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聚会渐入**，气氛最热烈的时候，包厢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股清冽的、带着室外空气的气息悄然涌入，奇异地压低了满室的喧嚣。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目光转向门口。
沈砚秋站在那里。
时间仿佛在他踏入的瞬间凝固了。他不再是记忆里那个穿着蓝白校服、带着少年清冷气息的男生。
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完美地贴合着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内里的白衬衫扣子系到领口的最后一处停下，袖口处露出一截名贵腕表的银色冷光。
他的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眉骨比记忆中更加分明，鼻梁高挺，薄唇抿成一条冷峻的直线。
七年的时光将他淬炼得更加成熟、冷硬，像一块被打磨过的寒玉，光华内敛，却寒气逼人。
“抱歉，飞机晚点。”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低沉的磁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目光像精准的探照灯，在包厢内快速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
最后，那目光落在了林夏身上。
不是掠过，而是停驻了整整三秒。
在那短暂又漫长的三秒钟里，林夏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
周遭的一切声音、光影都模糊褪去，只剩下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
那目光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任何波澜，像是在打量一件许久不见、与自己已无甚关系的旧物，确认它是否还存在于记忆中的位置，仅此而已。
但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林夏身上那件单薄的小白裙，穿透她努力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她灵魂深处最狼狈不堪的角落
那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似乎掠过她依旧圆润却失了些光彩的脸颊，掠过她那双努力想保持平静却难掩一丝仓皇的眼睛。
然后，极其短暂地在她那条简单得近乎寒酸的小白裙上停留了零点一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却足以让林夏感到一种被剥光示众般的羞耻。
三秒过后，那目光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仿佛她只是这满堂宾客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背景板。
“砚秋！你可算来了！”立刻有同学热情地迎上去，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萧月脸上的笑容也在瞬间绽放得更加明艳，带着热切，声音拔高了几度：“沈大才子！贵人事忙啊！”
陆川也站起身，脸上带着一贯温和的笑容，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探究，他朝着沈砚秋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沈砚秋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众人的热情。
他迈开长腿，步履沉稳地走进来，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他走向主位附近一个相对空着的座位落座，动作优雅而疏离。侍者立刻上前为他斟酒，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侍者恭敬地点头退下。
包厢里的气氛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微妙。话题的中心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他。留学海外的经历、执掌家族产业的魄力、甚至一些捕风捉影的财经新闻都成了谈资。
他话不多，偶尔简短回应几句，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力，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认真倾听。
林夏坐在角落里，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那短短三秒的注视，像一道无形的冰刃，将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轻易割裂。
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冰凉僵硬，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带来一丝凉意。她低下头，看着白色桌布上精美的刺绣花纹，眼前却模糊一片。
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那些关于沈砚秋如何成功、如何卓越的谈论，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遥远而不真切。
只有手腕内侧那道早已愈合的旧痕，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以及横亘在他们之间那道早已无法跨越的、名为阶级与过往的深渊。
她端起水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的苦涩。她微微侧头，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投向那个众星捧月的方向。
沈砚秋正侧耳听着旁边一位事业有成的男同学说话，侧脸线条冷硬。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没有朝她这边投来一丝一毫的视线。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三秒凝视，真的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林夏收回目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自嘲的弧度。
就在这时，沈砚秋似乎结束了与旁人的交谈，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桌上的高脚杯，杯中的红酒在灯光下折射出暗红的光泽。
他的目光似乎随意地掠过桌面，然后，仿佛不经意地，再次落在了林夏身上。
这一次，没有停留三秒，只是一掠而过，快得像掠过水面的飞鸟。
但就是这短暂的一瞥，却让林夏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刚才冰冷审视的情绪——那是一种极淡的、近乎虚无的……惘然？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时光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追索，随即又迅速湮灭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快得让她怀疑又是自己的错觉。
林夏的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她几乎是本能地抬起头，想确认那一眼的真实性。
然而沈砚秋已经移开了视线，正微微倾身，听着苏萧月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脸上依旧是那副疏离而客套的表情。
林夏怔在那里，指尖的冰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她看着自己映在玻璃杯壁上模糊的倒影——穿着小白裙，像个误入盛宴的灰姑娘，努力想挤出一个自然的微笑，却只看到一个僵硬而苍白的弧度。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个光芒万丈的方向移开，投向面前一盘精致的、她几乎没动过的菜肴。
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她眼睛发酸。她端起水杯，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滴在她米白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狼狈的湿痕。
她默默地放下杯子，拿起餐巾，用力地擦拭着那小小的污渍，仿佛想擦掉所有不合时宜的痕迹和存在。
周围的喧嚣声浪再次涌来，将她淹没。
陆川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隔着苏萧月，向她投来一个带着关切询问的眼神。林夏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对着陆川，也对着这个华丽而冰冷的世界，努力地、艰难地弯了弯嘴角，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口型：
“好久不见。”
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那笑容落在玻璃杯的倒影里，苍白得像窗外初夏最后一片凋零的槐花瓣。
酒过三巡，包厢里的空气愈发粘稠、喧嚣。酒精蒸腾着每个人的面孔，让原本就微妙的氛围更加暧昧不清。话题在商业、家庭、孩子之间轮转，夹杂着对往昔岁月真假参半的怀念。
沈砚秋始终是隐形的中心，他话依旧不多，但每一个简短的回应都能引起一阵附和或追问。他修长的手指偶尔轻叩桌面，或端起高脚杯浅啜一口红酒。
林夏感觉自己像一只搁浅在沙滩上的贝壳，被喧嚣的海浪一遍遍冲刷，却无法融入那奔腾的节奏。
她面前的菜肴几乎未动，杯中的水早已凉透。小白裙袖口下，手腕的旧痕在持续的摩擦下，那点细微的刺痛感固执地提醒着过去的存在。
苏萧月显然是酒精上头了。她脸颊绯红，笑声更加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刻意的放纵。
她不再满足于做沈砚秋话题的延伸，而是将矛头隐隐转向了角落里的林夏。
“哎，林夏，”苏萧月侧过身，带着浓重酒气的热浪扑面而来，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钻戒几乎要戳到林夏的胳膊，
“你当年高三突然转学回林县，可把我们吓一跳呢！那次你爸爸来学校找你之后没过多久你就走了，大家都说你是因为家里有急事，到底是什么急事啊？神神秘秘的，连个告别都没有。”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探究的、甚至有点不怀好意的穿透力，在周围稍显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清晰。
瞬间，好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林夏，包括沈砚秋。他端着酒杯的手似乎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并未直接看向林夏，却像无形的压力笼罩过来。
空气骤然凝固了几秒。
林夏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她捏着水杯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指尖的冰凉几乎要冻僵她的心脏。
那些刻意尘封的、血淋淋的记忆碎片——父亲扭曲的怒容、同学们鄙夷的目光、自己狼狈的哭喊、还有那个决绝转身的背影——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几乎要将她吞噬。
林夏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没事，就是弟弟生病了而已。”
她脸上努力维持的平静面具寸寸龟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苍白和惊惶。
“萧月，”
陆川温和但不容置疑的声音及时插了进来，他微微倾身，巧妙地隔开了苏萧月过于迫近的身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笑意，“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没点不方便说的私事？你看林夏现在不也挺好，踏踏实实教书育人，多好。”
他边说边自然地拿起公筷，夹了一块精致的点心放到苏萧月面前的碟子里，“尝尝这个，你刚才不是说喜欢吗？”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像一道温和的屏障，暂时化解了林夏的危机，也给了她喘息的空间。
苏萧月撇了撇嘴，似乎对陆川的打断有些不满，但看到碟子里的点心，又瞟了一眼旁边沈砚秋毫无波澜的侧脸，最终还是哼了一声，把注意力转回点心上，没再继续追问。
只是她看向林夏时，那眼神里残留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细小的芒刺扎在心上。
沈砚秋的目光也重新落回手中的酒杯，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他依旧是那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林夏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绝望和屈辱。
她端起那杯冰凉的水，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食道，却像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颤抖，或者更糟。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离开包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喧嚣和探究的目光，走廊里相对安静的环境让她稍微缓过一口气。
洗手间明亮的灯光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眼圈泛红，嘴唇上那点可怜的润色早已褪尽。
她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拍打脸颊，试图冷却内心的灼热和狼狈。
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小白裙的前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与她裙摆上之前那点水痕狼狈地呼应着。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廉价白裙、失魂落魄的女人，与包厢里那些光鲜亮丽的身影形成了最残酷的讽刺。
她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低声对自己说：“林夏，撑住，就快结束了。”
她没有再回包厢。只是在走廊拐角处，遇见了似乎也出来透气的沈砚秋。
他靠在窗边，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望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着林夏。
“要走了？”沈砚秋轻声问。
林夏点点头，喉咙还有些发紧：“嗯，明天还要备课。”
沈砚秋刚打算走近几步，昏黄的壁灯勾勒着他侧脸。他看着她苍白疲倦的脸，还有小白裙上那点显眼的水渍，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
“林夏……”
话还没说完，林夏下意识后退的动作打断了他。
“不好意思沈先生，我要走了，麻烦您替我和他们说声抱歉，照片下次有机会再拍吧。”
没有多余的告别，还没等沈砚秋反应过来，林夏转身，快步走向电梯间，将那些衣香鬓影的旧同学、还有沈砚秋统统抛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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