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节假日时间，林夏选择在老宅度过。
初夏的蝉鸣响彻小县城，窗外阳光明媚，但林夏心里却始终平静不下来，大抵是昨天见了他们，那些回忆，被硬生生的唤醒：
☆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回了七年前的那个夏末，阳光炽烈得仿佛能融化柏油路面，空气里翻滚着热浪与蝉鸣焦躁的合奏。
林夏站在浅川一中巍峨气派、爬满常青藤的校门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几乎被汗水浸湿的录取通知书。
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心却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鸟，扑棱着翅膀，带着一种近乎眩晕的、混杂着巨大期待与惶恐不安的轻快感。
身后，是那座灰扑扑、弥漫着陈旧气息的林县，是父亲永远阴沉的脸和刻薄的言语，是母亲对弟弟妹妹无微不至却唯独对她视而不见的眼神，是狭小房间里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只有爷爷奶奶布满皱纹的手掌和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的暖意，是她离开时唯一的不舍和牵挂。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陌生的、属于大城市的味道——汽车尾气、新修剪的草坪、还有某种淡淡的、不知名的花香。
她挺直了有些单薄的脊背，那双格外大的眼睛努力睁着，试图将眼前这宽阔的广场、气派的教学楼、穿着崭新校服谈笑风生的同龄人尽收眼底，同时拼命压下心底那如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将她淹没的自卑。
报到、分班、领取课本……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被分在高一（1）班，教室在二楼靠东的位置，窗外是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教室里宽敞明亮，浅色的桌椅整齐排列，巨大的黑板光洁如新，头顶是明亮的日光灯管。
这与林县一中那拥挤昏暗、墙壁斑驳的教室天壤之别。
她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第三排。
指尖划过光滑冰凉的桌面，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痕。
她小心翼翼地坐下，将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塞进桌肚，动作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拘谨。
班主任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温和的中年女老师。
开学第一课，她站在讲台上，声音清晰有力，宣布着新学期的各项事宜。当念到入学成绩排名时，林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林夏同学，以优异的成绩获得我校本次新生入学考试总分第一名！让我们用掌声祝贺她！”班主任的声音带着赞许。
话音未落，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不算热烈但足够清晰的掌声，伴随着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向她投射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惊讶，有审视，也有隐隐的不服气。
林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耳根。她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指紧紧绞在一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第一名？在浅川一中？这巨大的、意料之外的荣誉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她坐立不安。
在县城初中拿第一是理所当然，是她在那个压抑环境里唯一的骄傲和出路。
可在这里，在这片精英云集的天地里，这“第一”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个让她瞬间成为焦点的靶子。
她感到的不是欣喜，而是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惶恐——她配得上这个“第一”吗？她能在这里站得住脚吗？
就在她窘迫得恨不得缩进桌肚里时，一道目光穿透了那些纷杂的视线，落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的、近乎审视的冷静。
她下意识地微微抬眼，顺着那目光的来源望去，而那人刚好转过身不看她。
是坐在前方第二排靠窗位置的男生。
他只留给她一个清瘦挺拔的侧影。
墨黑的短发干净利落，皮肤是冷调的白皙，下颌线清晰而流畅。
他似乎并未参与鼓掌，只是微微侧过头，余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她涨红的脸颊和那双因为紧张而显得格外水润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得像初秋的寒潭，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赞赏，也没有鄙夷，只有纯粹的、不带温度的观察。
他的坐姿很放松，却又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阳光透过窗外的梧桐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他周身气质清冷卓然。
林夏的心跳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猛烈的擂鼓。
她像被那清冷的目光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沈砚秋这个名字她是在后来才知道的，但那一刻，那个清冷孤绝的侧影和那短暂交汇的目光，像一枚冰冷的印章，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下课铃声如同天籁。林夏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座位，想躲开那些让她无所适从的关注。
她走到教室门口，正犹豫着是去走廊透透气还是找个角落待着，一个清脆活泼、带着阳光气息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嘿！你就是林夏吧？那个入学第一名！太厉害了！”声音的主人像一阵带着花香的风，瞬间卷到了她面前。
林夏抬头，对上一张明媚可爱的笑脸，那是她新同桌。
女孩个子不高，留着齐肩短发，发梢微卷，皮肤白皙，眼睛圆圆的，亮晶晶的，像盛着碎钻。她穿着一身合体的新校服，却别出心裁地在领口别了一个小小的、亮闪闪的水瓶座胸针。
她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毫无阴霾的热情，像清晨带着露珠的向日葵。
“我…我是。”
林夏有些局促地点点头，被对方过于灿烂的笑容晃得有些眼花。
“我叫苏萧月！水瓶座！”
女孩大方地伸出手，笑容明媚，“以后我们就是同学啦！你刚来浅川吧？走，我带你熟悉熟悉校园！一中可大了，刚来容易迷路！”
她不由分说地挽起林夏的胳膊，动作亲昵自然，仿佛她们是认识多年的好友。
林夏身体微微一僵，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肢体接触让她很不习惯，但苏萧月身上那种阳光般的气息又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头的紧张和阴霾。她被动地被苏萧月拉着，走出了教室门。
“看，那边是实验楼，里面有超级棒的物理和化学实验室！”
“那边是图书馆，据说藏书量全市第一！”
“还有那边，是体育馆和操场，超级大！”
“对了，食堂在那边，听说二楼的小炒肉特别好吃！”
……
苏萧月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声音清脆悦耳，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她似乎对校园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热情地分享着她所知道的一切。
林夏被她感染着，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脸上的拘谨也慢慢被一丝新奇和浅浅的笑意取代。
她认真地听着，努力记住苏萧月指点的每一个地方，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对这片新天地的好奇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向往。
就在她们穿过连接教学楼和实验楼的长廊时，一个温和清朗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苏萧月？又在当向导了？”
林夏和苏萧月同时回头。
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男生站在几步开外。他身形挺拔，面容清俊，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像初春融化的溪水。他手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姿态从容。
“陆川！”
苏萧月眼睛一亮，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灿烂，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和热切，她松开挽着林夏的手，朝陆川快走了两步，
“是啊，带新同学熟悉环境呢！这就是我们班新来的学霸，林夏！入学考试第一名哦！”
她又转头对林夏介绍：“这是陆川，我…我们初中就在隔壁班，现在也是同班同学，他可是超级大学霸！”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崇拜和亲昵。
陆川的目光落在林夏身上，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你好，林夏同学，欢迎来到高一（1）班。我是陆川。”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你…你好，陆川同学。”
林夏有些紧张地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
陆川的手指修长干净，掌心干燥温暖。
他的态度自然得体，没有因为她的“第一名”而格外关注，也没有丝毫轻视，只有纯粹的友善和欢迎。这让林夏紧绷的心弦又松了一分。
“正好，陆川，你要去图书馆吗？一起啊！顺便给林夏指指路！”苏萧月热情地提议，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陆川。
陆川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依旧，但林夏敏锐地捕捉到他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有瞬间的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她们，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追忆。
那眼神很短暂，快得像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清澈温和。
“好啊。”他点点头，声音平稳。
于是，三个人并排走在九月的校园里。
苏萧月依旧活泼地充当着解说员，话题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往陆川身上引。
陆川则温和地回应着，偶尔补充几句关于某个社团或某位老师的信息，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林夏安静地走在苏萧月旁边，听着他们交谈，感受着这陌生环境里难得的、带着暖意的气流。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洒下，在干净的水泥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微风拂过，带来树叶的清香和远处操场上隐约的喧闹声。
林夏悄悄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苏萧月身上淡淡的糖果甜香，有陆川书卷的清冽气息，还有一种属于青春和未来的、蓬勃生长的味道。
她圆润的脸上，那双大眼睛里，第一次在这座光鲜亮丽的城市里，映入了些许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微光。
四片来自不同土壤的叶子，在这个夏末的午后，被命运的微风轻轻吹拂，开始了最初、最无心的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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