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晨露与烟火
天刚蒙蒙亮时,唐若瑶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弄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竹床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睡衣渗进来,带着草木的清冽。院子里的葡萄叶上凝着露水,被风一吹,“嗒”地落在青砖地上,像谁在轻轻敲着鼓。
“瑶瑶?醒了没?”萧芹的声音隔着窗纸传进来,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该起了,跟我去趟菜园子。”
唐若瑶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窗外的天光已经亮了大半,不是城市里被高楼切割后的碎片,而是铺天盖地的、带着水汽的青白。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棉布睡衣——是昨天特意换上的,柔软透气,比真丝更适合这样的清晨。
“哎,起来了。”她应了一声,掀被下床。竹床在起身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回应院子里的动静。
推开门,萧芹已经收拾妥当了。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晒成深褐色的小腿,沾着几点湿泥。她手里拎着个竹编的篮子,见唐若瑶出来,指了指墙角的水盆:“热水在灶上温着,先洗漱。”
唐若瑶走到水盆边,搪瓷盆里的水泛着细密的热气,旁边搭着条粗布毛巾,是奶奶昨天特意给她找的新的,边角还带着线茬。她拿起毛巾蘸了水,往脸上一敷,温热的水汽裹着艾草的淡香,把残存的睡意都蒸散了。
“奶奶,咱们去菜园子做什么?”她一边用自己带来的润肤乳轻轻拍着脸,一边问。瓶身是极简的白色,在这满是烟火气的院子里显得有些突兀,但萧芹没问,只是低头用草绳把篮子系得更牢些。
“摘点青菜,早上做疙瘩汤。”萧芹直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你穿这个去?”
唐若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裤和白T恤,这是父亲特意准备的“耐造”的衣服,她觉得没什么不妥:“嗯,方便。”
“鞋呢?”萧芹又问。
她脚上是那双白色帆布鞋,干净得没沾一点灰。萧芹转身进了里屋,很快拿出一双红色的胶鞋,鞋面上印着褪色的“劳动最光荣”字样:“穿这个,菜园子潮,帆布鞋沾了泥不好刷。”
胶鞋有点沉,鞋底很厚,唐若瑶套上试了试,走了两步,“咚咚”地响。她忍不住笑了:“像雨靴。”
“就是雨靴,以前下田都穿这个。”萧芹看着她,眼里带着点笑意,“别嫌丑,实用。”
“不丑。”唐若瑶认真地说。红色的胶鞋在晨光里亮闪闪的,比她那些镶着水钻的高跟鞋有趣多了。
出了院门,村里已经有了动静。东边王大爷家的烟囱冒着烟,西边李婶在河边捶打着衣裳,“砰砰”的声响混着河水哗啦啦的流声,像支天然的晨曲。几只芦花鸡在路边踱步,看见她们,扑腾着翅膀让开了路。
“早啊,老唐家的!”李婶在河边扬手打招呼,嗓门亮得像铜铃。
“早,李婶!”萧芹笑着回应,又指了指唐若瑶,“这是我孙女,瑶瑶,来住些日子。”
“哎哟,这姑娘俊的!”李婶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跟城里画儿上的似的!”
唐若瑶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小声说了句“李婶好”。
“这孩子真乖。”李婶笑得更欢了,“快去吧,菜园子里的露水正足呢!”
菜园子离村子不远,就在一片玉米地旁边。篱笆是用细竹竿扎的,上面爬着几株牵牛花,紫色的,开得正盛。萧芹推开篱笆门时,“哗啦”一声,惊飞了几只停在豆角藤上的麻雀。
“你看这青菜,多嫩。”萧芹蹲下身,指着畦里的上海青,叶片上还挂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碎钻似的光,“昨天刚浇的水,吃着水灵。”
唐若瑶跟着蹲下来,学着奶奶的样子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叶片,露水就顺着指缝滑下来,凉丝丝的,带着点泥土的腥气。她以前在花店买过包装精致的蔬菜,叶片上干干净净,连一点褶皱都没有,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带着露水、沾着细泥的青菜,像刚从梦里醒过来,带着勃勃的生气。
“要这样掐。”萧芹捏住菜根上方一寸的地方,轻轻一折,“咔嚓”一声,青菜就断了,“别连根拔,留着根还能再长。”
唐若瑶跟着学,手指刚碰到菜梗,就被露水冰得缩了一下。萧芹看在眼里,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掐的青菜往她篮子里多放了些。
“奶奶,这是什么?”她指着旁边一丛爬藤植物,上面结着圆圆的小果子,青里透红。
“圣女果,你爸小时候最爱偷摘这个吃。”萧芹摘了一颗熟透的,用衣角擦了擦,递给她,“尝尝,甜着呢。”
唐若瑶接过来,小小的一颗,放在手心里像颗玛瑙。她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带着点阳光的暖意,比超市里用保鲜膜包着的好吃多了。
“好吃。”她眼睛亮了,又摘了一颗,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萧芹看着她的样子,嘴角弯了弯,继续低头掐青菜。晨露打湿了她的袖口,她浑然不觉,手指在菜叶间灵活地穿梭,很快就掐了半篮子。
唐若瑶也学着掐了几棵,动作笨拙,却很认真。露水把裤脚打湿了,黏在腿上有点凉,但她没吭声。看着篮子里渐渐堆起的青菜,叶片上的露水映着她的影子,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够了。”萧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再摘点豆角,早上炒着吃。”
豆角藤顺着竹竿往上爬,藤叶间挂着一串串绿莹莹的豆角,像弯弯的月牙。唐若瑶踮起脚,想去够高处的,却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手不小心按在了泥土里。
“小心点。”萧芹连忙扶了她一把。
唐若瑶低头看了看手心的泥,黑褐色的,带着湿润的光泽。换作以前,她肯定会尖叫着找湿巾,但此刻,她只是学着奶奶的样子,在裤子上蹭了蹭,泥土变成了浅灰色的印子,像朵奇怪的花。
“没事。”她朝奶奶笑了笑,继续摘豆角。
回去的路上,太阳渐渐升高了,把露水晒得半干。唐若瑶提着半篮子青菜,走得慢悠悠的。胶鞋踩在土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和奶奶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像在唱歌。
“奶奶,村里的人都起这么早吗?”她好奇地问。
“嗯,习惯了。”萧芹说,“天热,早起点干活凉快。等日头到头顶了,就回家歇着,下午再去地里。”
“那……不觉得累吗?”
“累咋整?”萧芹笑了,“地里的活,你不伺候它,它就不给你好脸色。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唐若瑶没说话,默默地走着。她想起父亲办公室里的那句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以前只当是句漂亮话,此刻踩在带着温度的泥土上,才隐约懂了些什么。
回到家,萧芹去厨房忙活,唐若瑶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篮子里的青菜。叶片上还沾着细泥,豆角上有绒毛,圣女果的蒂上带着点青,每一样都带着“不完美”的痕迹,却比任何精致的摆设都让人心安。
她起身去井边打水,想把青菜洗一洗。井台上放着个木桶,系着根粗麻绳。她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木桶放进井里,摇了摇绳子,木桶“咕咚”一声沉下去,再拉上来时,满满一桶水,清凌凌的,映着天上的云。
她把青菜放进水盆里,井水凉得透心,洗着洗着,手指都有些发麻。但看着青菜上的泥被一点点冲掉,露出翠嫩的本色,心里竟有点高兴。
“瑶瑶,别洗了,我来弄。”萧芹从厨房探出头。
“快好了。”唐若瑶把最后一棵青菜冲干净,端起水盆往厨房走。
早饭是疙瘩汤,里面卧着鸡蛋,撒着葱花,还有刚摘的青菜切碎了放进去,绿莹莹的,看着就有胃口。萧芹还蒸了几个玉米窝窝,黄澄澄的,暄软可口。
“快吃,凉了就不好喝了。”萧芹把一碗疙瘩汤推到她面前,汤碗还是那个带豁口的粗瓷碗,却盛着满满的热气。
唐若瑶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汤,温热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玉米窝窝有点粗,嚼着却有股自然的甜味。她想起家里早餐的三明治和牛奶,突然觉得这碗疙瘩汤和窝窝,更像“早饭”该有的样子。
“奶奶,你做的真好吃。”她由衷地说。
萧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往她碗里多放了块鸡蛋:“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天天给你做。”
吃完早饭,萧芹要去晒麦子。院子角落里堆着几袋刚收的麦子,金黄的,散发着干燥的麦香。萧芹把竹席铺在院子中央,然后解开麻袋,将麦子倒在席子上,再用木耙子把麦子摊开,薄薄的一层,让太阳晒透。
唐若瑶看着木耙子在奶奶手里灵活地翻动,忍不住说:“奶奶,我来试试。”
木耙子比她想象的沉,柄是硬木的,磨得光滑。她学着奶奶的样子,双手握住耙子,用力往前推,麦子却只是挪了挪位置,堆成一小堆。
“得顺着劲儿。”萧芹在旁边指点,“手腕松点,别太用力。”
唐若瑶试了几次,终于找到了窍门。木耙子在她手里渐渐听话了,麦子被摊成均匀的一层,在阳光下闪着金闪闪的光,像铺了一地的星星。
“不错。”萧芹夸她,“比你爸小时候强,他当年把麦子扒到沟里去了。”
唐若瑶笑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麦子里,“嗒”的一声,像颗小珍珠。
晒完麦子,日头已经升高了。萧芹把竹床搬到葡萄架下,让她歇着:“天热了,别中暑。”自己则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拿起针线纳鞋底。
唐若瑶躺在竹床上,看着葡萄藤的叶子在阳光下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风从院子外吹进来,带着麦香和青草的气息,吹得人懒洋洋的。她拿出父亲塞给她的《诗经》,翻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一页,以前读时只觉得拗口,此刻看着院子里的景象,突然懂了那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里的欢喜。
萧芹纳鞋底的线穿过布面,发出“嗤”的轻响,和着远处的蝉鸣,像支温柔的催眠曲。唐若瑶看着奶奶低头忙碌的侧脸,鬓角的白发被阳光染成了金色,突然觉得,这个没有Wi-Fi、没有奢侈品的早晨,好像比她过去十六年里任何一个精致的早晨,都要明亮。
她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在麦香和蝉鸣里,慢慢睡着了。梦里,她穿着红色的胶鞋,在金色的麦浪里奔跑,手里攥着一颗刚摘的圣女果,甜得像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