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坦普尔女士不在家的第六个夜晚。月关看了一眼手机,距离他下单已经过去了四十五分钟,而他和芙蕾雅的晚餐外卖仍不见踪影。
这些天他们很清闲,从各种意义上都是。没有重案发生,芙蕾雅自然不出门,只是远程指挥苏格兰场进行拆弹。月关理所应当地和她一起窝在屋里,主要负责她的例行检测,以及他分内的家务。头几天他确实有认真保证两人的饮食,但这两天么——他想到了厨房水槽里成堆的碗碟,它们仿佛许多倒塌的、油沥沥的多米诺骨牌,在水槽底部横七竖八地反着光。
芙蕾雅意料之中地没有配合他洗碗,等到最后一个干净盘子沾上油污后,月关便干脆罢工,转而叫起了外卖。他很清楚不该由坦普尔女士面对厨房里的可怕情景,所以最后那些餐具大概率依然要由自己清洗。但他暗自下定了决心,既然芙蕾雅没有契约精神,他也可以拒绝承担家务。哪怕较劲到底,也不能允许芙蕾雅便宜占尽。
门铃终于响了,月关忙打开门接外卖。他今晚点的是泰式菜,冬阴功汤的独有香气很快在客厅里扩散开来。芙蕾雅取下耳机朝桌上望去,不由做出个呕吐的表情:“外卖,又是恶心的外卖。”
“是阿。如果你能去把盘子洗一洗,我们就能摆脱吃外卖的局面了。”
芙蕾雅不接话头,自顾自咕哝了句:“我说过你做的更好吃。”
“谢谢夸奖,但目前我缺乏做饭的工具。你为什么不考虑把它们洗干净呢?”陪护和颜悦色地摆开三道菜,又把属于芙蕾雅的那份米饭推到桌对岸,“要么你就将就一下,好好品尝泰式香米吧。”
芙蕾雅没有吱声,垮着一张小白脸坐到月关对面。后者明白继续聊洗碗的话题也没有意义了,便转问道:“你们拆了多少炸弹?”
“三十三个。”大侦探笨拙地握住筷子戳米饭,一边抱怨,“那帮家伙简直是白痴,没有我他们到现在也找不出十个来,伦敦城迟早有一天被炸翻。”
“这么多?”月关不由诧异,见芙蕾雅不会使筷子,遂给她递了支勺,追问:“这是全部么,或者还有更多?”
“当然——不是全部。”芙蕾雅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还多得是,我待会要继续找呢。我推测有上百个炸弹被埋在了伦敦各处,这肯定是有组织的行为。可惜眼下没有线索,也可能是我忽略了。总之暂时没时间思考怎么抓他们,只能继续拆弹,走一步看一步。”
“也是......”月关无知觉地停下动作,他的胃似乎突然缩成了一团,面前的菜肴也都变成了干蜡。怎么会有上百个炸弹?什么组织疯魔到这种程度,却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他喉头发紧,第一次希望芙蕾雅大错特错。然而他面前的侦探小姐只顾着从汤里捞海鲜,看不出丝毫对可能会被炸成灰烬的担忧。
月关刚想再问两句,岂料芙蕾雅的手机蓦地吵起来。他懊恼地靠倒在椅背上,心说怎么总是被手机铃声打断。
约莫三十秒过后,大侦探放下手机。她双手捂住脸搓了几下,再抬起头来时,整张脸已是容光焕发,简直就像被人通过手机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月关心叫不好,这顿饭怕是吃不成了,就听芙蕾雅欢呼道:“有个——”
“案子。是吧?”
“没错!”侦探小姐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几口饭菜,随即溜下椅子,冲上楼去换衣服,一边含糊地解释,“在唐人街醉琼楼的仓库里,他们说,嗯,有一具没了眼睛的女尸。”
“你快一点!”不多时,她又旋风似的奔下楼,“这么些天了,总算来了点有意思的。”
“好好好,如果你觉得百来个炸弹还不够有意思的话。”月关只得磨进卧室换了件大衣,下来时芙蕾雅已经叫好了车。两人在屋外等了不到三分钟,便有两盏车灯划破夜色,朝他们缓缓驶来。那辆车的副驾座位已经被人占领,芙蕾雅歪头道:“时间紧急,拼一次车吧。”陪护也不多言,跟她一起坐到了后排。
副驾驶位缩着名小个子男人,仿佛故意吸引眼球似的,他居然在昏暗的车内戴着墨镜,手里却不见盲杖之类的工具。芙蕾雅坐在他的斜后方,打从上车就拿怀疑的眼神打量那人。对方似乎也从后视镜里发现了她,但他只是腼腆地抿嘴一笑,压低了头上的鸭舌帽,把脑袋埋得更低了。
他在唐人街的前一个路口跳下车,径直迈向一家清真烤肉店。芙蕾雅下意识地挺直身体,目光几乎黏在那人的背影上,月关只好出言提醒她:“你别忘了正事。”“我知道,我又不下车。”侦探小姐撑在他肩上观望,月关也忍不住回头瞟上一眼,恰好赶上那人拉开餐厅大门。一秒钟后,他便消失在玻璃后。
月关在心里比对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和芙蕾雅差不多高,无疑是个单薄的小个子。他忽而愣怔片刻,胸中腾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只觉得对这种清癯矮小的身影有几分熟悉似的。但是司机开始催促芙蕾雅系好安全带,他也只好把她按着坐稳,扯过安全带将她捆严实。
警车早就将醉琼楼围了个水泄不通,道森警督如往常般立在门口等候。见两人落地站稳,便递上两双提前备好的手套,引他们往餐厅后方去,同时徐徐展开案情:“这里有三间仓库,尸体所在的那间常年封闭,几乎废弃。因为也快到中国的春节了,老板打算进行大扫除,这才把所有仓库都打开。好在并不是具陈尸。我们判断她是在十二小时内被杀害的,凶手朝她双眼各开了一枪,但并非是在此地,而是杀人后抛尸于此。”
“现在最麻烦的点在于,尸体上没有任何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护照、驾照、银行卡一概没有,也没有手机。如果是抢劫杀人,那么明明一枪就可以致死,凶手却开了两枪。且除了双眼的致命枪伤,尸体上没有其他伤痕,衣衫整洁,因此也不太像是仇杀。”
“眼下我们能确定的只有——”道森警督带他们走进仓库,示意负责看守的韦伯警官往旁让开半步,方便芙蕾雅细看尸体,“她是白人女性,大约四十岁,是被人面对面地近距离射杀。”
“哇哦,brilliant. 我过来花了十七分钟零十九秒,加上你们封锁现场、初步尸检,到决定联系我,总共将近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内,你们就弄清了这点儿一目了然的东西。”芙蕾雅斜睨着警察们,连连鼓掌,“真是惊人的效率,值得夸赞。”
道森警督早就习惯了芙蕾雅的各种挖苦。他无心与她斗嘴,只是压低唇角,大手朝尸体摊开,那意思很明确:“您请。”
大侦探便蹲下身,地上女尸的双眼已然化作两个血淋淋的黑洞,恐怖狰狞地瞪着她。这女人满身烟味,留一头灰白色的短发,几乎与寻常男性的发型相同。她的耳根上隐约有绿光闪动,芙蕾雅探手一模,原来是两颗翡翠耳钉,雕成了莲花的形状。
“差不多可以排除抢劫了。”侦探向警察们展示死者的耳饰,她又握了握她的手腕,把袖口捋上去,露出底下的一串念珠来。那念珠一暴露到空气中,顿时散发出阵阵异香。芙蕾雅招呼月关来看看,后者只捻了两下,便确凿无疑地回答:“这是紫檀所制。”
“很好,排除抢劫。再说点我们不知道的。”道森警督点头,他身后的韦伯警官端起了记事本。
芙蕾雅蹲着身体挪动,她活动了几下女尸的十指关节,接着扯起她红蓝相间的领带,去查看那残破的后脑:空荡荡的,大脑和半块头骨都不见了,干涸的血迹沿着脖子淌进衣服。侦探小姐环顾四周,这间屋子的地板和墙壁布满灰尘与蛛网,除此并没有什么异常,遂喃喃自语道:“没有遗留弹壳,没有头骨碎片,连脑子都被轰没了。”
“确实是抛尸。”她一面肯定警方,一面朝尸体脚边挪去。死者身着成套高定西服,系着丝绸领带,脚上却蹬了双灰扑扑的布鞋,边缘都有些线头了。芙蕾雅盯着那双鞋打量几秒,又开始自言自语:“衣着考究,鞋却不配套。这双鞋很宽松,底部花纹的边缘都快磨平了,被频繁穿了大概一年。应该是她的工作要求着装体面,但她自身有舒适的需求,这意味着她可能需要久站。我想想......”她突然蹦起来,犹如平地弹射起一只大蛾子,落在女尸腰附近的地方,两手钻进尸体的上衣口袋。
“有了。”须臾之间,芙蕾雅变戏法似的搜出一根激光笔来,她托着它端详几秒,对它又摸又闻,最后把它举到道森警督下巴底下,语速子弹一般向前冲刺:“从她的穿着、手指上的茧子和记号笔痕迹,以及这根激光笔来看,此人是一名大学教授,近期应该去过日本。你仔细观察这只笔,是日产的小众品牌,至少我从没在亚马逊上看见过这个牌子,大概只能在当地购买。假设她每天都使用它,从笔身漆面的磨损程度看,她也才用了半个月左右。我推测她的研究方向和东亚相关,很可能是宗教方面。她的耳钉是莲花形的,相信你知道莲花在佛教中的含义。还有她手腕上的念珠,也是佛教中念经计数所用。这两件饰品都材质名贵,表明她对佛教有好感,而它刚好是日本社会的主流宗教之一。”
尽管还有些云里雾里,道森警督依旧连声答应。他接过芙蕾雅塞给他的激光笔,与韦伯警官对视一眼,后者正在匆匆记下侦探所说的最后一个字。道森警督见她写完,立即吩咐:“马上和伦敦的各所大学联系。”
“联系伦敦的全部大学?用不着了。”芙蕾雅用视线指着死者的领带,“她是伦敦国王学院的。看她的领带就知道了,红蓝相间,红色还是正宗的国王红,是伦敦国王学院的标志色。”说话间,她已经抱起手机搜查,不待话音落地,她就翻过手机向众人展示:“伊丽莎白.布特教授。你们赶快查查,要真是那个‘布特’,恐怕嫌疑人就多了去了。”
手机屏幕上的女子微笑着,她与死者一样留着灰白色短发、穿着纹理细腻的黑色西装。事实上,忽略那两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后,死者的下半张脸和伊丽莎白.布特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道森警督盯着芙蕾雅的手机对照片刻,便安排内森.肯特联系基因库做最后的确认。但他显然已经相信了芙蕾雅的结论,因为肯特的后脚跟一消失,他就让芙蕾雅调出伦敦国王学院的电话。
“你就非得浪费一下人力。”芙蕾雅按了几下手机,递给道森警督去瞧。对方忙于拨号,心不在焉地敷衍:“流程还是要走的。”他的心情比方才好了许多,眉间的皱纹舒展开了,眼皮也不再耷拉着,露出下方炯炯有神的双眼来。
第二日,警察们兵分两路,道森警督载着芙蕾雅等人去往伊丽莎白.布特的庄园——他们昨晚确认了她来自布特家族,虽然并不是最主要的一支;韦伯警官则带领另一队人马赶往伦敦国王学院调查,即使芙蕾雅声明她难以信任警察们的能力,在盘问完伊丽莎白的家人后,她肯定还会来学校走一趟。昨夜融洽的氛围就这么被她打碎了,直到一行人驱车驶入庄园前院。
一座不同寻常的喷泉立在花园中央,正对着他们的车子。喷泉的池子中心站着一名女子的雕像,她通体洁白,天庭饱满、两腮圆润,眼尾向上飞起,双唇微嘟,高耸的发髻上簪一朵碗口大的牡丹花。那花简直不像是雕出来的,花瓣片片纤薄如纸,仿佛会随风摆动。阳光透过花瓣,折射出亦虚亦实的光泽。女子的衣裙也同样令人惊叹,它们勾勒着她的腰肢,似乎略略透露出肚脐的形状,好像它们不是固体而是丝绸薄纱。她身侧的飘带更是如此,真就如细风吹拂,轻纱舞动。女子怀抱着一只白瓶,银色的水流从其中倾泻而下,汇入池中。
道森警督一面停车,一面惊叹:“真美,她让我想到了拉斐尔.蒙蒂的《戴面纱的贞女》。这种透明感究竟是怎么雕出来的?”
“她们存在异曲同工之妙,但这座是瓷雕。我猜是来自中国的工艺,要知道瓷雕可是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月关罕见地发话了,他问芙蕾雅,“我能留在外面多看看吗?横竖里面有你就够了。”
“很好,它再次证实了我昨天的思路,伊丽莎白.布特对东亚不是一般的感兴趣。当然布特家族也有钱搞这些玩意儿。”芙蕾雅似乎是唯一一个懒得多看雕塑的人,她瞥着月关反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
警督正准备帮他们拉开车门,古怪的眼神一下透过车窗玻璃落在月关脸上,他眼瞧月关的表情不太对,连忙尝试解围:“先生,我认为我们最好统一行动,免得节外生枝。至于这个,等我们调查完后,您再回来好好欣赏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专门花时间等他?你浪费的爱好又发作了吗?”芙蕾雅跳下地,径直从老警督面前掠过,一边对车内的月关下命令:“我批准你多看五分钟,不许耽误,我会盯着时间的。”
月关在尴尬的沉默中滑下车,他现在反倒没有多少心思去欣赏了,只好背着手杵在那晶莹剔透的仕女像前发呆。他听着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变小,晨风为他捎来道森警督的最后一句话:“昨晚我们查证到,伊丽莎白.布特的父母都已去世,她也没有兄弟姐妹。眼下只有她妻子住在这里,是个美国人......”
他们叩响了庄园的大门,一位小个子、圆肩膀的女性在沉重的吱呀声中露了头。不知是否是打击所致,她几乎是道森警督近期见过的最无精打采的人,皮肤上蒙着一层灰白,平直的浅咖色头发毫无光泽,嘴唇上还翘着几片死皮,连前院的雕像都比她更有生机。她一言不发地看过道森警督的警证,便退后让他们进入,没有为他们提供拖鞋或者鞋套,单管由他们跟着走向会客厅。
“您好,想必您就是麦琪.奥斯汀女士。”坐定后,道森警督抢先发话,“我们十分痛心于您伴侣的遇害,您往后若有不便,大可与我们联系。但请您暂时不要陷在悲伤里,现在我们需要知道,您是否能想到什么人有动机伤害您的妻子?”
麦琪.奥斯汀迟疑地摇头:“我们认识的时间其实不长。六年前莉兹去北京进行学术访问,我刚好也在那个城市......为了旅游。我们是在一个画展上认识的,然后我就跟她来了英国。我们三年前才结婚,是为了给她的父母一个交代。她......也许你们认为她家世显赫,社交广泛,但她的内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一名教授,沉溺于东亚的历史文化,空余时间都用来研究和收藏一些小玩意。她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我想都是些很单纯的学者。对不起......”她顿了顿,声线里染上一点儿哽咽,“我没有正式工作,平日就待在家里炒炒股,这些年也没见几个人。我可以肯定莉兹是个好人,是我认识的心地最善良的人,不会与人结仇。”
“奥斯汀女士,我知道您很难接受。”芙蕾雅插进来说,“她被人在很近的距离内面对面射杀,双眼各被开了一枪,身上值钱的耳坠和念珠却没被盗走。凶手并非为了求财,而是对她恨之入骨。采取这样非同寻常的杀人手法,很大可能是为了泄愤,要么就是为了传递或隐藏某些信息。”
“信息?”麦琪琥珀色的眼睛困惑地眨了几下,侦探见她说不出什么,又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是昨天早上。她昨天十一点才有课,所以走得不是很早,但学校下午有几场会议,她说晚上不回来了。”
“我想,她并不只有昨晚不回来吧?”芙蕾雅倏地弯下腰,眼珠上转审视起麦琪,“你们的关系到底如何?”
“什......什么?”麦琪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往沙发里缩去,“我们的关系?就那样阿,我们都不年轻了......”
“非也,非也。”侦探小姐起身,大步迈向后方的吧台,那架势好像她才是这里的主人。她上前去,拨弄着吧台上的两个胡椒罐,将它们同时拿到鼻子底下嗅了片刻,轻笑道:“什么样的关系才会把同一种胡椒分装到两个罐子里,然后各用各的?我和我的助手都不这样。”
那两个胡椒罐的盖子一黑一黄,黑盖罐子里的胡椒已经见底,黄盖的罐子却几乎是满的。芙蕾雅把它们握在手里对准麦琪,犹如握着两把枪一样:“奥斯汀女士,您应该知道,您现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作为呈堂证供——”
*布特家族是全英最显赫的贵族世家之一,拥有大量的封地和爵位。
*《戴面纱的贞女》:意大利籍英国雕塑家拉斐尔.蒙蒂的作品,现藏于英国查茨沃斯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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