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给我一片劳拉西泮,求求你……我现在心脏跳得好快,马上就要死掉了……”
“不会的,黄老师。再说您昨晚已经吃两片了,现在不能再吃啦!”
“打一针吗啡也行。昨晚的外星电波异常强烈,我感觉体内的磁片被激发,已经顺着血管开始流动,马上就到心脏了……”
“哎哟,吗啡?那更不行啦!”
……
第N次,骆松寒从嘈杂中醒来,逐渐接受现实。从前他住郊区别墅、高层酒店套房,睡在一室芬芳柔软中,每日清晨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睁眼,喝一杯美式滴滤咖啡;如今他身处精神病院,睡单人铁床,天天被尖叫声吵架声惊醒,早饭排队领包子油饼。
还多了个室友。
对面床上,李兰从被窝里爬起来,像个盲人一样到处摸索。
“给。”
骆松寒把眼镜递过去,转身收拾洗漱用品。他喜欢在早上冲澡,这一习惯一时半刻还改不了。
“今天上午浴室停水。”
听见李兰的嘟哝声,骆松寒收拾东西的手一僵,“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下午,你在楼下跑步的时候,护士长来说的。我应该告诉你的,但我忘了。”
骆松寒回头,试图从小孩儿脸上找到些许得逞的窃喜,但李兰只是低头找东西。
“啊……耳塞呢……”
“在这里。”骆松寒点点桌角,“你昨晚根本没戴。”
“……哦。”
天光渐亮,屋外的背景音变得嘈杂。喧嚷声中,忽然有个踢踢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高跟鞋敲在地板砖上,伴随着高亢明媚的呼喊:“小兰,我来啦,小兰——”
骆松寒瞥见李兰光溜溜的小腿,条件反射般转身,关上了房门。
“怎么女患者也能进来?”
他站在门口,严严实实堵住了玻璃小窗,于是外面的女生只能拍门:“小兰?你在吗,小兰?”
“哦,她呀。”李兰一边揉眼睛一边解释道,“她叫陈圆圆,以前也是个护士。后来因为抑郁症住院,相当于一边治疗一边工作。今天有心理讲座和专家义诊,活动结束之后是老年人体检,估计她又是叫我去帮忙的。”
果然,门外的女声嚷道:“小兰,你准备好了吗?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李兰坐在床头,看着骆松寒无奈地笑。他左眼眼底有一颗泪痣,眼角皮肤被搓红了,老远一看像是刚刚哭过。
骆松寒站着,视线从李兰的眼睛移到脖颈,移到衬衫领口露出的锁骨,又移到床栏边晃悠的一截小腿上,最终还是回到双眼。
“把衣服穿好。”
“他这么说?”
影像楼大厅里,陈圆圆一边给老人测血糖血压,一边和李兰聊天。“有意思。这跟我听到的传闻可不一样。”
李兰负责用棉球按压采血的手指,瞧见眼前是位熟悉的病友,没好意思当面开口问八卦。等他把老人搀进电梯里,见体检队伍一时无人,便迫不及待地跑回来续上话题。“什么意思?你听说关于他的什么?”
“住院的理由啊。昌洲姓骆的有钱人不多,他来的第二天,护士们就把他和同晖集团的董事长对上了——骆绍祖,咱们昌洲的地产大亨,也就是骆松寒的亲爸。那么有名的企业家大老板,怎么会无缘无故把自己儿子扔进精神病院?所以有人去网上问了,结果还真找着点东西,这是住院那天的视频,你看。”
李兰双眼紧盯陈圆圆的手机,甚至忘记丢掉手里的脏棉球。
视频里是深夜,医院门诊楼下,车灯、红蓝警灯大亮,轮番照彻黑暗。汽车喇叭声和吵架声响成一片,附近居民楼上不时传来叫骂,但都盖不过一个年轻人愤怒的狂吼:“我又没有精神病,凭什么抓我?”
李兰看着骆松寒被反拧的双臂,紧紧咬住下唇。
年轻人怒火滔天,英俊的面庞扭曲,挣扎的动作近乎癫狂。他两只手腕已经被棉布带子缠在一起,两个男护工却还是控制不住,在押送过程里被病人挣脱,眼睁睁看着他拔腿冲向医院大门。
正当此时,救护车后头的一辆辉腾突然打开车门,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当胸给了骆松寒一脚。
“你当这是哪儿?没人惯着你!”
男人站在阴影里,李兰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是那一脚踹得凶狠,只见骆松寒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呜咽,刚要翻身爬起来,又被身后赶来的保安护工摁倒在地。
“老实点!”“约束带,快绑上!”“老王,去拿电击棍!”
视频陷入一片混乱,在吵嚷声中戛然而止。
“后来呢?”李兰焦急地问,“他们有没有打他?”
陈圆圆收回手机,神色复杂。“……你关心的重点好像歪了,小兰。”
“他跟你说自己没病,是家里人太吵,来这里躲清净的。可实际上我却听说,半个月前锦绣华庭会所被查封,就是因为他。这个姓骆的小子不知道为什么发狠,一晚上砸了几十万的东西不说,把两个人打进医院,还有一个当场被吓得大小便失禁,警察笔录都说不出话来。啧啧,活阎王啊。可是你想呐,去那儿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哪能白吃一顿哑巴亏,所以——”
陈圆圆略一停顿,故弄玄虚,“——骆老爹肯定是没法拿钱摆平,又害怕儿子蹲局子,才把他弄进这里来的。”
李兰的思绪仍旧停留在视频结尾。他想起刚遇见骆松寒那天,对方脸上苍白烦恹的神色。原来那不仅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一夜挣扎,身上落了伤。
还疼吗?
又送走一位老人,陈圆圆继续唠嗑:“也就是你这样的小孩儿,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想想他干的那些事儿,还有送进来那天,折腾一天一宿都不带停的。骆松寒没有病?真要是正常人,医院怎么敢随便收治?边缘型人格障碍兼躁狂症,这是陈主任和好几个专家一起下的诊断,你可长点儿心吧……”
不对。
李兰下意识摇头,想分辩几句,却被一阵凄厉的哀嚎打断。
“我没有病,我才没有疯——”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身上缠着束缚带,不知刚从哪间病房逃出来,没头苍蝇一样地冲进大厅,厉声咒骂:“姓孙的你个王八蛋!把我关在这里,住我家的房子,花我家的钱,在外头吃香的喝辣的——”
陈圆圆眼疾手快,抄起李兰的胳膊就往分诊台桌子底下钻,“快躲!”
砰——
果然,刚刚还完好的血压计、血糖仪统统被扫到地上,一瓶碘酒擦着李兰的耳朵飞过,摔在墙角溅起一滩红棕色。超声波身高体重秤立在大厅中央,价值五位数的仪器眼见也将惨遭毒手,楼上的家属和护工终于姗姗来迟:
“豆豆啊,别闹了,治好病咱就回家。”
“拉住!赶紧拉住她!”
中年女人仿佛力大无穷,被两个男人一边架住一条胳膊,仍能跟条活鲤鱼似的上蹦下跳:“咱俩已经离婚了,你管不着我!”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护工明显略有迟疑。这时另一个年轻女人从楼上追来,气喘吁吁地解释:“我是家属……我是她亲妹妹。我俩爸妈都没了,住院的事儿,我签字就成。”
“呵呵,”被夹住的女人阴阳怪气,“这会儿你最积极。也是,把我关进去,好和姐夫双宿双飞呗!”
丈夫、妹妹、护工,看热闹的人群一同陷入沉默。陈圆圆在桌子底下拉拉李兰的手,小声道:“你说他们谁有问题?”
“……我不知道。”
“幸好我妈还活着,隔三岔五来送点吃的。小兰,你爸还是每周末都来看你吗?”
“嗯。”
“真好。”
尖叫声、吵嚷声不绝于耳。在一出闹剧里,李兰悄悄低下头,像是被桌板压弯了脊梁。
同一时间,骆松寒在住院部一层接受探视。
“溶洞景区的配套酒店下个月三号正式施工,专项债和产业基金维持原有比例。那边不归昌洲管,这里的人手伸不到云城。”
“嗯,辛苦你多跑几趟。游乐设施审批呢?”
“还是报云城市监督管理局。不过索降项目大约是要暂缓了,去年,溶洞的景区级别从省级上调到了国家级,事关风景名胜区的动土施工,环评和地质勘察还得再做一次。”
“没关系,原本也只是备选项,博物馆才是正题。”
骆松寒心里记挂着许多事,正想拿出手机看一眼备忘录,却忽然被人捧住脸颊。
“小顽,你瘦了。”
四下无人,墙边的护士动了动。他还是骆松寒上次会面时碰到的那一位,此刻把八卦视线投向了苏秀。
苏秀正是来探望骆松寒的女士。她举止温婉,容貌清丽,年龄看着不过三十出头,很像是那种为了心上人牵肠挂肚的“红颜知己”——当然,是继胡斐之后的第二个。
护士小哥倒背双手,微微扬起鼻孔。
顶着鄙夷目光,骆松寒抬手拍了拍苏秀的胳膊,安慰道:“我没事,这里吃得饱。”
“可是你面色好差,衣服也脏了。嬷嬷原来都亲手给你裁衣服,如果她知道——”
“别跟外婆讲。”骆松寒忽地打断,“她年纪大了,心脏不好。”
如果说胡斐像一朵张扬的玫瑰花,那么苏秀则是一株低调而坚韧的翠竹。她谦逊稳重,在工作时遵从老板指示,在生活中却从不会被骆松寒的上位者气场镇压。
“她老人家又没糊涂,总会知道的。还有嘉勤,她在国外也时时挂心你的状况。如果她打电话过来,你要我怎么说,说你侄儿半年不见人,是在中东出差?”
“也行。”骆松寒丢开手机,视线失去焦点。“你最会编瞎话,你来骗她们。”
“我是财务,从来不作假。”
天南地北地聊着,苏秀竟又把话题扯回到工作上。“昨天,同晖的法务又来了公司一趟,胡斐有全程记录,应当都告诉你了。看骆绍祖的意思,大约还是叫你回集团。他瞧不上我们这点文旅生意,如果公司合并,同晖只接受完全收购,给你和其他股东现补。”
“他老了,也开始做梦了。”骆松寒嗤笑道。“要是真看不上,还用大费周章跨行收购,搞得像是我们濒临破产,急等人接手烂摊子一样。”
探视室简陋的桌子上摆着一份月度财务分析表,扉页印有公司logo,上书“造物投资”几个小字。几年之前公司后缀还是“酒店”二字,但苏秀知道无论规模大小、经营领域,创业公司始终是骆松寒的心头肉。
“你是要回去的。”苏秀笃定道,“但你也要留下造物。”
护士拉开铁门,另一对家属病患走进屋里。骆松寒抱着胳膊沉默,苏秀看得出他不愿在人前谈论家事,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之前,她递给骆松寒一只保温袋,“一点吃的。小顽,要么你还是谈个女朋友吧。住院的日子这么艰苦,至少她能陪你聊点有趣的事情,不用像我们这样一直谈工作,好心焦。表姨给你介绍一个?”
骆松寒冷淡的面上终于泛起波澜。“人在精神病院呢,怎么谈恋爱?你别胡闹。”
送走苏秀之后,骆松寒在走廊上碰见了李兰。
小孩儿没看见他,站在逆光处和人聊天,中间隔着一道铁栅栏。越过李兰的背影,骆松寒看见一个穿着俭朴、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外形相貌与李兰有几分相似,也带着一副老式圆框眼镜。
骆松寒眯起眼打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爸爸,不用每周都过来,坐公交要一个多小时呢。”
“没关系,学校放假了。”
原来是老师,骆松寒心想,那便没理由认识了。他自小上的国际学校,教师多数是年轻海归或者外国人。
但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对负责看送的护士解释:“我们是一个病房的。我在这里等他一会儿,省得你跑两趟。”
护士看看四下密封的走廊,点头答应。“那你别乱跑,他马上就结束了。”
脚步声远去,骆松寒放下手里的包裹。他从裤兜里摸出烟,靠着消防栓点燃了,一点一点品味。
COHIBA,世纪6号,古巴原产的一款粗雪茄,却带着奶油香草回甘。
什么硬汉烟,骆松寒心想,早知道要一盒利群。
“最近睡得好么,晚上有没有做噩梦?”
李兰的父亲轻言细语,是中年男人里头少有的慈蔼。骆松寒抬眼打量他表情,可惜隔着烟雾看不清。
“没有。陈主任周一来看过我了,还是叫我照原来吃药。”
“听医生的话。夏天的衣服够穿吗,爸爸给你买几件短袖吧?”
“不用不用。你不要乱花钱。”
说话的时候,李兰的手搭在铁门上。父亲伸手覆在儿子手背上,一直轻轻地握着。
“爸爸学了草莓大福的做法,这次失败了,下次带给你吃。”
“买现成的就好了嘛……”
火光明灭,骆松寒在暗影里吐了个烟圈。经过的女护士脚下一顿,却没说什么。
“夏天太热了,爸,下周别往这里跑了。东西让外卖送过来就好,想你的时候,我会打视频电话的。”
“这是新的数位屏,兰兰,你把这个收好。”
扁扁的纸盒从栅栏门缝隙里塞进来,男人见李兰接过,便笑着挥手。“那爸爸走啦——”
医院走廊没有垃圾箱,骆松寒伸手在窗根上掸了掸烟灰。他眯眼注视李兰,不出所料地,又从小孩子脸上看见那种呆头呆脑的、稚气未脱的惊喜。
骆松寒掐掉烟,准备走过去。
可是李兰忽然哭了。他抱着东西蹲下身去,无声痛哭。胳膊腿紧紧蜷到一起,像是被负罪感捆束,要将脊骨压碎,将整个灵魂压缩成球,和怀里的礼物一起坠入地狱——那么难过。
骆松寒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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