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昌洲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三楼。
李兰从隔壁洗漱间回来,在自己房门口停下脚步,着迷似的盯着屋里沉睡的人。
“真好看啊,是吧?”
“老顽童”从李兰背后冒出来,嘴角挂着牙膏沫,把脸贴在玻璃窗上,两手紧扒窗框,探头探脑往里瞅。“啧啧,这脸蛋,这大长腿,这屁股,真想——”
李兰捂住老头的嘴,把人往门外拥。“别胡说八道,回去吃药。”
可是真的好看啊。
送走老顽童,李兰在床边的塑料凳上坐下,头一次没有在起床后先看手机。精神病院像一座孤岛,手机是唯一沟通外界的工具,此刻却被他忘在了枕头底下。
5月21日,入院第507天,李兰迎来一位新室友。
气质清冷,人生得俊美,可惜是个睡美人。自打昨天中午进门一直躺到第二天早上,睡得悄无声息,夜里也不见起来喝口水。
该不会生病了吧?
李兰想起自己入院时的光景,伸手去摸室友额头。半道改了主意,决定先看一眼分药袋,窃取帅哥个人信息。
“骆松寒……”
“嗯。”骆松寒闭眼翻了个身,懒洋洋地应道:“怎么了?”
李兰直面一张帅脸,心里慌张,声音莫名少了几分底气。“该吃早饭了,要不要我帮你去打饭?过期不候的。”
睡美人又嗯了一声,还是闭着眼。李兰捏着手里的药袋,好心提醒道:“那个……你昨天没吃药。”
“我又没病,为什么要吃药?”
这回骆松寒醒了,好奇地盯着李兰。他睁开的眼睛深邃明亮,瞳色浅淡,像一块净水琥珀,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李兰瞧得呆怔,声音越发细弱。“刚进来的人,都这么说。可是,你得好好配合治疗,才能早点出院。”
“是吗。那你什么时候能出去?”
骆松寒声音平淡,说话语气不掺感**彩,一如他清冷的外形。手肘撑着脸,身体斜倚在病床上,明明是自下而上的视线,却像是在俯视李兰。
李兰眨眨眼,低下头去。
“……你有饭盒吗?因为疫情管控,现在医院发盒饭,但还是有一些粥啊汤啊之类的,要自己去打。你要是需要,我可以帮你带一份。”
李兰语速很快,说完话也没抬头,像是笃定自己的提议会被拒绝,又像是害怕骆松寒揪着出院的话题不放。而骆松寒从床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忽然凑近李兰面前。
“洗了吗?”骆松寒敲敲保温桶盖子。
“啊?哦、洗过了,我洗碗都用开水烫一遍的,你——哎,你去哪儿?”
李兰眼睁睁看着新室友抽走自己的饭盒,不打一声招呼就往门外走,又想起他昨天提到的“土匪”,心里顿时发毛。
“打饭啊。你不是说过期不候吗,我最怕挨饿。”
“哦……我帮你打就可以了呀,省得跑两趟。食堂位置少,都是些老人坐在里面,我们还是要领饭回屋吃的。”
“你?”骆松寒忽然眯眼笑起来。冷傲的脸上有了表情,露出几分痞气。“就你这样的,抢屎都抢不着热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
粗鄙之语从美人嘴里跑出来,惊呆了天真的李兰。他看骆松寒大步远去,一边跌跌撞撞追着,一边试图分辨:“你不能……你拿了我的饭盒,还这么说,过分了吧……”
“这小孩看着也挺年轻,可惜了的……”
“……可不是嘛。二三十岁就进来的,这一辈子算是完啦!哎哟,昨天闹得那个动静,警车都——”
“嘿,老马头,你往里稍一稍,挡着餐车了!”
一溜儿“疯老头子”站成排,李兰夹在中间,前面挡着一个骆松寒。他担心骆松寒因为疯言疯语置气,不时抬头去看他表情,却发现自己只能瞅见一条清晰流畅的下颌线。
原来一米七八也不过如此。
“那两个桶里是什么?”
高冷的声音从头上飘过,李兰马上巴巴地给美人解释:“一个是菜粥,一个是肉粥——牛肉菠菜,或者鸡肉香菇的。”
食堂的份饭菜色简单,一水儿的馒头咸菜发面包子,骆松寒瞟了一眼,把李兰的保温盒递出去,言简意赅道:“肉粥。”
打饭阿姨从桶底抄起一瓢米,头都没抬:“下一个。”
“肉。”
李兰杵在后头,惊得合不拢嘴。他已经习惯了大妈的“手抖”,也理解这些食堂员工敷衍的理由——毕竟哪样菜要是被打空,他们就得推着餐车再跑一趟,把沉重的饭盆饭桶拎上楼。如果有谁“不识时务”,像骆松寒这种张口要肉的,那就是故意找茬,得罪了整个医院最不该得罪的人。
李兰清清嗓子,试图提醒几句,却被别人抢了先。
“哎,小伙子,你把肉都打光了,我们后头的人吃啥呀?”
粗犷的声线,洪亮的嗓门,李兰一回头,果然瞧见一身腱子肉的好汉哥。好汉本名就叫郝汉,为人耿直,修路工人出身,嗓门比挖机噪音还大。平时没有病人敢和他吵架,也没人吵得过他,直到今天——
“谁做饭你去问谁。”骆松寒朗声回击,从叠放的塑料盒饭顶上随手拿了一份,继续对大妈下指令:“肉。”
气场是一件玄妙的东西。大约是鹤立鸡群的身高,大约是一只百丽翡达腕表,又或许是骆松寒眼中若隐若现的威压……总之有某样神秘物质镇住了打饭阿姨,让她忍气吞声捞了一勺肉。
这下可炸开了锅,一时间各种窃窃私语从四周钻进李兰的耳朵里。“这叫什么,合着我们前面的白排队了?”“他妈的,我说我怎么要不来肉呢,他么看脸打饭呢!”“牛肉粥还剩多少啊,后头还有吗……”
李兰低眉垂眼,打算跟着骆松寒的步伐,赶紧拿上盒饭走人,却发现身前的背影稳如泰山,没有挪步的意思。
“两份。”骆松寒揭开保温桶第二层,用下巴颏点点李兰的方向,示意食堂阿姨继续盛饭。“一样的。”
李兰沉默了,餐厅众人的议论声弱下去,连神情僵滞的阿姨也只是嘴角抽动了两下,然后默默捞了一勺牛肉菠菜粥——含肉量满分的一大勺。
在挨骂之前,李兰戳戳骆松寒的后背,小声道:“咱们回三楼吃吧。这里不能用筷子,我那还有把汤勺,洗干净了给你用……”
强迫症、抑郁症、酒精依赖、精神分裂症、阿尔兹海默、创伤后应激障碍……
李兰把自己知道的、遇过的、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名在心里数过一遍,无法把其中任何一种与骆松寒挂上号。
“……核心定位没有问题,项目规划推倒重来。不要省钱,不要找外省的咨询机构,最好要昌洲本地的,专精酒店和文旅的规划设计公司。关于投资、盈利预算,你和苏秀线下开会对接……”
骆松寒一边喝粥一边讲电话,把李兰听得一愣一愣的。咸肉粥在财富新贵手里喝出了高级感,像一碗西式奶油浓汤,泛着莹润的资本主义色泽。
他肯定没有精神疾病,李兰心想。
“……还有我的生活用品,赶紧找人送过来。对,所有。”
讲完最后一句,骆松寒轻舒了口气。李兰这才发现他一直紧皱眉头,仿佛在忍耐某种不适。
“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先借给你。”
窗外有“行迹鬼祟”的病友哼着歌路过,脚步异常缓慢。骆松寒只管低头吃饭,等人走了才开口接话。“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小孩儿?”
美人气质高雅,饭量却不似外貌一般高冷。他喝光了两人份的牛肉粥,吃完盒饭,又顺道解决了李兰剩下的胡萝卜包子。明明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竟然还挑食,坚决不碰油饼和咸菜。
李兰很久没见过新鲜光景了,只会呆呆地看。“啊……你说什么?”
骆松寒捏着李兰的木勺,犹豫了一下。也只是一下,他便掏出手机解锁,递给李兰。
“借我几件衣服。多少钱,现在转你。”
起初李兰没弄明白骆松寒为何谈到钱的事儿,等他反应过来,心中滋味仿佛吃了一只苍蝇。
“我不要钱。”李兰起身收拾饭盒,躲开眼前的手机。“需要什么衣服,或者东西,可以从我柜子里拿,只要和我讲一声。等你的东西送到了,衣服放回去就好,要是穿脏了也可以扔掉……但最好别扔,总之不用给钱。”想了想,他又拉开抽屉,“对了,你是想洗澡吧?浴室在走廊东西两头,这是我的洗漱用品,拖鞋在床底下。地板滑,洗澡的时候小心一点。”
骆松寒坐在塑料凳上,心安理得看着李兰清理桌面,从对方眼神中寻找破绽。
“你一紧张就会岔开话题。先跟我讲讲你的红线在哪儿,提起什么人或事容易破防,我平常多避讳着点儿。瞧你这态势一时半刻出不了院,我也得在这儿住挺长时间,咱俩朝夕相对,我可不想动不动就看小孩儿哭鼻子。”
“我叫李兰!”
李兰恨恨地抬头,朝着白眼狼飞了个眼刀。正当314病房酝酿出一丝剑拔弩张的氛围时,忽然有个欢乐声音在门口响起,一边拍手一边叫:
“打起来,打起来!打是亲,骂是爱……”
“老顽童”脚蹬人字拖,脖子上系着玫瑰红丝巾,半个头挤进屋里,还不合时宜地朝着李兰挤眉弄眼。李兰无法,只得先起身料理了他。“蒋叔,我去楼下倒垃圾,用不用帮你接水?”
“不用不用。”老顽童神秘兮兮地凑近李兰耳边,“搞了两瓶烧刀子,今天纯饮。”
“医院不让喝酒!”
“小兰,你嚷得我脑壳痛。人生嘛,开心最重要……”
几句寒暄分走李兰的精神,等他再回头时,骆松寒已经顾自收拾床铺,打开柜门挑拣衣服。
“什么嘛。”
李兰撇撇嘴,抱着东西朝门外走。他要去二楼打热水,但他决定不带骆松寒的份儿了,以示“底线”。
普通的清晨,一声尖叫打破平静。
“啊!啊啊啊!!!护士——护士!快来人啊!”
李兰刚下到二楼拐角,就被一只手搡到墙上。心里升起不祥预感,他踉跄转身,看见几个护士飞奔而来,携着一辆担架车疾驰而过。走廊尽头有一道隔离门,铁栅栏在人影消失后缓缓启动滑轨,在李兰眼前轰然阖上。
咣——
看热闹的病号从房间里冒出来,推着李兰向前走。走廊两侧,东西两头,人群扎堆往中间的一处病房聚集,像闻见尸体的苍蝇。
鲜血。
衣服上,床单上,白皙细瘦的手腕上。殷红液体涌出来,滴在地上,星星点点聚成一滩血泊,又一路溅到白色担架上。
“是拉环,可乐罐儿的拉环……”
“怎么弄进来的?护士不是天天检查危险品吗?”
“医院这下可摊上事儿咯!”
众人讨论自杀工具,品评血腥味儿,想象可能到来的舆情。他们聊得低声而火热,目送担架远去,然后被护士驱赶回各自的病房里。
可是李兰回不去了。
他蹲在无人的走廊上,抱着一只空水壶发抖。精神病院是孤岛上的监狱,二楼落下的铁栏杆进一步缩小了生存空间,把李兰逼到近乎窒息。喘气的渴求如此迫切,使他想把头伸到窗外,把整个身子从铁网缝隙里挤压出去。他想跑,不想像方才被送走的病友一样,在长久的煎熬里崩溃。
“开门,”李兰绝望地喊,“让我走!”
他拼尽全力呐喊,只发出一声嘶哑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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