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管你,管的还挺紧的。”
心理咨询中心一楼,治疗室外的长椅上,三个人排队等候。一个耳背的大爷在前,陈圆圆和李兰排在队尾,身后便是护士“小哥”,他们时常在户外见到的那一位。
“哎,大白!”陈圆圆招呼前同事,“‘骆公子’让李兰画图,整天催命还不给钱的那种,这算不算医院霸凌?”
“骆公子”是骆松寒的黑称,指的不是家里有钱,而是他趾高气扬的态度,和每次都有不重样的美女来探视。
“他呀……”被喊作“大白”的护士咂咂嘴,表情复杂。“……一言难尽。”
“我是自愿的。他帮我报了课——”
陈圆圆打断李兰的解释,夸张地睁大眼睛。“哇,小兰,你可真傻。你不会是那种免费给人实习,还觉得自己赚了经验值的傻大学生吧,不会吧?”
“他人挺好的。”李兰试图分辩几句,“很真诚——”
大白嗤笑一声,“是挺真诚。前天在门诊楼抽血,两针下去没找见血管,他一句‘滚蛋’,给人小护士骂哭了。”
“……”
“还有昨天,骆总七十多岁的奶奶来医院探视,被回绝了。护士长问他怎么给家属回复,也还是那一个字——‘滚’。”
“……”
从李兰将信将疑的表情中,陈圆圆读出“不可能吧?他是好人”几个大字,于是倍感焦虑。
“李兰,你是不是觉得骆松寒虽然有钱,但挺可怜,是脾气暴躁、嘴硬心软的那种好人?你是不是还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做出一些出格举动,也一定是有苦衷、有什么童年阴影,所以应该被包容的?你知道这种想法是什么吗?你被他PUA啦!”
李兰默默点头,认下舔狗罪名。真不愧是人生前辈,一针见血。
右手上缠了一圈绷带,夏季闷热,伤口发痒。他低头拨弄一会儿手指,忽然开口问道:“圆圆姐,你知不知道骆松寒以前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你说职业?有钱人哪里需要工作,不就是开公司当老板咯!”圆圆姐一脸恨铁不成钢,已然是懒得搭理他。
“他开过工厂吗?比方说……蜡烛厂?”
“那倒没听说过。”陈圆圆莫名其妙,“骆松寒是父母辈都很有钱的富N代,起点很高,上大学的时候就开了一家四星级酒店,听说最近在搞地产投资。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对低端产业感兴趣。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妈妈——”
李兰正想回答,诊疗室的门开了。两个病号走出来,护士吆喝“两个人”进去。
“到你了,圆圆姐。”
李兰收回话头,拍拍陈圆圆的手。陈圆圆又去拍旁边的大爷,好心提醒道:“大叔,到咱了。”
“啥?到站了?”
“还到北京呐。”陈圆圆中气十足,“我说,咱该看病啦!”
医院的心理咨询通常需要五十分钟,住院病人的例行问诊短一些,每次只要半小时。从陈圆圆和大爷进去之后,另一间诊室的医生提前下班了,这就意味着李兰还要再等一个小时。
但李兰没关系。精神病院的生活比排队无聊,能出门吹风的时间是宝贵的,哪怕只是换个房间吹空调风。
等待的过程里,他试图和身边的人打商议。“白护士,我能不能去那边活动一下?就爬爬楼梯,不出大门。”
咨询中心和医院门诊楼一样,大门对外开放,李兰本以为自己的要求会被驳回,却听见白护士痛快答应。“行。那我去门口看着,你注意安全。”
自那日被骆松寒嘲讽,李兰决定加强体育锻炼。他用不了跑步机,也没有在户外散步的条件,便只能选择爬楼梯。
其实爬楼梯对他而言才是最“痛苦”的选项。垂直上下,既伤膝盖又伤髋骨,还挑战他脆弱的心肺功能。
54级台阶,往返六趟,差点要了李兰的命。
“救……”李兰扶着墙急喘,两眼发花,几欲干呕。“救命。”
他本是无心之言,却真被人听进了耳朵。一个身穿正装的年轻人从楼梯口跑上来,伸出手便把他抱进怀里。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李兰看看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尴尬地躲避,“没事……我只是——”
抬头的瞬间,身体像是过了阵电流。李兰把近在咫尺的面孔看了两遍,突然狠狠推开对方!
“李兰……”
他们站在楼梯半截。幸而年轻人身后跟着别人,及时出手捞了一把,才没有酿成惨剧。
李兰却不管对方会不会追责,径直往楼下走。
“李兰,”年轻人又伸手挡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不是叙旧的关系,让开。”
“大一的时候我有去找过你,是你不肯见我。”
李兰被人捉住手腕,怎么都甩不开。脚下稍一挪动,酸乏的小腿肚子就开始微微颤抖,像是在害怕示弱,更让他感到恼怒。
“陈贤杰,如你所见,我现在休学劝退,是个住院的精神病,惨得不能更惨。羞辱我的事,当年你已经做够了,就不用当面再来一遍了吧?”
“我没有要羞辱你!”陈贤杰急声辩驳,“我今天也是来做心理咨询的,根本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你!其实刚才在走廊上已经认出你的脸了,看你穿着病号服,我本来想走开,但是看你那么难受,我又很想问问——”
“李兰,你会生病,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在我?”
“是啊。”李兰冷笑道,“而且不是一部分,是全部。怎样,良心发现了,要给我补偿吗?”
楼梯上有人经过,不自觉绕开了他们。
准确地说,是避开李兰。其中缘由显而易见,因为陈贤杰衣着光鲜、打理得当,而李兰穿着发皱的棉质病号服,经过一番折腾,身上还出了热汗。李兰知道自己发起狠来是什么难看的表情,估计落在路人眼中的确像个“疯子”。
“你需要什么,家里遇到困难了吗?医药费我来帮你付,如果你需要好的心理治疗师,我现在就——”
“陈贤杰,”李兰沉吟片刻,忽然凑近半步。“我不需要那些。如果你真想帮我,就帮我做件别的事——孙翰丰,我希望这个垃圾永远离开我的生活。不如你帮我调查他,找出点什么把柄或罪证,或者你直接找人把他打一顿,打到他认怂,永远不敢再回昌洲,怎么样?”
陈贤杰看着李兰,从漆黑平静的双眸之下读出怒火,以及出离愤怒之后的绝望与疯狂。他心中一恸,不自觉松开李兰的手。
“李兰……孙翰丰因为□□被抓,已经关进局子了。上个月开庭宣判,他被判了七年。”
李兰闻声一滞,脚下后撤一步。眼中的火苗熄灭,他重新恢复冷静。
“是么,真是太好了。”站在比陈贤杰更高一级的台阶上,李兰视线微垂,“既然恶有恶报,那咱们以后就没有必要见面了。班长,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
大厅里的白护士久未看见李兰身影,开始在楼下嚷嚷:“李兰,李兰?你在哪儿呢?”
“马上下来!”
李兰面无表情,转身要走。他觉得无情的、绝情的话已经说得够透彻了,强迫式叙旧令人感到厌烦,陈贤杰却还是不肯放他走。
“李兰,”穿纪梵希高定的男生掏出手帕,给李兰擦手上的墙灰。“可以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我不会经常打电话的。”
李兰用手巾擤一把鼻涕,团成团塞回原主。
“我生在昌洲,长在昌洲,住址、电话从没换过。如果你联系不到我,只有一个原因——”李兰撞开陈贤杰,走下楼梯。
“——你不敢见我。”
透过暖黄色的纱帘,日光变得朦胧而温柔。
木质茶几上,太阳系形状的混沌摆无人自动,一圈一圈,仿佛可以旋转到地老天荒。一架牛顿撞球立在旁边,配合着发出有节律的“哒哒”声。装置简单却有趣,吸引人思考其中原理。可越是想集中注意力,反而越容易被催眠,渐渐地,睁不开眼皮。
心理咨询室总是很好睡,李兰心想,比多少片安定都管用。
“咱们开始吧。”
按照医生的指示,李兰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屋子中央。方形沙盘上,细腻的颗粒被抹成一块完美平面,莫名让人想戳一下。
“你可以抓一把。”医生温柔提示。
李兰伸手,轻轻抓了一点握在手里,然后看细粉状的沙子从指间漏出,无声飘落。昌洲靠海,他觉得手中的白沙亲吻过海浪。
“今天有什么想摆的吗?”
站在陈列架旁,李兰陷入踌躇。植物、动物、房屋、人偶……可供选择的玩具那么多,却没有几样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李兰不太喜欢现成的沙具。如果可以,其实他想亲手制作。
“……好了。”
犹豫五分钟后,李兰还是勉强挑了几样。一间木屋风格的独栋别墅,四周被栅栏门环绕,左边紧挨一棵大树,右边安置一座小泳池。泳池后面是一个欧式凉亭,以石板路和房子后门相连,旁边的沙地上散落着书本、画板、音乐符号。一片花草种在屋后,旁边停着一辆汽车。屋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小人偶脸上带笑,正在逗一只小狗玩耍。
只占了整个沙盘八分之一的面积。
“有点空呢。”医生也站起身,走到李兰身边。“没有其他喜欢的元素了吗?如来佛祖和独角兽也可以摆哦。”
李兰笑了一下。“就这样吧。”
“好的。那我们先给这幅作品起个名字吧,你打算叫它什么?”
“嗯……我的未来生活?”
“可以。就像之前做的,接下来,我会按照我的想法解读一下作品,分析你的内心活动。”医生点点头,指指沙盘中的小人。“我能把这个男生理解成是你吗?”
“嗯。”
“房子的风格似乎发生了变化。上一次是一栋公寓楼,这一次换成了别墅,还蛮有设计感。”
“嗯。最近忽然想到,其实我可以亲手设计自己未来的家。”
“很棒,很不错的转变。”医生一边记录一边提问,“树、草坪、花园……你很喜欢自然。如果我把这棵大树拿走,换成一架秋千,会让你感觉不自在吗?”
“嗯……有一点。”
“好。那小凉亭呢?读书、音乐、绘画……我可以把它理解成你的私人空间吗?”
“是的。”
医生接连的提问使李兰有些忐忑,他忍不住寻求解释。“葛医生,我的作品有什么问题吗?”
“任何作品都没有问题。”女医生温柔地回答,“只是当下心态的一种反映。如果非要说你和大多数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你的世界观略显封闭。”
“比如你喜欢种花,却没有在旁边摆放水井;你有一辆车,却没有放置公路或者加油站。绘画、音乐都是可以独自享受的爱好,但也可以向外,和艺术馆、歌剧院联系在一起。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你能注视到这些,让自己的世界丰富起来。”
“喔……”
瞧见李兰有些失落,医生安慰道:“没关系啦。你长期被住院环境限制,当然会感到内心压抑,这很正常。”
“不过,”葛医生话锋一转,“李兰,你还是排斥‘人’吗?”
答案显而易见。李兰低头看向沙盘,里头除了一个象征自己的男生,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偶。
“我……很难信任别人。”
“可这是你的未来畅想诶,”医生提醒道,“里面怎么会没有你的家人?配偶、子女……甚至是朋友也可以生活在一起。”
关于婚姻话题,李兰本想照例敷衍几句,譬如“我是丁克”、“恋爱太麻烦”、“有狗狗就够了”。但是他今天身体疲惫,心头压积的秘密忽然蠢蠢欲动。
“我只喜欢同性,所以不会有配偶,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即使我足够幸运找到一个相爱的人,我们大概率也不会生活在一起。”
“因为我没法在他面前脱衣服。”李兰从沙盘上挪开视线,平静的双眼近乎绝望。“葛医生,我对□□关系感到恶心,生理性厌恶。无论多喜欢一个人,只要想到最后要**着贴在一起做那种事,我就觉得反胃。你说我排斥人类,是正确的。”
后来,李兰不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葛医生似乎有提问问题,又宽慰了几句,但他已经进入梦游状态,像是沉在水里听岸上的人讲话,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双眼瞥见时针滑过半点,双腿凭借肌肉记忆站起来,跟对方告辞。
然后,李兰忽然听见刺啦一声——
像礁石劈开江流,警笛划过长空,尖锐蜂鸣的巨响搅动空气,气流一瞬间击碎李兰的耳膜。脑袋头痛欲裂,五感却逐渐回笼,所有的色、声、香、味、触觉回归原位,无一不在提醒着同一个事实:
有人坐在屋里。
是骆松寒。
怎么可能呢?李兰想不明白。这是他的心理咨询,骆松寒是怎么进来的,又为什么可以一脸淡然、静静地观赏他人**?
到底谁该脸红?
“李兰。”
骆松寒起身,推开一把折叠椅。“我——”
看见骆松寒伸手,李兰条件反射般躲避。这一整天,他已经被人抓够了手腕,甩不开陈贤杰是可耻,再甩不开骆松寒那就真的是可悲了。
“让开。”
不幸的是,李兰又一次被人捉住了胳膊,但是他奋起反抗,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争得自由。肩膀甩得差点脱臼,骆松寒也被推得摇晃,后退一步碰到折叠椅,发出“刺啦”一声噪音。
看来是最近做的上肢锻炼起了点效果。
“哎,李兰,你结束了?我送你回——等等我!”
白护士的声音在后头追,李兰甩开架子大踏步向前走。他不再关心什么医院,什么秩序,什么狗屁服从。
反正像骆松寒这种狗东西,从来都无视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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