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已然备好,可世子未至,言亭自是不能动筷的。
于是他遣了人去,想来是早间那一番言论将人气得不轻,正思虑着是否要亲自去慰问一番。
“世子妃,世子说不必等他,您可以先开席。”
反常,太反常了。
言亭再没了进餐的兴致,盯着那色香味俱全的饭食默不作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思所想。
“讲这些装进饭盒里,我亲自送过去。”
管事有些讶异,却依旧照做。
不知主子间的恩怨,说多错多,不如踏踏实实地做好本职之事。
临了,言亭问了滦霖夜身在何处。
“世子现在正在祠堂祭祖。”身旁小厮抢答道。
他应声颔首,取了食盒就要独自前去。
落日余晖洒在石子路上,言亭踏光而行,向着滦霖夜而去。
祠堂外,他放下了抬起的手。
因为他听见了滦霖夜的啜泣声。
细微,不易察觉。
但逃不出他的耳朵。
不过多久,祠堂的门便自己开了。
迎面遇上的,是滦霖夜微红的眼。
“你在这做什么,不是说不必等了吗?”他试图摆出世子姿态来喝退言亭,可惜毫无作用。
“我担心你。”
滦霖夜一噎,不知什么心理迅速占了上风,叫他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言亭只愣愣地盯着他的眼,道:“晨时那些话是我口不择言,我向你致歉。但我必须表明,彼时我并非将你视作对手,而是同道中人。
“那时我只想着多了解你些,想着或许我们能成为至交,而非单单剑榜榜首之争。
“自我首次见你,就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从未有过的想法,我不知该如何表述……但,我从未将你与旁人混为一谈,从来没有。”
这一连串的话砸下来,滦霖夜还真是有些防不住。
“你……”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这算什么?陈情吗?
滦霖夜一时也不知心思偏到了何处,轻咳两声打断了周身莫名其妙的氛围,支吾道:“本,本世子原谅你了。”
闻言,言亭才松了口气,继而又将食盒递上,道:“那我们去院中吃吧,也还先辈们个安宁。”
滦霖夜应下,阖上门的那一刻再抬眸瞧了眼主位。
顺着晚风,二人比肩同行。
言亭不知从何启齿安慰滦霖夜,毕竟他方才那副可怜样子实在是过于少见。
倒是滦霖夜先开口了:“你知道我父侯和母亲的事迹吧。”
“听说过。”言亭侧首看他。
“那你知道,我母亲是被启渊杀的吗?”
这属实是皇家秘辛,言亭连忙四下查看,确认无人后才继续道:“世子慎言。”
滦霖夜望向他,眼中似有一汪死水。
“你同我来。”
九年前,滦君戎身死。
启渊尚未继位,启清溪还是雍国最受宠的公主。
彼时滦思十一岁,滦霖夜十岁,两人还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公主府。
当今太后,也便是先皇皇后,对于爱女守寡是一万个不忍心,本想着将三人接到宫中,却不知什么缘由被启清溪拒绝了。
而半月后,先皇暴毙,启渊继位。
临朝称帝,启渊先后罢黜朝中大小官员十余人,又在其中安插心腹,左右朝堂。
可这样的行径难免会引来质疑。
于是新帝大怒,为镇百官,他将启清溪安罪斩首,又大义凛然地在朝堂上放言:“朕既能舍得阿姊之命,又怎会因为私情而弃国于不顾?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朕有过,你们大可大方弹劾上奏!”
不得不说的是,这一番言论确实为他招来许多支持者。
纵然后人美化公主之死为殉情,可到底受罪的只有孤苦无依的两个幼童。
公主府一派沧桑。
人走茶凉,眨眼似是过了百年,府中毫无生机,主堂挂了几条白绫,可其中并未承载尸身,仅剩两个孩子相依为命。
“阿姐,以后怎么办?”滦霖夜握着滦思冰冷的手,眼角与脸庞的泪痕尚未擦干。
滦思眼中蓄满了泪,看着面前朦胧的火光,不知如何应答。
启渊以罪处死了他们的母亲,又查封了公主府。太后极力反对,却被启渊以后宫干政为由禁足。
她心中的仇恨越聚越深,对昌国国君挑起战争的仇,对雍国国君落井下石的仇,无一不催促着她努力成长。
“阿夜,启渊不义,你我应牢记此仇。终有一日,要毁了他的千秋大梦!”
滦思之言犹在耳畔,滦霖夜为香烛添油,缓缓道:“我不被允许同其他世家子弟一般识文断字,六艺精通,于是我被迫成为启渊笔下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世子。
“我明明知晓母亲是为保全我与阿姐才被迫受辱而死,可我对此始终无能为力。你说,我是不是很懦弱?”
言亭眼波微动,情不自禁道:“这并非你的错。权力之巅,不止恣意更是惶恐,是他自知无能,这才不允许你成为威胁他的利器罢了。”
“你可知这几句话若是落入启渊耳中,你我都活不了。”
“我知道,我陪你。”言亭忍俊不禁道,“死也陪着。”
他是快乐了,也不顾滦霖夜受不受得住这番撩拨。
“咳。”耳根热意根本消不下去,滦霖夜只得佯装正经道,“明日大早还要陪你回门呢,早些休息吧。”
言亭一愣,方才的暧昧氛围霎然不见。
吓得滦霖夜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
“怎,怎么了?”
“无碍。”应是意识到方才的失态,言亭展颜,又道:“只是有些,无颜面对阿姐罢了。”
“嗯?此话怎讲?”滦霖夜忽的来了兴致,跪在他身侧,要听他往下讲。
在祠堂抒发胸臆总是不合时宜的,于是言亭起身将人带离,在路上交代了自己的难处。
“自小,我的天资便不如阿姐,她聪慧有谋略,可我徒有剑术也不知用在何处。言家商铺全是阿姐一人打理,我不过是个挂名家主,总觉得没有我,阿姐也能过得潇洒自在。”
“你为何这样想?”滦霖夜登时便不服,“你看,我与阿姐也是如此,我便从不这样想。阿姐想做的,我从不横加干涉。”
言亭见他心境开朗许多,倒也没有拆台的意思,只笑着附和。
夜幕降临,二人穿行在长廊上,于一拐角处分开。
言亭缓步踏在灯下,他细细观赏着周遭景致。
不知怎的,竟联想到幼时乡间的一片丰收盛景。
那时多好啊,肆无忌惮地活着。
也不用,活在阿姐的光辉之下了。
可他不知,这番寂寥的背影,竟被久久未离的滦霖夜尽收眼中。
看来他这位夫人,也有事关家人的烦忧啊。
看在你助我与阿姐和好的份上,本世子也帮帮你吧。
纵然此夜有多短暂或漫长,回门之日到底如约而至。
不出意料,来迎接的是言泽。
少年衣着单薄,见了车马便挥舞双臂以示久违重逢的喜悦之情。
滦霖夜先行下轿,言亭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他身上。
言泽见状,咧开的嘴角微微闭合。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那么开心了。
总之,为表思兄,言泽第一时间挤开了滦霖夜,凑到言亭身侧。
“兄长,进来可还安好?侯府可又怠慢?吃食可还习惯?他们没给您难堪吧?”
“都好。”言亭止住他的喋喋不休,“世子尚在,不可无礼。”
言泽瘪嘴,敷衍地朝滦霖夜行了一礼,又过了句场面话:“世子的伤可还严重?”
滦霖夜把玩着折扇,笑道:“多谢小弟忧心,本世子已然无碍了。”
言泽默默白他一眼,嘴里却不住的嘟囔:“病弱秧子,可别连累兄长。”
这句话自然落进了言亭耳中。
他先向滦霖夜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旋即正色对言泽道:“阿泽,不可议论他人。”
“好吧好吧,嫁出去的兄长泼出去的水。”言泽勉强接下了他的训斥,又拉着他要去内堂,“阿姐等了你们许久,快走快走。”
言亭下意识产生了些排斥,见滦霖夜一脸轻松,他便只能应下。
日光照进庭院,言惊寒饮了口热茶,将瓷杯置于手边。
“小姐。”管事将账本递上,“这是前日里各家铺子的营收,请您过目。”
她扫了眼,继而道:“今日阿亭回府,暂且不谈公事,先搁着吧,我晚些再看。”
“小姐连续撑了几个大夜,这样劳作怕是不好。”
言惊寒抬眸瞧他,管事连忙躬身:“老奴多嘴。”
“无事。”她摆手道,“阿亭难得回来,我不想他见到这些。”
“老奴明白。”管事自觉退下,并嘱咐后厨将午膳备下。
“阿姐!”
这样冲动,也只有言泽那小子了。
言惊寒望去,廊上三人,为首的正在向她振臂高呼,后头跟着的一紫一蓝,瞧上去便端正多了。
言亭略过院中花草,与言惊寒四目相对。
他嗫嚅着,那句问候的“阿姐”却怎么也说不出。
好奇怪,明明只分别了几日,再见好似久久未见的故人一般。
滦霖夜看出了他的古怪,心中信念便坚定半分。
分明就很思念人家。
他双手环胸,如是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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