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公司团队用一个月才能完成的多建筑渲染,李兰花了三个周。
虽然骆松寒嘴上说“大致做做就行”,但出图流程如同解证明题,是没法跳过中间环节的。而李兰虽然大学肄业却也曾是个优等生,自尊心不允许他带薪拉屎。
“哪有钱?”陈圆圆事后讥讽道,“小蓝书上定制个卡通头像还一单二十呢,你的996得到了什么,网课账号?”
并非普通的网课,李兰心想,是一般人花钱都听不到的大师课。但仔细一想他又怀疑听课只是限时免费,还是亏本。
两人在二楼坐着听歌,无线耳机连着骆松寒的笔记本电脑。李兰摸着朴实无华的银灰色外壳思忖道:“要么——我问他要这台电脑?二手的,没有触摸板,应该值不上三千吧。”
陈圆圆点头比大拇指,立刻掏出手机搜同款。
“怎么没有呢,奇怪……你等我发个帖问问。”
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双马尾女生从门外钻了进来,无声无息坐到李兰身边。
“额,”李兰躲开JK裙和白皙大腿,仓促抬头,“这位是……”
“一个中二病患者,也喜欢画画。她说想考美院,我带她来和你交流交流。”
瞧着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手腕上却有许多伤疤,李兰有点心疼。他挥挥手,尽可能温柔地开口:“Hi,你好,我是李兰。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她叫徐晓萱,不太爱说话。”陈圆圆解释道,“这孩子收集好多卡牌,听说今天要做游戏,正好带她过来了。”
“是吗?”李兰望向女孩子,“晓萱,你喜欢什么游戏?”
沉默中,女孩子从背包里掏出一盒UNO,一盒狼人杀,一盒宝卡梦,一盒德国心脏病……然后,又贴着李兰坐近了些。
李兰不好意思看大腿,又不好直接站起来,只能尴尬地戳手机。“真是的,就在一个楼层,杨光到底干什么去了?”
“来了来了。”杨光两手扶着肚子进屋,声音略显虚弱。“刚在厕所排队呢,给我憋个够呛。咱们今天玩——哟,这位小美女是?”
沉默。
陈圆圆懒得解释,直接拆开一副卡牌。“本来打算今天玩猜歌的,但是咱们和高中生有代沟,还是玩牌比较简单。狼人杀……四个人是不是有点少?”
“可是剩下的我也不会啊,陈姐。谁给我解释解释这一盒小动物是哪个国家的外国字?”
看着静音的徐晓萱,李兰认为人数并非关键问题,于是转过头轻轻问道:“晓萱喜欢玩什么?”
这次女孩没有已读不回。她用两手比成喇叭状,凑到李兰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真的,你想玩这个?那你想和谁一组?”
徐晓萱靠近李兰,又是一番耳语。
“你们两个很诡异。”陈圆圆打量二人,“密谋什么呢?”
“晓萱说想玩你画我猜,想和杨光哥一组。”
杨光大喜过望,从座位上站起来。“真的?那必须满足小妹的要求。你们等着,我去拿纸笔——”
陈圆圆看着“加密交流”的李兰和徐晓萱,莫名觉得好笑,又有点酸溜溜的。“上哪说理去?我努力了一个月才撬开的河蚌,问十句答一句,到你这就成自动点读机了。李兰你也是,有这本事怎么不用在骆老板身上,问问他平常炒哪只股票?”
李兰装聋作哑,战术性喝水。
一提到骆松寒他就后悔。他后悔那天冲动之下摔了东西,后来又因为赌气出言刻薄。作为一个在精神病院也日理万机的老板,骆松寒显然是没空照顾病友情绪的,沉默是他最大的“温柔”。而这份体贴,也让李兰彻底失去道歉的理由。
他想挽回的,是一份单向友谊,一段不存在的关系。
“来了来了!”
杨光拿着纸笔回来,还带来两个观众:老顽童和黄老师。两个天差地别的老大爷拎着水壶坐下,嘴里叽叽咕咕,探讨的竟然是哲学话题。
“艺术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戏剧,以音乐、舞蹈为表,以情感、思辨为里。你只停留在‘演’的初级阶段,当然无法领会到喜剧之下的悲剧内核。”
“呸,拿尼采的观点忽悠人是吧?我跟你说,别被他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洗脑了,多看点脱口秀和小品大赛吧!”
“咳、咳!”
陈圆圆眉毛一挑,比出一个噤声手势。“两位老师,这里是游戏室,禁止讨论学术。好了,每轮限时十分钟,杨光你们队先开始,倒数三、二、一——”
徐晓萱长相乖萌,行事温吞,一拿起笔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刺猬、听诊器、拔苗助长、猪八戒背媳妇……什么样抽象的问题都能提笔就来,落笔成形。她的卡通画不仅杨光能猜出来,李兰和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能猜到答案。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随着杨光一声喊,计时结束。李兰看着一只引颈高歌的大白鹅陷入沉思。纸上线条是黑白的,没有画音符,没有画水波,大鹅脚下只有一片打了卷的荷叶,和微微扭曲的倒影。
艺术是有天分的。李兰承认自己这辈子只能做画图工,成不了艺术家。
“9分,杨光你们可以呀!”陈圆圆拍拍李兰肩膀,“小兰加油,中午改善伙食靠你了!”
比目鱼、豆腐、蜡笔小新、牛头不对马嘴……李兰越画越吃力,选择跳过题目。
“不行呀小兰,只剩三道题了!”
时间还有一分半,而李兰和陈圆圆只得了六分。他勉强又画出一个冰墩墩,对“凡尔赛”却实在无能为力了。
“还有一个,”老顽童起哄,“最后一题算两分!”
杨光大喊不公,徐晓萱长长的马尾辫甩到老头脸上,而李兰在一片喧嚷中盯着画纸出神。
题目很简单,他画不出来。
“小兰你发什么呆呢?”陈圆圆着急催促,“39秒啦!”
李兰用二十秒沉思,画下一个气球。
“这么简单?”陈圆圆狐疑道,“两个字?”
提示字数是要扣分的,李兰摇摇头,在旁边添了一个火柴人。
“这——”
“时间到!”杨光喜笑颜开,“7比9。中午全家桶,圆圆姐请客,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所以答案到底是什么呀?”
陈圆圆的提问无人在意。杨光忙着订外卖,老顽童和徐晓萱用脑电波打架,而黄老师掏出二十块钱现金,要求午餐帮他加份鸡块。
“告白气球。”
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隔着一张桌子传进李兰耳中。李兰抬头看见骆松寒站在对面,嘴角漾着浅浅的笑。
“对吗?”
“……嗯。”
陈圆圆难以置信地抢过手机,确认答案。“不是吧李兰,告白你给我画个火柴人,好歹你画两个凑一对呢!”
“没时间了。”
李兰一边回话,一边看向骆松寒。他在和杨光聊天,没再过问游戏的事情,也没再和李兰对视。
雀跃的心重回失落,李兰低头看手机。
忽然一声震动,有新消息传进来——「审核通过了,总图在房间。」
李兰眼前一亮,心中的小火苗重燃。他好像变成一只彩虹热气球,轻飘飘地就要跟着骆松寒的背影上楼。
“等会儿!”
陈圆圆突然伸手抓住李兰,一脸复杂地递过手机。“你看看这个。”
小蓝书页面上,一条普普通通的提问帖被当成二手询价,一小时内引来上百条热评。
「我艹,X17-R3主机定制版,两万出吗?」
「五万,楼上的滚开。」
「土豪养我!」
「一眼盗图。博主其他内容都是母婴护肤,买得起十万加的本子?」
……
“十万……”李兰喃喃道,“圆圆姐,你一年工资有十万吗?”
“没有,所以我建议你把水杯放远点。”陈圆圆挪开桌上的杂物,动作小心翼翼。“还有你那廉价的数位屏和铅笔,也最好别压着我们银色魅影。”
看见盖了出图印章的图纸,李兰反而不着急要报酬了。
原来幸福是如此简单。只要知道自己的想法和努力会落在实处,哪怕只有一点,心就觉得丰盈饱满。仿佛跑马拉松后程被注入一剂内啡肽,疲惫的身躯瞬间轻如鸿毛。
“他说你的设计很均衡,有空间美感。”骆松寒倚在窗边点烟,慢慢回忆道,“叫你跟诺曼学一学什么……解构主义,拓宽思路。”
拿到成品的李兰已经足够满意。听见骆松寒勉强背书,心里更是阳光明媚。“谢谢。你本来没有必要给我看图纸的……谢谢你。”
“但是,烟还是别抽了吧?是你说要强身健体。”
窗台边攒了一小堆烟灰,看得李兰皱眉。烟瘾很大的人身上是有味道的,可他在骆松寒身上只闻到过花香。
“手痒而已,不过肺。”
骆松寒推开窗户,看着李兰笑。“今天心情好,不骂我了?”
窗外,盛夏的热浪扑进来,带着海风腥咸。天色阴沉,台风雨将至,蝉鸣声显得有气无力,仿佛提前预知初秋的凋零。
李兰红着脸辩驳:“我没——”
“314,查体了。”敲门声响起,两个护士推着仪器走进病房。“两位谁先来?”
“我。”
骆松寒瞥一眼设备,先走到床边坐下。“心电图?”
“对,还有腹部B超。平躺好就可以,上衣撩到胸口。”
在短短的几分钟检查过程里,李兰表现得很沉默。起初骆松寒以为那是出于礼貌,后来轮到李兰的次序,他才察觉出不对。
“查个心电图而已,”骆松寒盯着护士,“为什么要绑绳子?”
李兰躺在床上,双手已被牢牢捆住,脸色白得像纸。“我要绑的……你出去吧。”
骆松寒倚在床边站着。不知道是没听清李兰的话,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回避,他反而又凑近了一步。
护士把李兰绑成咸鱼,开始撩衣服。
因为离得近,骆松寒可以清晰捕捉到表情变化。恐慌、害怕、求饶……每有一个电极连接到身上,李兰就像是轻轻挨了一刀,瑟缩着发抖。
到了做B超的环节,恐惧升级。护士的手一碰到裤子,李兰就闭上眼睛挣扎,进而演变成全身痉挛,喉咙里呜咽着胡言乱语。
“我错了,你们别这样……别碰我,滚开!”
昌洲市精神卫生中心没有虐待病患的记录,因此明显是李兰神志不清。检查操作专业而熟练,骆松寒冷眼旁观,挑不出任何错处。但是李兰挣动得厉害,护士不得不摁住他大腿,把半个身体的重量压上。
“白护士,”骆松寒提醒道,“他腿上有伤。”
白护士没有接话,也没有松手。他转头回望,用冷淡的目光警示——
病患不可与院方对抗。
骆松寒的手搭在白护士肩膀上,也没有放开。目光交锋来得突然,除了警告,他还从对方眼里读出一些别的东西。
像是鄙夷。
“好了。”做检查的护士收起探头,开始帮李兰擦肚子。“白哥,咱们——”
“我知道。”白护士甩开肩膀上的手,嗤笑一声。“我比你认识他早。”
“——啥?”
“先解绳子。”
一场“惨烈”的检查结束,留下一个满身疮痍的李兰。他手腕脚腕遍布红痕,仰躺在床上小口喘气,仍然不敢睁眼。
骆松寒想起生物课上解剖的青蛙。明明已经死了,躯体反射还在。
“李兰。”
青蛙标本没有回答。大约是被剥离了大脑,所以失去听觉。
“李兰,”
窗外开始落雨,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窗棂上。骆松寒坐到李兰床边,用纸巾给人擦汗,伸手拂开黏在额前的碎发。
“下雨了。”
李兰睁开眼。床前坐着一个好看的男人,眉眼是山水画一样的漂亮,干干净净不戴首饰,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
可是本质恶劣,薄情寡义。
“走开!”李兰推搡他,“离我远点!”
“又生气了?小孩儿。”
骆松寒纹风不动,嘴角噙笑。他低头看李兰,眼睛里装着调侃,似乎什么都没读懂,又似乎什么都了如指掌。
于是李兰更糊涂了。
“你笑什么……你怎么换了香水?”
“我不用香水。”
望着大雨,骆松寒难得有兴致给人讲故事。“你老说我身上香,大概是因为香薰。我从高一开始住酒店套房,除了年节很少回家。上大学之后又自己开了间酒店,睡觉、上班、健身,天天泡在里面。造物的一大特色就是无火香薰,配方有我参与,放了很多后调较强的香料,比如琥珀、檀香、白麝香……员工看我喜欢,总给我屋里多放一瓶,大约是腌制入味了。”
“今天抽了烟,还香么?”
他俯下身凑近李兰,作势要解上衣纽扣。
李兰却伸出双手,一把掐住他脖子。
“别来招我,陈贤杰。”十指一根根收紧,李兰咬牙切齿道,“再有一次,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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