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青年跟在宫女身后走进寝殿。
冷硬的马靴踩在通铺密织羊毛毯上,绕过华贵的绸缎屏风,沉静轻柔的檀木熏香围绕冰凉的软甲。
他站定在仗余外,跪下叩首:“见过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
“起来回话。”
“谢太子殿下。”
青年起身,微微俯首,难免瞥见前方小桌后依偎着的二人。
太子怀里坐着一个身穿纯白寝衣的纤细少年。
果然是手足相抵、贴身搂抱、亲密非常。
——成何体统?
他微不可见地皱眉,又瞬息回归冷淡。
赵祁晏打量着寒如玄铁的青年,十分不满。
一身漆黑,也不怕被人踩着了。
太子也在观察着跟前的高大青年,见他沉默不言,挑了挑眉:“你便是母后选来的人?”
“是。”
赵祁晏更不满了——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泥腿子,在太子哥哥面前也敢摆弄起“惜字如金”这一套?
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
太子倒是无所谓,垂头去问怀里的赵祁晏:“他以后要便跟着你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他?”
他靠着哥哥就有无穷底气,娇蛮劲儿一下子翻了起来,厉声道:“你瞧着年轻,倒是有几分剑客的风姿,只是不知身手如何。莫非仅是凭着一张俏脸欺骗了外祖和母后,其实是个只有花拳绣腿的草包吧?”
伶牙俐齿如赵祁晏,一句话骂了三个人。赵祁旻心里忍俊不禁,在外人跟前却要保持储君的威严,因此佯装微怒,训了赵祁晏一句“口无遮拦”。
但搂在人腰间的手却并未松开分毫。
“我不管嘛,”赵祁晏没骨头似的靠在太子怀里:“我要试试他,若是个不中用的,哥哥就去回了父皇,让他从哪来就滚回哪儿去。”
青年被讽刺侮辱一通却未显羞恼,仍是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不卑不亢道:“二殿下想怎么试?”
不用赵祁晏开口,太子便沉声传人进来:“去,把东宫六率都叫过来。”
东宫设太子六率,共六人,分掌东宫宿卫、巡逻等职。这些人都是大内禁军出身,武功身手了得,是高手中的高手。前些日子太子遇刺是在秋狩围场,地广人稀,太子为了哄二皇子开心,同骑一匹马去追捕一头雄鹿,六率一时不察分散开来,这才让歹人钻了空子。刺客现身的下一瞬左卫率便及时赶到,二皇子虽于乱中被孤注一掷的刺客所伤,但好在太子无恙,六率也因此并未受到太重的处罚,只是自觉惭愧。
因此个个怀着憋屈,都卯足了劲儿与皇后派来的青年过招,不信自己会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半吊子比下去。
结果却不尽如人意。
赵祁晏乖乖站在廊下,让哥哥帮自己穿好披风,把院里的状况看在眼里。
他又去看专心替系着绳结的赵祁旻,颇为难过地叹了口气:“哥哥,他好像一个人能打他们六个。”
赵祁旻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系好的双环结,一点儿也不在意院里的刀光剑影:“那就好,他身手不错,能护好你。”
赵祁晏被这话气得跺脚,凑到太子近处耳语:“可那样的话,我就打不过他。”
太子这才瞥了院中狠戾矫健的黑影一眼,淡然道:“在哥哥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动你。”
“所以,阿晴要怎么做?”
赵祁晏撅着嘴,小声又熟练地说:“要一直跟在哥哥身边。”
“嗯,真乖。”
左卫率手中的长剑被挑落,触地“叮当”一声响,这场让人冷汗直冒的比试终于迎来了尾声。
六个人齐刷刷跪了一排,以左卫率为首,向太子请罪:“卑职无用,请殿下责罚。”
“早就知道你们没用了,退下吧,”太子不耐烦地摆手,又对那青年抬了抬下巴:“你过来。”
青年丢了手中树枝,走了两步立在廊前俯首。
太子侧过身,温声问:“阿晴可满意了?”
赵祁晏盯着青年,极不情愿地点点头。
太子笑了笑,看了眼天色,已经是传晚膳的时候,便不打算让这人再碍他宝贝弟弟的眼,准备多添碗赵祁晏爱吃的冰酥酪哄哄人。他正要抬手让青年退下,只听身边少年朗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青年闻声单膝跪下,抱拳在前:“回二殿下的话——”
“卑职,谢玄舟。”
4.
赵祁晏这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连最喜欢的桂花冰酥酪都只尝了一口。白瓷勺在碗里烦躁地不停搅动,好好的甜品被捣成了一碗糊糊。
太子见他心神不宁,眼睛总往外面瞅——谢玄舟换了身皇宫禁军的侍卫服饰,正背对着窗在廊上立着。
他心下了然,手里书籍一卷,轻轻敲在赵祁晏头上:“这么想看,哥哥把他叫进来让你看个够?”
“不要,”赵祁晏赶紧说:“谁想看他?我看见他就烦。”
“好好一双小狐狸眼儿都快瞟成斜视了,”太子忍不住笑意,调侃道:“真不想看?”
少年脆生生地回他:“不想!”
“不想就不想呗,炸毛干什么?”
赵祁晏被逗得脸热,端起碗咕噜噜地喝“糊糊”,不理他哥哥了。
太子笑出了声,温柔地哄他:“别不开心,这么漂亮的小猪脸,耷拉着就不可爱了。”
“一会儿是狐狸,一会儿又是猪,”赵祁晏瞪他:“你是我哥哥,那你也是狐狸、也是猪咯?”
太子耸耸肩,无所谓道:“可以啊,阿晴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要是让曲太傅知道我让他的太子殿下变成猪,他胡子都得气没了。”赵祁晏想到这个滑稽的场面,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过后他又缠着哥哥陪了他一会儿,亥时一到,即便再不乐意,他也只能垮着脸去送他的哥哥坐上回东宫的轿撵。
见赵祁晏一反常态地没有耍赖,太子倒有些犹豫了,把他的手捏在手心,柔声道:“今晚哥哥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他知道赵祁晏嘴上顺着自己说不怕了,但肯定还心有余悸。
借着宫人掌灯,微黄烛火中,赵祁旻仔细端详着弟弟的眉眼,心里翻涌着疼惜和愧疚,又垂下眼睫掩饰心底的一丝怨恨。
——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母亲?
偏偏他们就有。
赵祁晏摇摇头:“不用了哥哥,我不想让太傅说你。”
“你管他们干什么?”太子不悦道:“你伤口未愈,又受了那样的惊吓,孤牵挂自己的弟弟,谁敢妄议?”
这话是说给其他人听的,一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真不用,”赵祁晏摇了摇太子的手,撒娇一般:“哥哥也说过,阿晴长大了,不能总让哥哥陪我睡觉。”
谢玄舟站在不远处,将二人的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见他不肯,太子也不再坚持,摸了摸他的头便乘上轿撵离去。
赵祁晏直等到太子仪仗的宫灯都看不见了,才默默转身,正好撞上谢玄舟清冷的视线。
他看着冷面青年,本就低落的情绪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焉得冒出股火气来。
“瞎看什么?没有半点规矩,”赵祁晏大声骂他:“自己掌嘴,左右开弓地打满二十个才许进来。”
他满意地看到谢玄舟面色一变。即便转瞬即逝,青年脸上由怔愣到麻木、又从轻蔑转回平静的变化都尽收眼底。
有趣。
面上这就挂不住了?他还以为这人多有城府呢。当真是高看他了,谁叫他是白生了这一副冷俊清高的皮囊。
赵祁晏狡黠地眨眨眼,“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回携芳殿。
宫女们跟着他进去,只剩下一个掌事嬷嬷立在一旁监督谢玄舟行刑。她见赵祁晏走远了,低声道:“谢大人请吧,注意分寸即可。”
她也是皇后的人。
谢玄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并不领情,面无表情地跪了下去。
次日太子下朝后照常到携芳殿,进赵祁晏寝宫前看见立在廊下的谢玄舟,便停下了脚步,声音不大不小,很是平易近人地关心道:“谢侍卫脸上是怎么了?可是昨夜值守时让猫儿抓的?”
寝殿里果然传来噗嗤一声,太子眼神一动,泛起笑意。不等谢玄舟回话,了然道:“二皇子聘了好些狸奴养在携芳殿,都娇蛮任性的很,不过二皇子喜欢,便由它们去了,谢侍卫以后可要当心些,莫再伤着。”
也不知是叮嘱他别被伤到,还是敲打他别不知分寸、伤了太子那娇生惯养的猫。
谢玄舟面上红痕未消,即便脸色铁青也不大看得出来,躬身抱拳:“是,卑职遵命。”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走进了寝殿中。
刚绕过屏风,一个橘黄色团子便钻进了他怀里——倒真像是他养的一只黏人可爱的猫。
赵祁晏今天穿了身橘黄锦袍,笑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得意洋洋地在太子衣襟前蹭了蹭:“哥哥来啦。”
“每日不都这个时候来么?”太子微微把他脸推开了些,没忍住又捏了一把:“别在这金线刺绣上蹭,细皮嫩肉的,再刮疼了你。”
太子的衣料极尽奢华,怎可能有任何一处是粗糙的?是他过于娇惯怀里的人罢了。
他一早便听人说了昨夜携芳殿前二皇子罚了谢侍卫掌嘴,此刻宫里大概也都传遍了。方才皇帝在御书房考教他近日所学所感,结束后闲谈几句生活起居,也并未提及此事,想必是不在意的。
“我派人查了他的底细,和母后同父皇说的别无二致。”意思便是这身份被人做的滴水不漏,或者说凭目前东宫的能力,暂时还查不出来。
太子总结了几句:“他幼年失怙恃,七岁上被谢家收养,九岁又被送到燕荡山的寒蝉宗学武十载。前年外祖游历时途径衷州府,这才把他带回谢家。”
“也就是说,前后加起来,他不过在谢家待了四年多。”赵祁晏拿起瓷壶要给哥哥斟茶,被按住了手。
“别烫着你。”太子接过瓷壶,把茶盏推到赵祁晏跟前,缓慢提手注入茶汤,“四年虽不长,但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少年时。”
“寒蝉宗……”赵祁晏念叨这三个字,思索片刻,语气带了些轻蔑:“就是那个自诩‘剑映寒蝉,心逐清锋’的寒蝉宗?”
江湖不问庙堂事,朝廷莫管渔樵心。为安定天下,大覃太祖皇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与武林盟立下约定,朝廷和江湖互不打扰,绝不插手对方任何事宜。
因此一听闻谢玄舟竟然还是师出向来清高自傲、不屑俗尘诸事的寒蝉宗,赵祁晏更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了。
“这也没过多少年么。”
赵祁晏数了数,大覃自开国起,加上他们父皇也才历经十三朝。当年太祖皇帝不顾龙体有损、与时任武林盟主歃血为盟,也算是惊动天下了,谁料到不过才保持了三百多年,就已然松动。
太子给自己斟了盏茶,浅尝一口皱眉:“干桂花未免放得太多了点儿。”
龙凤团茶是贡茶中的最高品级,只有帝后和东宫才能用,一钱便价值千金,结果到了携芳殿赵祁晏的茶壶里,硬生生加了冰糖花蜜,喝起来是种不伦不类的甜。
“我一向不就喜欢这么喝嘛,”赵祁晏丝毫没有糟蹋了哥哥贡茶的自觉,托着下巴接着问:“哥哥,你说母后非要安半个江湖人在我宫里,父皇怎么能同意呢?”
太子放下茶盏,瞟了眼窗边,平静道:“当然是为了护你周全。”
这篇一定要写成短篇 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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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开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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