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夜半的灯火
后半夜的风带着点凉意,从葡萄架的缝隙里钻进来,拂在竹床上,像谁在轻轻摇着蒲扇。唐若瑶是被渴醒的,喉咙干得发紧,像是吞了把晒干的蒲公英。她摸索着坐起身,窗外的月光把葡萄藤的影子拓在墙上,弯弯曲曲的,像幅没画完的画。
赤着脚踩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爬,倒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正屋的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拖出条细长的光带,像谁在夜里悄悄拉了根线。
推开门时,她先听见了电视的“滋滋”声。萧芹歪在八仙桌旁的藤椅上,蓝布褂子的领口敞着,露出颈间松垮的皮肤,手里攥着的蒲扇滑到了膝盖上。老式黑白电视屏幕上跳动着雪花点,偶尔闪过几个模糊的人影,是刚演完的晚间新闻。
“奶奶?”唐若瑶放轻脚步走过去,藤椅的竹篾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撒了层银粉。
萧芹猛地睁开眼,蒲扇“啪嗒”掉在地上。她揉了揉眼睛,看清是唐若瑶,才松了口气:“咋醒了?是不是电视吵着你了?”
“不是,渴了。”唐若瑶摇摇头,目光落在桌角的搪瓷杯上。杯子里还剩小半杯水,是傍晚晾的,水面浮着层细密的灰尘。她拿起杯子,对着月光晃了晃,仰头就灌了下去。水有点涩,带着点井水里的土腥味,却像股清泉,顺着喉咙滑下去,瞬间浇灭了那股灼人的燥意。
“灶上还有凉白开,我去给你倒满?”萧芹弯腰捡蒲扇,动作有点迟缓,膝盖“咯吱”响了一声。
“不用,够了。”唐若瑶把杯子放回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咚”的轻响。她在萧芹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凳面的木纹硌着掌心,像块带着温度的搓衣板。
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突然晃了晃,跳出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正在讲英语单词。萧芹伸手拍了拍电视机顶,屏幕抖了抖,声音清楚了些,少年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却很认真。
“您咋还没睡?”唐若瑶看着奶奶的侧脸,月光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淌,像藏着许多没说的话。
“老了,觉就短了。”萧芹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风带着点艾草的淡香,“年轻时候天不亮就得起,现在夜里躺着,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她顿了顿,看向唐若瑶,“你这丫头,往常在城里这时候睡得正香吧?是不是竹床太硬了?”
“不是。”唐若瑶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板凳边缘的木刺,“就是……有点不习惯。”其实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卧室,柔软的天鹅绒床垫,恒温的空调,还有床头那盏能调节亮度的水晶灯。可此刻坐在这昏黄的灯光里,听着蒲扇摇出的风声,竟觉得没那么难熬。
电视里的英语单词讲完了,又开始演天气预报。萧芹看得认真,嘴里还念叨着:“明天有雨,得把晒着的麦子收进仓。”
“奶奶,”唐若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村里……有学校吗?”
萧芹摇蒲扇的手顿了顿,眼里闪过点诧异:“有啊。村东头就有个中学,去年刚翻修的,盖了两层砖楼,刷着白漆,老远就能看见。”她往东边指了指,指尖在月光里泛着白,“以前是土坯房,下雨就漏,去年镇上拨了款,才像样了些。”
“中学?”唐若瑶有点惊讶。她以为这种小村庄最多只有小学。
“可不是嘛。”萧芹的语气里带着点自豪,“不光有中学,还有初中三个年级呢。李婶家的二小子就在那儿念初三,说今年要考县里的重点高中。”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那学校还有个篮球架,是县城捐的,锈得厉害,可孩子们天天围着打,热闹得很。”
唐若瑶想起自己的中学。标准化的塑胶跑道,带空调的教室,还有能上网的电子白板。她从没见过“锈得厉害的篮球架”,也想象不出十几个孩子围着它抢球的样子。
“那……学校里有多少学生啊?”
“不多,三个年级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个。”萧芹说,“老师多半是镇上派来的,年轻的待不住,来了又走,就两个老教师守着,教了快三十年了。”她顿了顿,看着唐若瑶,“你问这个干啥?想过去看看?”
唐若瑶点点头。白天帮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时,她见过几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沿着田埂往东边走。校服的裤脚沾着泥,书包带磨得发亮,可他们走着走着就唱起了歌,调子跑了十万八千里,却比她听过的任何流行乐都欢快。
“那明天我带你去。”萧芹爽快地答应,“正好顺路给你王大爷送点新摘的黄瓜,他是中学的门卫,钥匙归他管。”
“好啊。”唐若瑶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颗星星。
电视里的天气预报结束了,屏幕又变回雪花点。萧芹关了电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院外的虫鸣和远处的狗叫。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能看见墙角堆着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的,像支沉默的队伍。
“困了就再睡会儿吧。”萧芹站起身,藤椅发出“吱呀”的呻吟,“等天亮了,咱先去摘豆角,再去学校转悠。听说中学的后墙爬满了爬山虎,夏天绿得能滴出水,好看得很。”
唐若瑶“嗯”了一声,看着奶奶往里屋走的背影。蓝布褂子的后襟沾着点麦糠,在月光里白花花的,像落了层雪。她突然想起自己行李箱里的那条名牌连衣裙,此刻在这满是烟火气的屋里,倒像是个不属于这里的梦。
回到隔间,她躺在竹床上,却没了睡意。脑子里反复想着奶奶的话——两层的砖楼,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一百来个学生。这些词像一颗颗石子,投进她平静了十六年的生活,荡起圈圈涟漪。
窗外的月光慢慢移了位置,照在桌角那本《诗经》上,书页的边缘有点卷,是父亲特意给她塞的。唐若瑶拿起书,借着月光翻了两页,“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句子在眼前晃,突然觉得,那些描写农耕与岁月的诗句,在这里才真正有了意义。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清越的,像在扯着嗓子叫醒沉睡的村庄。唐若瑶闭上眼睛,嘴角悄悄扬起个弧度。
明天去中学看看吧。她想。或许能看见那爬满爬山虎的后墙,能听见孩子们跑调的歌,能明白为什么李婶家的二小子宁愿踩着泥路,也要往那栋白漆砖楼里跑。
月光渐渐淡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院子里的葡萄藤在风里轻轻晃,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清晨,哼着不成调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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