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时相看两厌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如此熟络。
李兰听着隔壁桌的对话,陷入沉思。
“小骆,你那L60的不行,效率太慢,最多填个小绿化带。修大路的得用T325,能铺机场跑道的,那才是正经玩意儿!”
“你不是开压路机的吗,还懂这个?”
“真会小瞧人,我还会开挖机呢!是正儿八经的履带挖掘机啊,可不是家里掏菜园子的HelloKitty。”
“哈哈哈……”
听着一阵爽朗笑声,李兰抬头看骆松寒侧脸。他正捏着一块羊腿骨啃肉,李兰看不出他是否真对话题感兴趣。
“你这趟住院,单位给发补贴吗?”
“发个屁!我们这种合同工,没有停工留薪那一说!我老婆拿着病历好一个闹,才要回来个八级工伤。报销也不是全报,有些特效药品、住院服务费……总之报销目录上没有的玩意,都得自掏腰包。”
“要我说,郝哥,你应该找领导理论理论。一个大活人在眼前给大滚子碾成两截,血呼啦差的糊一地,搁谁谁不受刺激?吃点进口药怎么了,要我就在医院多住半年。”
“拉倒吧,还得吃这碗饭呢。整出个焦虑症就够膈应了,再跟公司闹掰了,以后找工作谁敢要我?”
李兰是第一次听好汉哥的住院理由。
在精神病院,每个患者都有一本狗血小说,翻开一看,全是自己的伤心往事。李兰的那本,或许是整个住院部最薄的册子。他不去主动翻别人的,也不太喜欢打开自己的,所以尽管他和郝汉认识了一个春天,却从没真正坐下来说话。由于体型、气场差异,由于缺乏共同语言,李兰本能地“害怕”郝汉,就像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里,绵羊兔子躲避豺狼。
那么骆松寒是什么呢?
他是雄狮猛虎,是食物链最顶端的野兽,同时有着最文雅的外裳。人类社会的骆老板有着不怒自威的本事,可以和形形色色的人谈天说地、互通有无、敲定生意,也可以不动声色地享受特权,接纳来自下层的示好。他的超然物外无需伪装,因为足够富有。
一个危险的、迷人的,顶级掠食者。
“……也挺好的啦。你对象在金店上班,下班早,还有时间看孩子。我老婆在面包厂,一天做十二个小时,现在我住院了,只能把孩子送回老家!”
“你儿子多大了?”
“三岁,正是最皮的时候,不过也最可爱。哎小骆,你有孩子吗?”
“哈哈哈,你别搞!人家有钱人都结婚晚,哪有像咱们这样恁早生娃的?”
“……”
李兰收拾饭盒,起身离开了座位。
细碎的雪,砭骨的风,长得看不见尽头的南北走廊。
走廊两边是小小的学生宿舍间,压抑而规整地密布着。偶尔敞开一扇门,或是关上一扇门,气流涌动,掀起宣传栏上的告示。A4纸极薄,被一阵门风扫落,打着卷儿在地上翻滚。地板上满是脏鞋印和融化的雪水,白纸一落进去,就算是毁了。
于是李兰知道自己又回到那一天。
身体像是提线木偶,沿着既定轨迹前行,走向走廊尽头的401号寝室,迎来悲剧收场——
“兰兰。”“嗨,李兰同学。”
屋里有三个人。一个是李兰的爸爸,一个是大学室友,一个是久未谋面的高中同学。
但是李兰一个也不想见。
“孙翰丰,你怎么在这里?”
李兰嗓子发苦,头疼得厉害。腿肚子开始轻轻发抖,不知是因为打工时站了太久,还是被公交车上的冷风吹感冒了,浑身都不自在。
“来找你聊聊啊。正好碰见老师,一块儿叙叙旧。”
一个吊儿郎当的男青年占了李兰的座位。他把手机竖立在书桌上,拿手指拨弄着一圈圈儿地转。“那个视频——”
“你出去!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
这时候,李平郓从屋角走过来,拉住李兰的胳膊。“兰兰,你刚才去哪儿了?同学说你没去上课。”
“我去打工了。”李兰回过头,手里的书包滑到地上。“爸,他跟你说什么?”
“小孙给我说了点高中的事情。”
四十六岁的李平郓身材匀称,面相温和,有一股书卷气。可是凑近了看就能发现他额角有白发,眼神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兰兰,做那种事,你是自愿的吗?”
头疼得更厉害了。太阳穴的青筋一鼓一跳,激起一阵反胃。李兰把指甲掐进手心,努力维持清醒。
“我——”
“还有这个。”李平郓从兜里掏出一张通知单,展开给李兰看。“教务处发来的,说是上学期就重修了两门课,这学期又挂科三门,再这样下去,会影响毕业的。”
“兰兰,不是说好不去打工了吗,怎么能跟爸爸撒谎?”
室友坐在床上,向李兰投来同情眼神。
“我——”
砰的一声,宿舍门被推开,和李兰关系最好的一个同学推门进来,手里抱着一堆衣服。“兰,你那床棉被拿不回来了。也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看你被子掉地不给捡起来,还踩了两脚。今天晾衣间地上全是脏水,我看你被子都泡黑了,就直接扔垃圾桶了。你还有新的吧?不行先盖我的。”
说来奇怪。棉被报废,其实只是李兰那天遇到的荒唐事件里最寻常的一件,却燃起滔天怒火,直接烧断了李兰的神经。
“谁许你扔了?”李兰一拳砸过去,“谁他妈让你扔掉了?”
朋友莫名挨了打,也气得跳脚。“你有病?多少钱我赔你行不行,至于打脸?”
无辜的室友当然不知道,那是李兰妈妈留下的遗物。他只知道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嘴角突然破了相。
李兰拔腿往门外走,耳畔嗡鸣作响。眼前忽明忽暗,长长的走廊一阵儿扭曲、一阵儿收缩、一阵儿又笔直得望不见尽头。李兰仿佛走在怪兽的食管里,马上就要被吞噬消化。
跑、离开这里——
李兰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没命地奔跑,连记忆也扔在了身后。
再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了病床上。他问别人自己为什么不能动,人家说他从学校宿舍楼四层跳下来,摔断了双腿。
等腿治好了,李兰也还是没能离开病房。因为他每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总是盯着窗外发呆。
医生说他得了重度抑郁症。
父亲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起床了,宝贝。”
“兰兰,妈妈给你买了蛋糕,巧克力蛋糕哦。”
“哥哥,祝你生日快乐!”
还是在梦里,李兰心想。因为眼前的三个家人两个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他和爸爸。
可明知是梦,也觉得幸福。
“哥哥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还在睡觉?”
“糖糖你去揪耳朵,叫哥哥起床。”
声音软糯的小孩人也软和,面团似的滚到床上,拿小手搭在李兰脸上,到处乱捏乱揉。“哥哥醒醒,哥哥醒醒——”
醒醒。
李棠的脸逐渐模糊了,那是李兰清醒的预兆。可李兰不想醒来。他很久不做旧梦,已经快要忘记妹妹的脸。
“糖糖别走……”
“醒醒。”
粉脸蛋和羊角辫散去,凝成一张淡漠的脸。线条硬朗,五官英俊到近乎秾丽,是骆松寒。
“你发烧了。”
李兰躺在床上,看骆松寒用手触碰他额头。“倒是不热,我去找护士拿药?”
“……我对退烧药过敏。”
夜已深了,隔壁病房的鼾声格外清楚。李兰看着骆松寒替自己倒热水,莫名觉得歉疚。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梦话了?”
骆松寒没回答,只是用手托住李兰的后背把他从床上扶起来,给他递水。“那你平常怎么办,发烧了都这样忍着?”
潜意识里,骆松寒觉得李兰是柔弱的。人如其名,像一株兰花草一样的生命总是娇贵,渴了要喝水,晒了要遮阴,病了要吃药缓解疼痛。如果他足够坚强,能够忍耐痛苦,不至于用长久的时光躲在医院里,逃避社会。
“我没事,明天就好了。不好意思,这么晚把你吵醒。”
李兰倚在床头,没再躺下。他估摸着再睡也是做梦,势必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不如熬到天亮。
“睡觉之前你都在哪儿?”骆松寒忽然问道。
“在……活动室啊,一直在那听课,画图,然后就回屋了。哦,中间我还去看蒋叔——”
李兰恍然大悟的一瞬,骆松寒打断他:“以后去那屋披件衣服,他们开着风扇。”
于是李兰忽然明白了,骆松寒平时为什么要求他在活动室用电脑。原来不是怪癖,不是为了用“高温”和硬板凳折磨人,而是为了他的健康着想……吗?
感动之余,李兰心里有点别扭。“骆松寒,我没那么弱鸡……”
对面床上的人嗤笑一声,丢过一床薄被。“你不是弱鸡。拧不开瓶盖,打不过老头子,平常跑几步路都呼哧带喘,你不是弱鸡谁是?”
李兰屏住呼吸,攥紧拳头,试图忍下这口气。纠结了几秒,他还是决定为自己辩驳几句。
“骆松寒,我腿上有伤。”
“哦,所以呢?”
听见一句懒洋洋的调侃,李兰气不打一处来。“所以我没法跑很快!我腿上打了九块钢板和钢钉,现在还没取完!”
“喔,腿疼,疼到不能动了?练不了腿就练胳膊,练不了胳膊就练腹肌,身上总有能动的地方。能活动就坚持体育锻炼,才好健健康康当牛马。像你这种小孩儿,一身细皮懒肉的,一看就是平时疏于运动,可别跟我说都是因为住院害的。”
“别叫我小孩儿,我叫李兰!”
“好,小李兰,我要睡觉了,别吵……”
屋里没了说话声和铁床摇晃的吱嘎声,不一会儿就陷入安静。李兰用骆松寒的被子盖住腿,身体往里蜷了蜷,又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明明都是医院发的棉被,李兰心想,这没道理。
他把手也塞进被窝,忽然感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到了肚子上。
「宸阳制造」
李兰看着手里的一次性打火机发呆。昌洲有那么多工厂,汽车厂、化工厂、食品厂、服装厂……对普通人日常生活而言只是模糊的概念。唯独这一家「宸阳制造」的头衔,李兰永生难忘。
那是四年前妈妈触电身亡,丧生火海的工作单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