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叔,你说,是不是只有人类才会有羞耻感?”
老顽童坐在床头啃西瓜,李兰蹲在床尾生蘑菇。他身披一件白色连帽衬衫,宽松肥大的衣摆垂到地上,遮住了屁股底下的一只小矮凳,打远处看挺像口蘑cosplay。
“其实我一直想做一只鸟。”
“鸟?”老顽童哼笑一声,“鸟有什么好。打架、叨人、又吵又脏、随时随地大小便,还不通人性的死东西。我养了十几年鹦鹉和鸽子,真是养一只恨一只。”
“就是不通人性才好啊。”蘑菇叹气,“没有智商,就没有烦恼。”
李兰今天有了聊天的兴致,正想多倒几句苦水,却发现老顽童忽然擦擦嘴巴、原地躺平了。
“蒋叔,你不吃瓜了?”
“不了不了。吃累了,歇一会儿。”
李兰揣着疑惑起身。一回头看见骆松寒的身影,他也想躺下装睡。
“李兰。”
骆松寒倚在门口,难得用了商量的语气。“屋里有巧克力蛋糕,想不想吃?”
蛋糕。冰淇淋。换汤不换药。
李兰想起上一次的雪糕骗局,感慨资本家的伪善。他打算和对方划清界限,在心里疯狂组织语言,准备各种冷嘲热讽的输出,却又听见骆松寒说:“今天是我生日。”
“7月23号?”李兰下意识看手机,“祝你……26岁生日快乐。”
“谢谢。”
骆松寒的声音堪称温柔,引着李兰往门外走。“吃块蛋糕吧。然后咱们去楼下,我有事找你帮忙……”
沿着长长的走廊迈开步伐,李兰大脑一片空白。心和身体似乎分成了两半,一个叫嚣着要跟上去,一个痛骂自己贱骨头。
“哟,小李。”黄老师在走廊散步,挂着灿烂的笑容打招呼,“上班去呢?”
上班。
李兰停住脚,猛地大喝一声:“不对!”
“怎么了?”
“骆松寒,你还没跟我道歉呢!要是你真是我老板,打探一下员工**我也没法说什么;可咱们现在只是普通病友,你做了错事也不说一句‘对不起’,有点过分了吧?”
李兰身后是一间大病房,房间里人多嘈杂,打牌的喧嚷声一浪高过一浪,盖过了李兰的话音。骆松寒实在听不清楚,便把人带进旁边的水房。
“刚刚说什么?”
水房里太过安静,李兰又放不开声了。
“我就是说……下午的事,你怎么不解释一下?”
“没什么可解释的。”骆松寒一脸平静,“我确实是破坏规定提前进房间了,你和咨询师的聊天我听了十多分钟,每一句都清清楚楚。”
“要么……你再狡辩一下呢?你骆大老板又不是喜欢聊八卦的人,为什么要偷听墙角呀?”
滴答,滴答——
骆松寒不说话。在他停顿的几秒钟里,一阵脚步声响起,漏水的龙头被人拧开、放水、又关上。
滴答,滴答。
“再狡辩,事情也已经发生了。”骆松寒把声音压得很低,“如果你对我的行为不满,完全可以报警。”
“那倒不必,你又不会到处乱讲……”一边说着,李兰狐疑地抬头,“……你不会说出去吧?”
“不知道。”
骆松寒洗了把手,转身出门。这一回是李兰急了,慌张地拽住他胳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得保守秘密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我怎么给你保证?你好像对我有很大误解,我只是个普通人,又不是特工,当然会和朋友一起喝酒吹牛逼,聊天的时候也会嘴上漏风。平常我们不光聊别人的八卦,聊明星丑闻,有时候还抖搂自己家丑事呢。所以你如果真的不放心,就赶紧保存证据,以备哪天打官司派得上用场。”
骆松寒姿态放松,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笑。他比李兰高出很多,打远一看不像是被挟制住胳膊,倒像是李兰挂在他身上。
这一幕正好撞入刚进门的人眼里——那个痛骂老顽童“变态”的男生。
“忒,死gay!”小男生尖叫一声,针扎了屁股似的扭头就跑。
滴答,滴答。
李兰撒开骆松寒的手,好心提醒道:“要么先让你的律师联系一下他?这个小孩嘴巴不严,是真的会造谣……”
“我去接杯水。”
“我帮你。”
“我水杯在楼上——”
“我帮你拿。”
“我还想上趟厕所。”
“我帮——”年轻人话锋一转,尴尬地笑了。“这个我还真帮不了你哈。但是我可以给你提供卫生纸,你看,印花三层的。”
过分热情的年轻人名叫杨光,是住在二楼的病患,也是骆松寒请来的“帮工”。在杨光的监视下,李兰连续画了三个小时图纸,还只是完成了开始的开始,遥遥望不见尽头。
“不行,我晕线。”李兰合上眼,半开玩笑地抱怨,“骆松寒给你多少钱啊?你这么帮他卖命。”
看见李兰无精打采的样子,杨光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压榨,便也打开了话匣子。“要说工资,确实拿了不少。但我其实是骆总——不是骆松寒,是他爸老骆董的员工。在同晖地产的客服中心我干了一年,转岗销售部又做了五年,升职经理之前,年薪就赚到……嘿嘿,差不多一台奔驰SUV吧。”
个、十、百、千……心里数了一会儿,李兰发现他并不了解汽车价格,于是随声附和道:“年轻有为啊。”
“是啊。”杨光骄傲地抬头,“房贷都快还清了,可惜得了这个病。我是两年前确诊的,住院之前,我没以为双向情感障碍是很严重的病,因为确诊以后也没影响工作,总觉得吃药稳定了就是好了,哪想到还会复发?住院那天,我女朋友都吓坏了,跪在地上哭着求我去看医生——她说‘杨光,你已经三天没吃饭睡觉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不对劲。”
李兰迟疑道:“那你们现在……”
“她不分手,还要等着我。”杨光重重叹气,“天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出院了还会不会犯病?她也老大不小了,家里整天催婚,真是够傻的。”
是爱情吧,李兰心想,为着这份坚定不移的爱,杨光也一定能重返阳光。
“你会好起来的,别着急。”
“借你吉言。”杨光脸上的阴霾只是一瞬,转头便灿烂微笑,“那你呢,李兰,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
“啪”的一声,一盒奥美拉唑扔到桌上,李兰抬头,看见骆松寒站在门口微笑。“看你们聊得开心,应该是大功告成了。”
杨光立刻接过胃药站起来。“骆总,太感谢了——”
而李兰的第一反应则是震惊:“你刚刚出去了?!”
骆松寒摇摇头,不知是否定外出还是对李兰智商的叹惋,走到二人身边检查“进度”。“图画到哪里了?”
“我要去楼下休息一会儿。”李兰故意转头,把颈椎拧出一声脆响。“三楼在放电影,听着挺热闹的。”
杨光在一旁没眼色地接话,“还是算了。《铁道游击队》,比我爸年纪都大,年轻人谁看?哎对了,想看什么电影你可以电脑上找啊!”
“……我没有会员。”
“我有。”骆松寒坐到李兰身边,和杨光一左一右地拆台。“一部电影两个多小时,今天挺晚了,明天再看吧。”
今天挺晚了,又不许休息,还能做什么?李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画不完,根本画不完。就算只是画一张户型布局都需要半天,别说这是一间博物馆了。设计说明给得很简略,虽然有参数比例,但很多地方都对不上。”
“数据错了无所谓,只要给一个大致模型就好。”骆松寒转身,专注地盯着李兰双眼。“真的做不出来吗?”
因为心里存着气,李兰还不想和骆松寒挨得太近。近在咫尺的漂亮眼睛让他感到压力,于是李兰不动声色地往另一边挪,像是对着杨光讲话:“就算做出来,会是甲方想要的吗?”
“我?”杨光惊讶地张大嘴巴,“嗨,我就是一卖房的,哪儿懂设计?”
“没关系,你可以给他讲讲。”骆松寒接话,“比方说在你卖过的楼盘里面,哪种户型最受欢迎?”
“这……现在买房的主力军是中青年嘛,因为是刚需,大家都看重实用性。单身上班族喜欢一居室,有钱人喜欢复式,有孩子的家庭还是喜欢南北通透的平层,特别是最近流行的‘大横厅’。”
“那你们公司会按照顾客需求盖房子吗?”
“会,但未必……”杨光朝李兰笑笑,不好意思地看向骆松寒。“这个你还是得问骆总。”
李兰没回头,想也知道答案是否定的,等着遭受嘲笑。
“当然要考虑客户需求。盖一间房子,除了地段、资金、施工条件……人才是最后住房子的,所以说最该考虑的设计因素当然是人。同样的道理,盖一间博物馆是用来装文物,展品外面又需要套上展柜、展厅、各种照明、温控系统……但是不管内部多么奢华,外观多么恢弘大气,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观众来看,最终还要落在人身上。”
听完一套以人为本的理论,李兰幽怨抬头:“可是,你要我画的就是外观。我没有社会经验,本来就不了解外面的潮流,又不是很清楚甲方的具体要求,你要我根据一张草图画一座博物馆,这是强人所难。”
“怎么会?”骆松寒温声道,“不是有我吗,哪里不懂我帮你解释。”
杨光在旁边听着,嘴巴张成夸张的O型。显然,董事长家的公子与他在外面听到的传闻大相径庭——冷傲、苛刻、忤逆不孝、暴力倾向……流言果然是流言,哪个都与眼前温柔和善的骆松寒挂不上钩。
李兰摸摸鼻子,随口问道:“这幅草图是谁画的?风格很像我最近听课的一位教授,诺曼。”
“是他的学生。我的一个朋友。”
“……你有这么厉害的朋友,干嘛还来找我画图?”
“他太贵。”
房间陷入沉默,气氛带着一点尴尬,杨光瞅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要起身告辞:“那你们先聊,我回去吃药——”
“等等。”李兰盯着电脑,突然一拍桌子。“我怎么看着这里有点眼熟?”思考了几秒,他瞬间恍然大悟,倒吸一口凉气。“你把我的图给别人——参考了?”
“抄袭”二字到底没能讲出口,因为新版草图和李兰最初的设计大相径庭,只能说是有些创意上的“巧合”。
骆松寒交叠双手坐着,未置可否。
李兰的目光在电脑屏幕和骆松寒脸上来来回回轮转,内心惊疑不定。他没想过骆松寒会做出这种事来——拿白嫖得来的作品当垫脚石,给另一个人借鉴,甚至明晃晃地照搬其中元素;但另一方面他又承认新版设计的确亮眼,是一个建筑系肄业生想破头也达到不了的高度。
何况他已经和骆松寒达成“交易”——图纸换网课。劳动成果换学习机会,公平公正,不存在所谓欺诈。
还是不对劲……李兰思来想去,总觉得这过程中少了什么,使他心里空落落的,急着想抓住点什么东西。
“李兰……”
杨光看着抓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忍着胃疼,在微妙氛围里摇摆,“那个……”
“是。”骆松寒一锤定音。
沉默。
李兰没有等来预料中的解释。他偏头看向骆松寒,看对方澄澈双眸里的一派坦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犯了错误。
骆松寒这样的人不会道歉。假使道歉,也只是为了达成其他目的的手段,绝不会是因为真心悔悟。无论“抄袭”还是“偷听”,无论误会纷争是大是小,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总是下一步,不是安抚李兰这种小人物的情绪。骆老板长着一双漂亮眼睛,或许很会解读他人内心,但那是来自顶级掠食者的视线,底下埋着杀戮。
一番天人交战,李兰率先败下阵来。“好吧,”他低着头说,“那我的那一版,他是怎么评价的?”
“谁,你说我朋友?”
“当然——”
看见骆松寒疑惑的目光,李兰忽然噎住,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不会没问吧?”
“没有。他只是学过建筑设计,又不是什么著名大师,何必问他意见?”
“骆、松、寒!”
杨光正在旁边掰药片,听见喊声吓了一跳,硬生生把两粒胶囊干咽了下去,还不忘给李兰顺毛,“怎么了?咳、别生气呀,什么事明天再问不行吗?”
“你说得对。”李兰按捺不住怒火,直接起身从杨光身上跨过去,逃离两面夹击。他拿起杨光刚才想喝的水“咕嘟咕嘟”灌下去,摔酒杯似的甩掉一次性纸杯,大声嚷嚷:“什么了不起的图非得今天画完,明天再画不行吗?我要睡觉了!”
走到门口又回来,捡起纸杯丢进垃圾桶。
杨光看得呆了,转头问骆松寒:“他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骆松寒若有所思,“……小孩儿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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