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无月,星辰分外璀璨。从医院后门望出去,四周的居民区仍亮着点点灯火,伴着晚风飘来阵阵欢声笑语。而精神病院却一片死寂,高楼建筑围起的四方空地显得荒凉破败,仿佛整个城市生命机体被剜去一块表皮,露出灰白风化的内里。
水泥地上,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今晚的事和你无关。”后面的男人说,“别乱掺和。”
前面的男人哼笑一声,未置可否。
一直走到住院楼门口,他才抖抖手里的钥匙。“先不管那些人什么来头,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再来报仇吗?住院部都是老弱病残,外头大门一锁,一把刀能把整栋楼的病人护士全干趴下,到时候大家往哪儿躲?——话说回来,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白护士开玩笑了,”骆松寒扶着墙喘气,“出院时间是医生说了算嘛。”
“所以你承认自己有病?”
面对白护士的质问,骆松寒选择沉默。
“那李兰呢,你觉得他病得重么?”
大门开了。白护士站在惨白的吊顶灯下,骆松寒站在黑漆漆的门外,隔着一道铁栏对望。
“为什么忽然提他?”
“进来。”
白护士扬起手中警棍,指向地上的明暗分界线。“没病走人,有病留下。过了这道门槛,听我说话。”
睡不着。
小小的314病房躺着两个男人,两个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李兰是因为没吃安眠药,他以为对床是因为身上难受,便体贴地小声问道:“我帮你再涂点止痛膏?”
黑夜里无人应答。
但另一边的喘息声轻促,透着一股子烦躁,像是忍耐疼痛的意志力开始瓦解,渐渐地,横卧竖躺都嫌难受。于是李兰翻身下床,打算帮骆松寒看一眼。
“别开灯。”
黑暗里的突然发声让李兰愣住。摸开关的手擎在半空,在他还犹豫不决的功夫,下一条指令接踵而至。
“就站那儿,帮我看着门外。”
门外,门外有什么可看的?夜半子时,李兰从屋里望出去,外头只有重重灯影和冷白的地板。白护士坐在走廊另一头值班,手机支在窗台上无声播视频。
难道……骆松寒是在害怕?
这样想着,李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他习惯性回头,借着微弱的反光看见骆松寒从床上起身,紧跟着又躺了回去。
“你哪里不——”
后半截话被一阵喘息声噎了回去。听着黏腻炽热又充满压抑的呼吸,混杂着愈发耳熟的皮肉摩擦声,李兰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骆松寒在做什么。他近视又夜盲,分明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黑色人影,却通过有节奏的晃动看清所有**细节。
漂亮的人自渎,该是多么……
“荒唐。”李兰仓忙回头,喃喃自语,“伤成那样,还不够你受的。”
骆松寒瞥一眼背影,手上加快动作。他知道李兰不明白,正如他自己也从未搞懂为何痛苦压抑总能给身体带来别样兴奋。那股兴致像脱了缰的野马,必须即时发泄,否则便要攒成疯劲儿,三五天内酿出祸端。幸好发现的时候年纪小,冲动的后果只是放火烤了一对宠物兔子。后来为了保护社会治安,他主动结交许多新“朋友”,一起玩场地赛车的、跳伞攀岩的,或者直接约上床的,总之白天夜里都有各种肾上腺素飙升的极限运动可供选择,把无名的邪火消杀在体内。但现在他自投罗网,手活儿也只能自力更生了。至于强迫无辜室友旁观,并非出于他本意——在忍耐限度内,他已经给足小孩儿时间睡觉了。
李兰倒是误打误撞,跟他想到了一处去。“就非得在屋里……你可以去浴室呀。大家忍不住的时候,不都趁洗澡的时候、那个吗?”
“嗯。”骆松寒哼了一声,尾音打颤。“你也是?”
好看的人声音也好听,在黑夜里蛊惑人心。李兰觉得自己两颊冒热气,耳膜快被低频的喘息灼穿,连带着大脑褶皱也被熨平,实在听不见也想不起如何回应话题。满心只好奇一件事情:那么漂亮的人,那里会长成什么样?
“不行。”
住院部一片死寂,李兰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维持一个姿势站了很久,久到像是一场漫长的罚站,手脚都有些发冷。但一听骆松寒略带委屈的声音,全身的血液又瞬间沸腾。透过两个字他发现受伤的人语气比往常柔软,感知到情绪里的茫然、急迫,和一丝脆弱。
喘息声也弱了。
“什么不行?”
李兰没等到回答,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这一回不必再摸索着前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转身便找见目标。细溜溜的床柱,光滑的金属床板,胡乱堆叠的被褥之上,一只光裸的脚踝跟着呼吸轻轻摇晃。再走近一步,李兰踢上一只乱扔的皮鞋,只能收回脚站定,傻呆呆地低头看地板。“……要我帮你吗?”
话一出口,李兰咬了舌头。真实的血腥味儿在齿尖漫开,却没让他清醒许多,反而把脑子烧得更厉害了。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原来他真有在心底对一个直男浪子做春梦。
“小孩儿。”
循着一声呼唤,李兰继续前进。浆糊一样的脑袋指挥软面条儿似的身体,稀里糊涂地坐到人家床上,又无师自通地摸人家胳膊。没碰到阻拦便接着往上,掀开衣服往下,指尖轻轻滑过旧疤和新伤,寸寸丈量每一处肌肤。
确实有一处格外烫。比想象中更具视觉冲击感和分量,是另类意义上的漂亮。
骆松寒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就只是喘息着喊了一声小孩儿而已。
李兰把剩下的事都做了。用手,用嘴,花了约莫有小半个晚上,平息一场来势汹汹的□□。他弯腰跪坐,仰头趴下,用寥寥无几的经验和道听途说的技巧伺候别人,中途累到快要窒息,萌生退意的时候又被扯住,被迫凝视一双浅色的瞳眸。黑夜里,那眼中浮现一点微弱光芒,只倒映李兰的面容,是白日不曾有过的专注与温柔。但温柔或许是假的,因为结束时他被推开,只落了两张纸巾在脸上。
总之脸上潮湿的不是泪。是出于自愿。
李兰感冒了。
值班护士给他找药,陈圆圆给他送暖水袋,连杨光都知道找出两包婴儿抽纸送他擦鼻子,骆松寒却只跟个没事人似的催他继续画图。新项目是一间农村住房改造的设计图纸,相较于骆松寒的公司体量,很明显是私活。
“事后”冷淡在李兰预料之中。但他还是生气。
“骆松寒,那——”
李兰想问“那天晚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看见一双冷淡的眼睛,他又把话憋回心里。他生怕听见什么惊世骇俗的字眼,比如“勾引”、“放荡”、“你难道不爽”,更怕骆松寒掏出手机或支票,当场要给他转账。
那还不如在最一开始就挨一耳光。
“——那个,我想休息一天。”
漂亮的眼睛上下扫视,像在做X光检查。李兰在透视目光中心虚,而无情资本家只是眨眨眼,“偷懒”二字就明晃晃写在脸上。
“我鼻子塞了,喘不动气……”
“如果这是你的正式工作试用期,你会因为感冒请假吗?”
李兰沉默着低头。他自然不会,即使正式入职他也不会因为一点小感冒请病假,因为要争取全勤奖,要把年假攒到一起用来旅行。有多渴望出院,就有多渴望出院后的独立,而金钱与自由向来是密不可分的,李兰上学的时候就明白这个道理。
骆松寒叹口气,掏出手机。“转多少?”
“什么?不要!”
随着李兰一声喊,活动室里的说话声弱了下去。
“我就是头疼,难受,我以为……你能理解。”
“当然理解。”骆松寒无奈地拉低衣领,露出锁骨上的淤痕。“你看我好不好受?今早还吃了四片止疼药,从那天晚上到现在,我脖子往下到屁股全是僵的,坐下都不敢弯腰。我也想回房间躺着,不是也一直在这里陪你?”
李兰默默点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四周静得可怕。一众好奇视线投向他们,其中不乏老熟人,比如即将出院的老顽童,举着扑克牌默默比了个赞。
更多的是审视和猜疑。陌生目光在李兰和骆松寒之间流连,像是恍然猜中一个哑谜,却不敢相信答案。
一个打游戏的小男孩离得最近,突然起身骂了句脏话。他转头还要再骂,对上骆松寒漠然的视线,又光速哑火。
那目光太坦荡,同时刺中心虚的李兰。
性是性,爱是爱,工作是工作,老板不是人。骆松寒可以是病友,是室友,勉强算雇主,或许也能在将来成为朋友,但唯独不会满足李兰的期待,与他发展暧昧关系。因为直男不会拐弯。骆老板直得太明显,看花、看书、看老大爷洗脚和看同性恋室友匍匐身下的表情毫无分别。而且那晚若是有的选,骆少就算去嫖、去情趣店买玩具也要挑到眼花,何至于选择用他?
想清楚这一点,李兰的鼻子通畅多了。
“你哭什么?”
接过骆松寒的纸巾,李兰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认为有必要解释几句,刚想开口,忽然听见护士在门口招呼:
“大家注意了,下周六过节,住院部要举办一次中秋晚会!地点在一楼大厅,要参加的来我这里报名,到时候会分月饼和南瓜汤,每人限领一份。有唱歌舞蹈才艺的可以上台表演,节目内容跟值班护士商量好,星期四之前报上来。还是老规矩,行动听安排、规范带口罩,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就不要报名了啊,晚上早点休息……”
护士话音刚落,就响起一声抱怨:“哎呀,我正好六十五!”
“黄老师,您没到六十五也不行。音响声音太大,重低音对精神衰弱的患者有危害。”
“我倒是可以表演节目,可我下周就要出院了!出院能不能申请延期啊?”
“蒋玉良你又瞎起什么哄!……”
节日氛围冲淡了愁绪,医院里响起热热闹闹的讨论声。李兰环顾一眼四周,故意将视线避开身边人,看向角落里的一位年轻患者。
新病号是生面孔,穿着一身肥大的病号服低头吃饭,专心致志用勺子捞泡面,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眼镜时而被水汽糊住,年轻的脸上写满木然,像极了当初刚入院的李兰。
“在想什么?”
“没什么。”
李兰以为骆松寒又在催工,赶紧将视线挪回电脑屏幕上。如果说之前做的博物馆项目是画一张巨幅速写,那么老宅改造方案却是用针尖雕花,任务看似简单却是真实的平地起高楼,比照着图纸搭金字塔难上许多。何况他要在下周之前给出两套合理思路,着实没有时间优哉游哉。
“想报名就去吧。一晚上耽误不了什么。”
“你认真的?在你们公司,感冒生病不能休息……但是看晚会可以批假?”
许多其他楼层的人走进房间报名,活动室一时间门庭若市。杨光的身影也出现其中,站在队伍里冲二人招手,还隐隐向骆松寒鞠了个躬。
“造物给员工双倍年假,短期病假照发工资。”骆松寒一边微笑一边摆手,“所以普通情况下用不着打申请。至于你——我只是怕你哭太多晕过去。”
李兰摸摸脸颊,果然又是一手眼泪。
远处的小男孩吃完泡面开始吃火腿肠,把肠衣拧成两股转圈拉扯,费了半天力气也没撕开包装。他盯着桌面发呆,在来往穿梭的人群中独自构成慢镜头。
李兰看饿了,肠胃咕咕作响。眼泪和饥饿一样是生理反应,难以靠意志力抵抗。
“骆松寒,你在、在心疼我吗?”
原本就是一句低劣的**,被李兰磕磕巴巴的语气打断,显得更加愚蠢。而李兰只能将错就错,厚着脸皮凝视对面的男人,试图从冷淡表情中找出一丝动容,一丁点待他与众不同的证明。尽管可能性低如彗星撞地球,也得试过才能死心。
骆松寒转身回望,眉头越拧越深。
“小兰——我刚报了名,还报了节目!你要不要参加?”
杨光穿过人群大步走来,挤到二人身边。骆松寒在他爽朗的笑声里开口,语气冰冷。
“你想多了。我没有和人乱搞暧昧的癖好。”
有人把自己逼到悬崖边。看着自己坠落谷底,沉入深渊,又被厚厚的淤泥掩埋,内心无比安详。李兰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正如十七岁那年异想天开和“男神”告白,以为放下自尊能换得真爱,就傻乎乎地脱衣服,青天白日上演色情影片。结果真被录像,被所有人围观,耻辱记录掐在最恶劣歹毒的同学手里,反复用来威胁、嘲讽、勒索李兰,几乎毁掉他一生。明明体无完肤地死过一次了,该长教训了,然而……
李兰自己都想不通。到底是有多缺爱呢?还是生就一颗肤浅的脑袋,看见美人就会降智?
“哈哈,我知道。”李兰站起来,对杨光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我知道了。”
杨光虽然满脸尴尬,但看着李兰头重脚轻的模样有些担忧,还是小声问道:“你没事吧?去哪里我扶你。”
“不用。我去报名。”
李兰坚定拒绝,摇摇手向前走,没走两步果真一歪,一头撞在单杠立柱上。他弯腰缓了一阵儿,两腿倒是还稳稳立着,让人看了不知道该扶不该扶。
“骆总——”
杨光回头,看见骆松寒的姿势也十足别扭。腰杆绷直像是要起身追人,屁股稍稍离开座位又卸了力,平日干脆利落的人眼中写满犹豫,抵在桌面上的手掌渐渐攥成拳头。
“你去扶他一把,”骆松寒捏着眉心叹气,“我腰疼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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