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应该是芙蕾雅在孤儿院认识的。但我从没见过她,芙蕾雅也没跟我提过她。”在月关埋首研究满箱子线索时,坦普尔女士扶着门框站在外头。
“阿,您进来坐。”月关赶紧抬头,两指夹着信封朝床那边摇晃。坦普尔女士微笑道:“不必了,我就说两句话。”
“芙蕾雅一直在和这姑娘通信,从她十二岁来家里起,甚至可能更早。直到五年前,她大学毕业,然后去了一趟俄罗斯。”坦普尔女士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回来之后,她就沾上了那玩意儿,并且把这些信打包扔进了垃圾桶,都是我捡回来的。”
“摩尔先生认为是这姑娘害了芙蕾雅,但我猜是她们闹了矛盾,呃,往悲观一些的方向想,这姑娘没准遭遇了什么......不测,我希望没有。但总之,芙蕾雅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也没再给她写信。”坦普尔女士点点头,“我先前认为这些信关系到芙蕾雅的**,但很明显,她戒毒的事更加迫切。就是这样,您看着办,有什么想问的就来找我。”她帮陪护掩上门,缓步离去了。
在她走后,月关席地而坐,将数张稿纸和信封铺在脚边。他盯着那个英俄混血的名字,胸腔中渗出一丝奇妙的熟悉感,几个片段在他脑中闪过,遂低下头尝试回忆,可惜它们实在模糊。
看看这些纸吧。月关捡起一张稿纸,顶着各种删改符号读了几行,便断定它们出自芙蕾雅笔下:
“希望你的爸妈别再蠢到连女儿都认不出来(划去)希望你能适应那边的生活,我是不期待离开这里了。莫斯科的泥土(划去)食物和剑桥有什么差别?”
“世界上没有地精,你还是那么异想天开(划去),别浪费你的时间好吗?”
“哇哦,如果你的算术水平能和你的芭蕾水平相当(划去)如果你能跳得更好,我会很开心。”
月关换了张纸读,开头便是:
“贝斯特死了,你难过也没用(划去)你应该会难过,但这改变不了事实。所以想轻松点,这也算解脱(划去)它可以去天堂。”
“它是得猫瘟死的,我没办法(划去)这里太偏僻,我找不到兽医,抱歉(插入符)。我把它埋在教堂后山了。”
“我把它的头骨剖了出来,留着做个纪念。”(整句划去)
简直不可思议,月关长吸一口气,心想这姑娘究竟有什么神通?芙蕾雅给她写信要打草稿,不仅留意删去古怪尖锐的话语,还能对她说“抱歉”。也不知道怀特先生有没有这样的待遇?
他的目光游移到信封上,它们参差不齐的封口边缘有少许胶渍干枯,手指可以轻易插入,将里面的信件夹出来......
算了,还是等芙蕾雅回来谈吧。这些和她的**相关的物品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把它们保存好,随时都能阅读。但不论如何,倘若自己决定深挖某人的曾经,那么还是不要隐瞒对方为好。
怀揣这样的打算,月关一直准备到晚餐时分。芙蕾雅仍未现身,留守在家的两人轮番打了近十个电话,好容易换来一条短信,还是道森警督回的。他对依然需要芙蕾雅追踪炸弹表示歉意,同时承诺苏格兰场会照顾好她。
直至午夜降临,仍在床上等候的陪护才听见有人上楼。一连串脚步声直奔隔壁卧室,芙蕾雅进去后便没出来。
次日早晨,到月关洗漱完毕,坦普尔女士依旧在休息。他便找出两盒蓝莓泡上,预备榨成果汁。正在往盆里加小苏打,芙蕾雅蓬着头闯进厨房,给自己接了满满一杯水。
“喂,小心凉。”月关提醒她,女孩单管仰头喝水。他只好打开冰箱挑选食材,一边问芙蕾雅:“你饿吗?”见对方难得点头,松口气道:“不想吃麦片的话,就下去等着。”
断断续续的晨间新闻播报从楼下传来:“本台报道,牛津街一辆大巴发生侧翻,车载乘客约二十人,目前已有三人遇难。具体原因警方仍在调查......”
芙蕾雅换了个台,沙哑的男音飘上楼,打磨着月关的神经:“两月前中奖九百万的凯文.戴维斯昨晚被发现死在其伯明翰的别墅门口,据警方初步调查,嫌疑人包括其兄卡尔......”
“德文郡一男子溺亡,警方排除他杀可能......”芙蕾雅再度切换频道,月关忍不住问:“你就不能好好听完?”对方嚎了声:“Boring。”随即熄灭电视屏幕,钻进浴室去了。
她收拾完自己时,陪护也正好把两盘英式早餐端上桌。芙蕾雅卷起煎蛋塞进嘴,嚼了几下后嘟囔着问:“你怎么不去做厨师?”
“我会的菜色不多,也不喜欢做饭。”月关一面回答,一面为她倒上蓝莓汁,同糖罐一起递过去。
“哇哦,你更喜欢教化疯子,确实比做饭轻松。”芙蕾雅又啃了口香肠,蓝莓汁则被她晾在桌角。陪护笑笑,问她:“炸弹找得怎样了?”
“一般般,昨天挖出了第九个。”
“总共有多少个呢?你能预测吗?”
侦探小姐放下叉子:“难说,保守估计在二十个以上。目前埋炸弹的坐标包括市中心和郊区,有些炸弹在著名景点下,有些就在居民家的后花园里,暂时找不出选地规律。这肯定是有组织的行为,个体很难完成这么大的工程,但所有炸弹都是定时的,而且成分都一样。”她顿了顿,总算肯叉起一朵蘑菇,“你呢,这两天都在干嘛?”
“只有前天去见了你的老朋友,然后就在屋里休养。”月关耸耸肩。
红色双眸在他面上停留片刻,尔后芙蕾雅低头开始切培根:“你去了剧院?”
“嗯哼。”
“你难得有个自由的周日,只出去见了他吗?”
“当然。”月关搅动自己的果汁,咖啡勺偶尔擦过杯底,叮当声混合着回答落入大侦探耳中,“我没想见别人。倒是你,不喝果汁就算了,连豆子也不吃吗?”
芙蕾雅的视线在焗豆子和蓝莓汁之间徘徊两秒,接着她扎起两粒豆子咽下,又抿了一口果汁。
“我没想忘记品尝它们的。”她咬着杯口边缘,眼珠上转,透过玻璃审视自己的陪护。后者露出个宽容问题青年的笑容:“算了,你能按时吃饭就好。”芙蕾雅立刻回击:“算了,不管你想去哪里,近期有个恐怖组织在暗地里活跃,炸弹的事没准也和他们相关。你要是总乱跑,我可维护不了你的安全。”
“你好像是头一次关心我,我应该表示感谢的。”男人拿视线将芙蕾雅近乎皮包骨的胳膊奚落一阵,“不过真出什么事的话,你认为咱们谁保护谁?”他摊开手,右臂慢慢垂下去,两指滑入睡衣口袋,夹出几张信稿来,“既然你不吃了,我们干脆来聊聊别的吧。”他把它们展平,并按到桌上,“你不要激动,我这是为了工作。坦普尔女士选择了帮助我,因为她想帮助你。”
“再说了,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段甚至几段艰难的时光,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但确实不能靠逃避来解决。你可以跟我聊聊,出于职业操守,我不会把你所说的告诉任何人。”
那些旧物在陪护的指尖下一寸寸向桌对岸靠去,在芙蕾雅辨出它们的瞬间,屋内仅剩的声响来自于她的餐叉落地。月关观察得分明,女孩的脊背绷得像块纸板,手指死死捏住杯子,惨白的睫毛和嘴唇都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阵子,仿佛有人拿线扯着她抬起头,就在月关怀疑她要将蓝莓汁泼或砸向自己时,女孩倏地卷起面前的纸张,猛将它们捅入汁液中。
黑紫色液体溅满了她的下巴,月关惊呼“喂!”,然而他的病患一声不吭,扭身逃入了卧室。
还是让他得逞了。
使了那么多绊子,怎么就赶不走这家伙?
女孩面朝下栽进枕内,半晌才侧过身,将冰凉的四肢蜷缩起来。她抬头,正好瞥见对面柜子上的猫头骨。
转眼就是五年,这件事都快人尽皆知了,可她还没为她讨回个真相。
要是五年前,她能提前半个月赶到......
英国人的平均寿命包含约十六个五年,然而芙蕾雅预测自己不会拥有这么多时间,何况她已经年过二十。
她仰躺在床,两眼干瞪着天花板,一种掺杂着悲凉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犹如巨石般拖着她下坠。芙蕾雅干咳数声,挣扎着坐直身体,手机也在这时响了。
来电铃音告诉她对方是道森警督,她使了两次劲才把手机抬到面前,瞄准了接听键按下。
“芙蕾雅,你......睡得还好吗?是我,我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道森警督听起来略带哽咽,芙蕾雅轻轻应了声“嗯”,他急忙解释:“克里斯,克里斯托弗.洛,还记得他吗?他死了、死掉了,在郊区那边。但是......莉莉今早也出了车祸,我现在必须陪着她。God,怎么会这样......”
芙蕾雅花了一小段时间撬动记忆的齿轮,然后她问:“你怀疑他死得有问题?”
“是的。那边的警厅初步判断是自杀,但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会自杀。”
“说下去。”
“我们一起上过战场,有一回被派去执行突击任务,途中遭遇拦截,和部队断了联系,是他背着我找回去。其余队友都死在了途中,因为有他,我们才能活下来。他是我见过求生意志最顽强的人,我不相信他失业了就会自杀,我们都经历过无业期,比上战场好受太多了。”道森警督的抽噎如同老牛嘶鸣,“所以,我希望你能去看看。那边不归苏格兰场管,但我可以派卡罗琳和肯特去帮你。”
“接着说。”侦探依然命令。
“说......什么?”
“尽可能告诉我他的过去。既然你相信他不是自杀,那么你认为可能是谁杀了他?”芙蕾雅禁不住翻白眼,“等等,先告诉我他的死法。”
“他们说他在公寓里自缢。可我真的没法......”
“Brilliant,最容易判断主动或被动的死法之一。快告诉我他的过去,想要真相就别溺在情绪里,懂吗?”
道森警督被迫沉默,他反复告诫自己对方就是这样的性格,现在也是自己有求于人。在做了一番自我心理疏导后,老警察重新开口:“我很难回答你。打过仗的人通常会有不少仇人,可能在敌营,也可能在自己这边。死在我们枪下的那些人,他们的亲朋好友会恨我们;我们活着回来了,死去的战友的家人也可能会恨我们,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查到并找上我们。还有这些年的罪犯及其同伙,他们也有报复的概率。”他挤出一丝唾液润了润舌头,补充道:“我们应该没有在学生时期得罪过什么人。我和克里斯是念高中时认识的,当时他和他的母亲搬到我家对门。他的母亲打拼了很多年才带他住进一间像样的房子,我们退伍后没多久她就离世了。至于他的生父,我们都不知道是谁。”
“就这些么?”芙蕾雅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便把话题一转:“你的女儿今天早上是不是在牛津街?”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听了新闻,牛津街大巴侧翻什么的。她在车上吗?还是被波及了?”
“她在车上,脑部严重受创......唉,这或许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侦探滑下床,偏头夹住手机,双手去取搭在椅背上的衣物,“没有确切证据能证实上帝存在。你放心,你刚才的话里基本找不出有价值的信息,我们大概都需要一段探索。在你得到满意的结果前,做你该做的吧。现在,告诉我地址。”
“不用卡罗琳来接你吗?”
“不用。”
“艾伦路13号,雷哈姆,RM13 9**。多谢。”
卧室门敞开的那刻,令人恼火的金发便挤入侦探小姐的视野,她的陪护凑上来:“你还好吗?这是要去哪儿?”芙蕾雅全当他是个路障,绕过他下楼再上街,跃进出租车扬长而去。
又一次被甩下的陪护先生望着那辆逐渐变小的圆顶黑车,居然并未感到多少意外,心境甚至比结冰的湖面还要冷静。
横竖她只能如此,况且这段时间的检测结果足够支持他降低检测频率,不随时跟同也无伤大雅。月关理了两把头发,回屋坐到自己的书桌前。
三封经蓝莓汁摧残过的信稿早已被他晾在窗边,月关拉开抽屉,里面的信封整整齐齐等待着他。
到底要不要看呢?
芙蕾雅反感与否似乎是次要的,首要问题是信的内容能不能告诉他“芙丽嘉”究竟是谁、遭遇了什么事?倘若两个女孩仅交流些生活琐事,自己哪怕窥探了也没有实际意义。
柳波芙.芙丽嘉.尤里.斯米尔诺娃——月关反复摩挲这个名字,奇异的熟悉感在心头翻涌,几乎令他呼吸粘滞。我肯定见过这个名字,在俄罗斯那几年,看电视的时候......月关抵着太阳穴回忆许久,索性打开浏览器,把这串名字输了进去。
我就查查,如果她真的上过电视,你可怪不了我。
屏幕上顿时列出一长串结果,月关眯起眼阅读,发现它们全都是新闻。他随手点开一条,其主题是:“石油大亨斯米尔诺夫先生之女柳波芙.斯米尔诺娃于家中遇害,凶手疑似其男友,动机尚不明确,目前已逃逸,警方正在全力追捕。据被害人家属称,凶手与被害人长期以来感情良好。”
“被害人遭割喉杀害,尸体裹满保鲜膜,推测被封入墙中长达半月有余。”
再往下浏览其它报道,基本是对于尸体惨状的叹惋和对凶手骇人手段的谴责。
“尸体表现出蜡化......”
“最令人惊恐的地方在于,凶手把其女友的尸体做成了木乃伊......”
“斯米尔诺夫夫妇要求严惩凶手,已悬赏一千万卢布全境追凶。”
报道的发布时间集中于二零一三年和二零一四年,月关又核对了一遍受害者的姓名,然后合上了电脑。
截至二零一四年中旬的报道,都没有提及凶手是否被捕或死亡,月关也没心思去看满屏打了马赛克的尸体照片。
坦普尔女士的第六感不需要这么准吧。
现在他对芙蕾雅接触毒品的动机毫无疑惑。
如果千年前的斗罗大陆上有这类东西,上一世的自己会不会在鬼魅死后沾上它们?月关打了个哆嗦,仿佛有一柄流光溢彩的三叉戟破开空气,直奔他的胸膛而来。
冤冤相报尚有个因果,可杀女友算什么事?
不对,凶手定然早有谋划,足以裹严成年人的保鲜膜需要时间购买,如此罕见的手段也不像是寻常人能使出来的。何况此人为自己留下了充分的逃遁时间,警方花了近一年也未能查到其下落。
月关向窗外瞟去,天色还是他起床时那般,灰蒙蒙的,一如伦敦的每个冬日。
芙蕾雅走了多久?
他掏出手机,给道森警督打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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