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苏漾又是第一个来斋堂的。
此时门还没打开,只有一只全身金黄,四脚雪白的小狗。
两只大耳朵小旗般垂立着,两个豆大的眼睛望眼欲穿,黑色的长嘴筒子来回嗅着,像女子穿着重台屐般一嗒一嗒地翘着四足,迈着小短腿前行,左右巡视。
“旺财,你也起这么早啊!”说着就迈上台阶,也在门口无事地转了起来。
“苏施主,这么早,饭刚做好,我这就打开门。”说话的是慧安,见苏漾一个孤女,来为逝去的父母祈福,平常也多有照顾。
旺财见有尼僧来了,围着转圈圈,前爪铺在慧安腿上,支着站了起来,摇头晃脑,尾巴快速扫动。
静安捞了一把旺财耳朵,“好了踏雪,开饭了。”静安掏出钥匙打开斋堂前门铜锁。
“踏雪?原来她叫踏雪啊,真是个好名字呢。”苏漾说着紧跟静安迈入。
吃过斋饭,苏漾在寺庙里面消食,双臂张开向后合,延展身体,见熟悉的僧尼就闲聊一会儿。
如果人生能停顿在吃饱了慢悠悠散步这个闲适瞬间就好了。
可是弟弟还等着自己,她不能如此沉溺于片刻的安逸,要去追求持久的幸福。
罢了罢了,不想了,就好好享受现在,至少此刻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还我孩子,这是我的孩子,定是这歹人见我们母子衣着富贵,想抢了问府里要钱。我苦命的孩子啊。”
说话的妇女穿着丝绸交领裙,字字泣血,满脸泪痕,听着就令人不忍。
在场围观观众有母亲看不过去的,“抢孩子你还有良心吗?是人吗你?”
另一个妇女荆钗布裙,“你胡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两人就这样拉扯着小娃。
苏漾挤进人群,看见小娃大概一岁多,确实身着丝绸外衣。
“不是的,不是的,是你见孩子衣不遮体,说你家孩子也这么大,见娃可怜,马车上刚好有你家孩子外衣,主动给娃穿上的。
谁知你给娃穿上就抱走孩子。啊,啊,还给我,还我孩子啊”听着群众的指责,妇女几愈崩溃地回应。
两人俱是声泪俱下。
“两位大姐,要我说,你两就拉孩子,谁能拉走,孩子就是谁的,毕竟当母亲的,见不得孩子被抢,定是不顾一切也要夺回来的。”苏漾大声说。
在场人都感觉这位年轻小娘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在这瞎出主意。
但又看苏漾衣着也是不凡,且刚才见她与寺里僧人聊天,很是熟悉,大抵不会胡闹。
两位绝望的母亲见也没人出来反对,就只能照着苏漾的话开始争抢了,各拉着孩子的一边胳膊,都费力拽着。
一岁娃娃骨头嫩生的如脆藕,皮肉也是娇嫩脆弱,怎耐如此蛮力拉扯,哇哇大哭,眼见整张脸都哭得涨红。
孩子被富贵妇女拽走了,另个妇女双手颤抖,揪心哭泣。
“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抢不过来,真相大白。”
两人又开始了拉扯,孩子如拔河中被撕拽的麻绳,左右晃动,脸哭得憋紫,哭声也越来越微弱,几乎背气。
在场观众看不下去,有些已抹起了眼泪。
“不扯了,不扯了。”贫困女子双手捂脸大哭。
“我孩子早产,身子骨弱,跟着我逃荒要饭,一路到京城,吃没吃的,一岁多还不会说话,经不起这祸啊。”女子全身瘫软在地,已是没魂。
“舐犊情深,你若真是孩子亲娘,怎会舍得这般对待孩子,无半点母子情分,慧安我们报官,看大堂之上,用过刑后,她还敢坚称孩子是你的吗?”苏漾望着富贵女子,目光坚定,似洞悉一切。
富贵女子眼神飘忽,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众人押着她往衙门去。
“谢谢姑娘,救了我们娘俩,没了孩子,我也活不下去了。”说罢就向苏漾跪下磕头。
苏漾急忙上前扶起妇女,“大姐,没事了,没事了。”又掏出自己的钱袋,没顾妇女推拒,给孩子塞了银钱。
青翳目睹一切,不由赞叹道:“殿下,这位娘子真是聪明啊。长得如此貌美,脑子还这么灵光。”
其实一开始青翳就认出来那位是林府的人,身着林府下人衣裳,也知道林府背地干的好事,只是没想到现在如此光明正大地偷拐孩童。
正想上去指认,就见昨天见到的那位姑娘出来施计。
见自家主子没上前,青翳也就原地观望这位姑娘如何拯救小娃。
一切妥当后,慧安望着妇女的背影,问:“那女子瞧着生活富足,为何还干这勾当造孽啊?”
“那妇女应是富贵人家的管事姑姑,受主子派遣从事贩卖儿童的活。”
苏漾感慨:“人富了想贵,贵了又想世世代代富贵。”
人富了想贵,行贿官府获得特权,贵了因目睹诸多显贵之人,在权力与财富的争斗中失势落魄,一代间家族衰败,沦为穷人,内心侥幸中也产生不想跌下去的恐惧。
富贵一代后又想世世代代富贵,他们视穷为羞耻,不择手段地盘剥穷人、聚敛财富,一心只想着将荣华富贵延续,福荫子孙。
苏漾和弟弟幼时前朝皇帝昏庸无能,地方蛀虫随意欺压百姓,又逢旱灾,百姓苦不堪言,农民起义不断,整个王朝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烂到了骨子里。
当今皇帝本是西北地方一个小将领,趁乱起兵,一呼百应,终结了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
那天早晨,父母亲嘱咐苏漾好好在家,照顾弟弟,两人走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进了天门,一直到现在,苏漾也从没有复辟王朝的志向。
在她记忆里,只记得幼时弟弟苏禾饥肠辘辘,张着小嘴,家中没有吃的,苏漾就把手指放在弟弟嘴里,吮着东西,才不会哭闹。
那年苏漾七岁,苏禾不满五岁。
而自己村里的村民也都饿死的差不多了。
他们一路逃荒,路上土地鬼裂,赤地千里,百姓颗粒无收,而地主又囤积居奇,斗米千钱。
林中全都光秃秃一片,野菜早就采光了,草根,树皮都成了充饥的食物。
江河断流,河湖枯竭见底,人们为了湖底上那些珍贵的泥水大打出手。
可京城里的天子和大臣只顾享乐,偌大的朝廷里无一人敢说真话,无一人想说真话。
奏折层层上交,上面受难百姓数字便层层递减。
哪个朝代没有点天灾,人怎么比的过天?
看着奏折上冷冰冰的数字,在皇宫里开个求雨仪式,祷告一下,祈求老天开眼放过百姓一马,再开仓放粮,也就仁至义尽了。
可粮仓没有一粒米到饥饿的难民手里。
新朝建立,国号晋,休养生息,百姓有了喘息余地,生活才渐渐好起来。
晋朝还循序渐进地开放科举,任人唯才,给寒门一个能抗争的机会,扶植那些真正为民的父母官,逐渐打破世家垄断官场的僵硬局面。
还设有十三道御史监督百官,朝廷上经常有大臣建言献策,官吏人人自危,生怕明日就有御史参自己一本,不把自己拉下马就要一头撞死在朝堂上。
晋朝朝堂大臣不敢说假话了。
天门也只是想恢复原有权势罢了,打着“重建旧朝荣光,救人民于水火”的旗号,其实根本不在乎百姓的生活。
口口声声“为民除害”,好似忘记了曾经的奢华生活全然建立在鱼肉百姓的基础上。
他们不能接受的也从不是旧朝的灭亡,而是自己被冠以“旧朝余孽”,从朝廷大臣到过街老鼠,一落千丈的生活。
他们这群人在天门眼里也只是一些得力的工具罢了,不用功练武轻则禁闭,重则挨打。
苏漾在天门长大,为天门卖命,互不相欠,天门为了牵制苏漾,以保护的名义扣押苏禾,苏禾本就早产体弱,他们也不许他练武,因此苏禾只能靠她来救。
出来时他们已经约定好,只需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就可以带走弟弟,远走高飞,过平凡的生活了。
心里有了期盼的生活,也就有了希望。
苏漾转身,面带释然的微笑,迎面撞见谢执,不知对方在这站了多久。
四目交汇。
谢执看向苏漾发髻间别着的茉莉花,宽大袍服衣袖下右手拇指和食指重重捻了捻。
“姑娘好,敢问娘子姓甚名何?好生聪慧善良。”
苏漾实在太美,纯洁的让人生不出杂念,远远看上一眼背影都会叫人莫名羞赧,青翳主动问人姓名,窘迫得不敢直视,拱手示意。
青翳和谢执相处这么多年,见主子不吭声,也不迈步,就知道主子什么意思了,主动询问此女子姓名。
“这位公子好,我叫苏漾,姑苏人士,父母早逝,之后便吃百家饭长大,现在长大了特地前来京城投奔亲戚,却发现舅舅家搬走了,先来寺里为父母祈福。”
苏漾回答,说完就双眸低垂,微垂臻首,露出脆弱的脖颈,肤白如雪,随着呼吸微弱的起伏。
惟见发间的双结银钗,钗头珍珠颤颤而动,愈加楚楚动人。
双手也收在一起,手指无意识的搅弄,瞧着颇有孤苦伶仃,飘零无依之态,令人心生涟漪。
“要命啊要命啊,这个谢执出现得让人毫无准备,第一面怎么就盯着人看啊。”苏漾感觉到谢执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要洞穿皮肉看到自己内心。
“苏漾!你心虚什么啊?他又从来没见过你。”苏漾无比认真的告诉自己,又小幅度对自己点了点头,微微挺直腰板。
苏漾在天门就提前看过太子画像,一眼就认出了谢执,且谢执身着常服,也是贵气逼人,身边待着两三侍卫,瞧着就来头不小。
“我叫青翳,我和主子也是来为去世的夫人祈福的,也在寺里小住,这几天估计会经常碰面呢。”青翳笑呵呵道。
苏漾回以微笑,眼睛亮晶晶的,眼神偷瞄向谢执,又忙低下头去,颈子细长,雪肤下细微的淡青色血管若隐若现。
动作间连带着发间银簪都晃出细碎的光。
纤长睫羽轻颤,投下小片阴翳,玉瓷般的脸也浮现桃红。
谢执自是注意到了苏漾偷看自己,一双眸子湿漉漉的,像被雨水冲洗过,根本藏不住事,还自以为做的无人发现。
“轻浮。”谢执心想。
“走吧。”谢执侧身说。
“好嘞,姑娘再见。”青翳还想多聊会,也只能离开,挥手告别。
看着谢执冷冰冰的,苏漾没有丝毫气馁,反而摩拳擦掌,更加跃跃欲试。
根据苏漾多年看话本的经验,苦读的迂腐书生嘴上对狐妖说:“不要,姑娘请自重。”可还不是没过几天就被迷的找不着北了。
苏漾决定主动出手,男的拒绝不了热情似火又满眼是他的女子的。
————
“这不是财物,是我给你家公子写的信。我有话想给她说。”苏漾耳尖发红,含羞道。
“不行啊,苏姑娘,我们这些做侍卫的,公子不允许我们私下收东西的,被发现可是要挨罚的。”青翳为难道。
看着苏姑娘的美得惊人的脸,他从未考虑过男女情爱,难生杂念,只是年纪轻,难免心潮澎湃,张嘴就要应下她请求的事。
可殿下平常都是军法处置,挨几下能瘫在床上十天半个月的。
“好吧。”苏漾没有勉强,落寞地垂下拿着信的胳膊,眼神黯淡,像朵焉了的小花,慢慢地走出谢执的院子。
青翳看着苏漾背影,感觉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
心里暗道:“主子的桃花满天飞啊。”此时苏漾快速巡视了一遍这个院子。
夜晚,苏漾身着夜行衣,身姿矫健地在屋檐上穿梭,犹如飞行的燕雀。
她白天已经打探好谢执院落布局了,去找青翳帮忙也知道大概率不能成,其实就是找个理由探探。
虽然苏漾在天门由师兄师姐打掩护,整天偷懒,功课武术都是垫底,但送个信还是难不倒她的。
苏漾跳过院墙,进入院落,因太子只是住上几日,房内也没有什么机要,门前也没有侍卫把守,准确无误地进了书房。
借着月光,苏漾看清了整个书房。
布置的和谢执这个人一样无趣。
一个黄花梨木书桌,上放文房四宝,后方左右各一个架格,上面摆满了书籍。
苏漾就这样把写满女子情意的一封信放在了谢执书桌上。
信中她写了自己的悲苦经历,写了自己对谢执一见钟情,俨然一个痴情女子勇敢追爱,男子像一道光出现,救赎了凄惨女主的戏码。
为了达到煽情效果,苏漾可是翻遍话本,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亲自写的。
第二天,谢执吃过斋饭,在书房看邸报。一眼望见了那封格格不入的信。
信封上是枯枝堆在一起般眨眼的几个大字——“郎君亲启”。
当今社会崇文风气兴盛,连富商大贾也争相竞拍名人书画,一副作品拍出天价。
皇帝身体不好后,谢执代为处理奏折,官员个个笔迹周正,真有字写得不好的也会找代笔,可不想给天子留下坏印象。
谢执自己也是从小师从书法大师,字体铁画银钩,行云流水,真真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清奇的字体了,竟与刚入学一两年的孩子的字难分高下。
谢执怀着好奇的心思拆开信封。
……
“只见了一面就能说出‘难以入眠,非你不嫁,愿随君天涯。’这样的话吗?好样的,苏漾。”
谢执心里升起邪火,就这样盯着署名“倾慕您的苏漾”,轻蔑于这种廉价的主动,忍下要把信给撕了的冲动,看着看着竟嘴角扯起,发出冷笑。
“你倒敢写。”谢执手指关节轻敲信纸,眼皮半抬,声音发冷。
“青翳,你这月俸禄减半。”
“殿下,为何?”青翳一脸不敢置信,张大双眼发问。
“看管不力。”
参考:
抢孩子灵感来自《绍兴师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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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遇(二)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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