琴是什么牌子?多少钱啊?”询问语气背后若有若无的炫耀。
这些所有让人不可避免产生的自卑情绪。
在陈迹这儿,顷刻间荡然无存。
因为音乐应该是平等而没有门槛的。
那些让人不适的窘迫慢慢褪去,孩子们脸上的笑容重新明亮起来。楠村小学并没有那样充裕的条件,在主课都忙不过来的情况下上些在一般人看来可有可无的音乐课。
没有教学辅助标配的钢琴,也没有专门指导的合唱团。
这些虽然没有明着和孩子们说,但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南城的学校每年都会有交流活动,而且作为代表,每次以地区划分的各类音乐比赛都会保留有楠村小学的名额。
那些明里暗里的差距恐怕早就扎在他们心里。
孩子们似乎格外懂事些,不吵也不闹,只是这样平静地接受,就在快要以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之时,突然有一个人,这样告诉他们。
就算没有乐器,只要他们足够细心,也能发现很美好的音乐。
天色将晚,夕阳金灿灿地,铺满了整片稻田,陈迹招呼着孩子们往教室走,大家恋恋不舍地起身,拍了拍屁.股,又伸长手臂舒缓一下久坐微麻的腰。
有孩子跑到陈迹面前,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仰头问:“老师,下节课是什么时候上呀?”
刚熄灭的热情又重新点燃。
“对对对,什么时候?”
“明天吗?”
“讲什么呀?”
孩子是最不会骗人的,能看出他们渐渐对面前这位陌生的老师感兴趣起来。
陈迹转了转眼珠,嘴角稍扬了些:“想上音乐课?”
孩子们拖长了声音奶声奶气地回答:“想——”
“那我看看明天的数学考试怎么样。”
“啊——”
回教室路上,孩子们在前面走着,怕有人掉队,盛秋和陈迹走在队伍最末端。
傍晚的风拂在脸上,微微凉凉,盛秋偷偷瞄了眼旁边闲闲踢着小石子的男生,看准没有孩子转回头的时机,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问道。
“陈老师,下节课讲什么呀?”
几近在她凑上去的同一时间,男生的脸稍稍往回转了些。
那片薄而微烫的唇在她的脸颊上轻点了下。
-
不知道为什么,盛秋没有在反应过来的瞬间第一时间避开。她怔怔地停在原地,看着那双咫尺间深邃的眼睛,有些挪不动步,被他那两瓣唇接触的一小块皮肤温度悄然攀升,直到前面队伍里不知道谁叫了声小秋老师,盛秋才慌忙往后退了一步。
她往前面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队伍张望,孩子们三两个成群,勾肩搭背地走着,没有谁回过头来望。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等再抬起头来,陈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从她的角度看,那双狭长的眼微微向上挑了些,显得缱绻柔情。
“你想听什么?”他接着先前被她挑起的话题回答。
他的眼睛像是要把人看穿。
仿佛一眼就能洞察到她那些拼命想要藏起的小心思。
似乎在无声地问——“刚才为什么不躲开”。
盛秋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垂下眼,盯着自己面前那一小块田间的路,让企图罢工的大脑重新运作。
“额……”她顿了顿,回答道:“我想听你聊聊钢琴。”
盛秋心想着找个话题把这页揭过,免得陈迹质问刚才自己的反应,钢琴是她下意识想到的话题,脱口而出的瞬间才反应过来,会不会有些不合适?
要放在南城小学,倒没什么问题,毕竟孩子们在上音乐课,教室里也都见识过钢琴是什么样,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但是楠村不一样,这里连钢琴的影子都没有。
孩子们没见过,也不熟悉它是什么样的乐器,这里也没有可以上多媒体课的条件,不能从网上找钢琴的视频投影。
盛秋抿了抿嘴,有些不确定:“但好像不是很好,要不还是……”
陈迹沉思了几秒,打断了她的话:“可以。”
“但是没有条件,会不会不方便?”盛秋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担心。
陈迹扯了扯唇,夕阳落在他的身后,被挡去大部分阳光,他的周围被镀上一层光线,从盛秋的角度看,整个人都在发光。
“不会。”
“没有的话就创造条件。”
直到第二天上课,盛秋才明白,陈迹说的创造条件是什么意思。
昨天的课孩子们上得很开心,今天见面显然没有先前的拘束感,至少不会在一看到他们俩就拔腿往教室跑,而是冲两人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喊了声“老师好”。
陈迹到的比她早,打过上课铃,盛秋拿着小板凳自觉坐在后门位置。
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衬衫,下半身配了条浅灰色运动裤,整个人显得青春活力。
在讲台一侧,有一个白色塑料袋,看不清里面是什么,靠近黑板的地面,竖着放了个保温壶。
盛秋心里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陈迹开门见山地介绍今天上课的内容,他用粉笔在黑板写下两个大大的字——旋律。
“有谁知道,旋律是什么?”陈迹在讲台上转了几圈粉笔,目光投向台下。
坐在第二排的小男孩举了手,没等喊他便迫不及待地回答:“这题俺会,用咱们楠村的土话说,那就是调调咧!”
说完他还唱了一段,盛秋听出来那是某部动画片的主题曲。
底下的孩子们哄堂大笑。
“跑调啦!”
“我记得好像不是这么唱吧?”
“完了,原曲怎么唱来着?被洗脑了。”
陈迹摆摆手示意安静,递来鼓励的眼神:“他说得非常好,刚才那一小段就是我们称为旋律的东西。”
“这段旋律可以被不同的方式重新表达,比如唱歌,我们可以哼个调,除了嗓子,人类还发明了一些乐器,让旋律得以被演奏。”
“我们今天介绍一种——钢琴。”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
钢琴?
不是吧?
他们这连架像样的电子琴都没有呀?
怎么介绍?
陈迹没理孩子们的疑惑,继续发问:“现在有谁能帮我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男一女两位小朋友乖乖地举起了手,陈迹点了点头,两人便上了讲台,从那只塑料袋里拿出东西,摆在桌面上。
是玻璃杯。
准确来说,是很多只玻璃杯。
被孩子们拿出来的玻璃杯,表面有凹凸不平的花纹,经过阳光的折射,变得金灿灿的。两人摆好后便下了台,陈迹拿起墙边的保温壶,拧开盖子,拔了瓶塞,开始往玻璃杯里倒水。
孩子们看得愣愣的,谁也没说话,但都在心里泛起了嘀咕。
老师在干嘛呀?
不是说介绍钢琴吗?
直到所有的玻璃杯都被倒上了水,陈迹在把保温壶重新放了下去。
他像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根筷子,架在其中一只杯子上。
“有什么想听的曲子?。”
孩子们不知道他卖什么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这些玻璃杯?怎么可能?
“什么都可以吗?”有孩子怯怯地开了口。
陈迹微笑:“嗯,什么都可以。”
陈迹拿着筷子,先是试探性地将所有杯子轻轻敲了一遍。
盛秋这才发现,那些杯子是有声音的,准确来说,是筷子落在杯沿上,会发出不同的声响。
叮叮咚咚的,像是泉水流过的声音。
孩子们觉得很新奇,发出哇的赞叹声。
盛秋观察了一会儿,他在倒水的时候似乎是有意——每个杯子里的水倒的量并不一样多,有深有浅,似乎都有些差距。
听完所有杯子的声音后,陈迹捏着筷子一端,选了几只杯子,轻落在上面。木质筷和玻璃杯接触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动静高低不一,叮叮咚咚地,竟也连成了一串音。
是茉莉花开头两句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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