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鸡就扯着嗓子叫开了,一声接一声,把葡萄架上的露水都震得往下掉。唐若瑶是被这阵喧闹吵醒的,她猛地坐起身,竹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跟着鸡叫打拍子。
窗外的天光已经透了进来,青灰色的,带着点湿漉漉的凉意。唐若瑶揉了揉眼睛,脑子里还残留着半夜的困意,可下一秒,一个念头“噌”地冒了出来——今天是八月二十五号。
她几乎是立刻清醒了,手脚麻利地爬下床,赤着脚跑到桌边,抓起那部信号时好时坏的手机。屏幕亮起,日期清晰地显示着“8月25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距离开学还有3天。
“还有三天!”唐若瑶忍不住低呼出声,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她在原地转了个圈,红色的胶鞋踩在青砖地上,“咚咚”地响,像在跳一支快乐的踢踏舞。
暑假结束,意味着她可以离开这个没有Wi-Fi、没有奶茶、连洗澡都要烧热水的村子了。可以回到有中央空调的房间,躺在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可以约着闺蜜去逛恒隆广场,去喝那家限量款的草莓奶盖——光是想想,她就觉得喉咙里泛起了甜味。
“咋咋呼呼的,啥好事啊?”萧芹端着水盆从厨房出来,见唐若瑶站在院子里傻笑,忍不住问。老太太已经梳好了头,蓝布褂子的领口系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捏着块搓衣板。
“奶奶!”唐若瑶跑过去,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还有三天就开学了!”
萧芹愣了愣,随即明白了过来,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开学好啊,开学就能回城里了,是吧?”
“嗯!”唐若瑶重重地点头,语气里的雀跃藏都藏不住,“等开学我就能回家了,就能见到张妈做的提拉米苏了,还能去学校的舞蹈室练舞——那里的地板光脚踩上去都不硌得慌!”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城里的好,语速快得像蹦豆子:“我房间的多肉肯定渴坏了,临走时让张妈帮忙浇水,不知道她记没记着;还有我新买的那套水彩颜料,还没拆封呢,回去就能画了;对了,开学第一天班会要穿校服,我的校服熨得平平整整的,放在衣柜最上面……”
萧芹就站在旁边听着,手里的搓衣板被她摩挲得发亮。她看着唐若瑶眉飞色舞的样子,像只即将归巢的小鸟,眼里的光比院子里的牵牛花还要艳。老太太没插嘴,只是时不时“嗯”一声,蒲扇在手里慢悠悠地摇着,风里带着点麦香。
“……所以说,这三天肯定过得特别快!”唐若瑶终于说完了,深吸一口气,胸口因为兴奋而起伏着。她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红胶鞋,突然觉得这沉乎乎的鞋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穿了——反正再过三天,就能换回她的小白鞋了。
“快?”萧芹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日子哪有那么快的?等你摘完豆角,浇完菜园,再去河边帮我捶捶衣裳,一天就过去了。”她放下水盆,拿起墙角的竹篮,“走,先去摘豆角,今天炒豆角焖面,你昨天不还说好吃吗?”
唐若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摘豆角要蹲在菜园里,蚊子会嗡嗡地围着脚踝转;浇菜园要用那只沉甸甸的铁皮桶,井水冰凉,能把胳膊泡得发麻;捶衣裳更不用说,那根木槌硬得硌手,捶不了几下就胳膊酸。
可一想到“还有三天”,她又立刻打起了精神。不就是摘豆角、浇菜园、捶衣裳吗?忍忍就过去了。她抓起那顶草编草帽扣在头上,学着萧芹的样子把裤脚卷到膝盖:“走!摘豆角去!”
***菜园子里的露水还没干透,沾在豆角藤上,亮晶晶的。唐若瑶蹲下身,手指灵活地捏住豆角的蒂,轻轻一掐,“咔嚓”一声,饱满的豆角就落进了竹篮里。她的动作比刚来那天熟练多了,胶鞋踩在湿泥里,虽然还是会陷下去小半寸,却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小心翼翼。
“你看这根,长得多直溜。”萧芹举起一根翠绿的豆角,在晨光里晃了晃,“能当尺子使了。”
唐若瑶凑过去看,忍不住笑了:“真的哎!比我文具盒里的尺子还直。”她想起自己那套镶着金边的尺子,从来舍不得真用来画线,此刻看着这根带着露水的豆角,突然觉得它比任何精致的文具都有趣。
摘满半篮豆角,萧芹说该去浇菜园了。唐若瑶自告奋勇地拎起铁皮桶:“我来!我现在能拎动半桶水了!”
她走到井边,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桶绳往胳膊上绕了两圈,用力一拽,满满一桶水被提了上来。井水晃荡着,溅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像撒了把碎冰。她拎着水桶往菜园走,虽然胳膊还是有点酸,但脚步稳稳的,没像第一次那样晃悠。
“慢点,别洒了。”萧芹跟在后面,手里拿着瓢。
“知道啦!”唐若瑶回头笑了笑,阳光透过草帽的缝隙落在她脸上,映出细碎的光斑。
浇完菜园,日头已经升高了。唐若瑶坐在葡萄架下歇脚,萧芹端来一碗绿豆汤,还是那个带豁口的粗瓷碗,却比昨天喝着更甜了些。她咕咚咕咚灌下去,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绿豆汤的凉意滑下来,竟觉得有点舒服。
“下午去不去中学看看?”萧芹坐在旁边纳鞋底,针脚密密的,像排列整齐的小蚂蚁。
唐若瑶刚想说“去”,脑子里却闪过一个念头——还有三天就要走了,去不去中学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她又不会真的在这里上学,那些爬满爬山虎的墙、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不去了吧。”她低下头,用草帽扇着风,“天怪热的,还不如在家歇着。”
萧芹纳鞋底的手顿了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针线在头发里蹭了蹭,继续低头忙活。
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蝉鸣和纳鞋底的“嗤嗤”声。唐若瑶咬着吸管——那是她从城里带来的最后一根奶茶吸管,此刻正插在凉白开里——心里有点说不清的滋味。明明是盼着离开的,可真的倒数日子了,却又觉得这院子里的蝉鸣、葡萄架的影子、甚至连奶奶纳鞋底的声音,都好像没那么讨厌了。
她抬起头,看见萧芹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手里的鞋底已经纳了大半,针脚细密均匀,比她见过的任何名牌皮鞋的缝线都工整。
“奶奶,”唐若瑶突然开口,“下午还是去看看吧。”
萧芹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好啊。听说中学的黑板报办得热闹,有学生写的诗,还有画的画,比电视里的好看。”
唐若瑶的心跳莫名快了两拍。她吸了口凉白开,吸管在水里泡得有点软,却带着点淡淡的甜味。还有三天,她想。这三天里,得去看看那爬满爬山虎的墙,看看锈迹斑斑的篮球架,看看比电视里还好看的黑板报。
夜深得像潭墨,连虫鸣都低了下去,只剩下院外老槐树的叶子被风拂得沙沙响。唐若瑶刚把晾在绳上的T恤收进篮子,就听见屋里的老式座机“叮铃铃”地响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萧芹正在灶房刷碗,听见铃声直起身:“多半是你爸打来的,快去接。”
唐若瑶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快步跑进正屋。座机放在八仙桌的角落,机身是暗红色的塑料,按键磨得发亮,听筒线缠着圈胶带。她拿起听筒,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唐旭沉稳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带着点电流的杂音:“若瑶?”
“爸。”唐若瑶的心跳莫名快了两拍,指尖攥紧了听筒线。还有三天就开学了,她猜爸爸是来问她什么时候想回去,要不要让老陈提前来接。
“在那边住得怎么样?”唐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奶奶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奶奶每天带我去菜园,还教我纳鞋底呢。”唐若瑶的语气里带着点刻意的轻快,她想让爸爸知道,自己没那么娇气,“就是……有点想回家了。”
听筒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翻文件的沙沙声。唐若瑶数着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心里的期待像鼓点一样敲着——快说让我回去吧。
“若瑶,”唐旭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像压了块石头,“开学别回城里了。”
唐若瑶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爸?你说什么?”
“花溪村的中学你去过了吧?”唐旭说,“我托人问了,那里的教学质量虽然比不上城里,但师资还算扎实。你在那儿念两年,等初三再转回来。”
“两年?!”唐若瑶的声音猛地拔高,听筒差点从手里滑出去,“爸,你没搞错吧?我还有三天就开学了!我的校服、课本都在城里呢!”
“校服我让张妈寄过去,课本学校会准备。”唐旭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已经跟那边的校长打过招呼了,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
“为什么啊?”唐若瑶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不是说让我体验生活吗?一个暑假还不够吗?”她想起昨天发现只剩三天时的雀跃,想起自己盘算着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喝草莓奶盖,那些欢喜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唰”地瘪了下去。
“一个暑假太短了。”唐旭的声音缓了些,却依旧坚定,“你奶奶年纪大了,身边没人照应。你在那儿,既能陪陪她,也能真真切切看看不一样的生活。爸不是罚你,是觉得……你该懂点比分数更重要的事。”
“我不懂!”唐若瑶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暗红色的座机上,“这里没有Wi-Fi,没有暖气,洗澡还要烧热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我的学校,想我的朋友!”
“若瑶。”唐旭的声音里带了点疲惫,“你王爷爷家的孙子,跟你一样大,每天凌晨四点起来帮家里喂猪,然后走三里山路去学校,晚上回来还要帮着割麦子,可他期末考是年级第一。你觉得,他是因为条件好才学得好吗?”
唐若瑶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想起昨天去中学时看到的情景:操场边的梧桐树下,几个学生蹲在地上写作业,作业本是用了正面用反面的;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用彩色粉笔写着“知识改变命运”,字迹歪歪扭扭,却用力得几乎要刻进黑板里。
“我不管!”她哽咽着说,“我就是不想待在这里!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听筒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唐若瑶以为电话断了,才听见唐旭轻轻叹了口气:“若瑶,你奶奶上周摔了一跤,没告诉你。她怕你担心,也怕我知道了把你接走。”
唐若瑶猛地愣住了。她想起这几天奶奶总说膝盖疼,走路时偶尔会踉跄,她以为是年纪大了正常的毛病,原来……
“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我放心不下。”唐旭的声音软了些,“你在那儿,哪怕只是陪她说说话,爸也能安心点。算爸求你,行吗?”
唐若瑶攥着听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能想象出爸爸说这句话时的样子——那个在商场上雷厉风行的男人,此刻或许正皱着眉,眼里满是她看不懂的疲惫。
院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户“哐当”响了一声。萧芹端着个搪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刚晾好的蜂蜜水,看见唐若瑶红着眼圈,愣了愣,把碗放在桌上,没说话,只是拿起墙角的蒲扇,轻轻给她扇着风。
“我……”唐若瑶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说不出话。她看着奶奶鬓角的白发,看着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变形的手,想起自己昨天还在偷偷倒计时,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爸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唐旭的声音在听筒里嗡嗡作响,“但有些事,比舒服不舒服、方便不方便更重要。你再想想,明天给我回电话。”
电话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唐若瑶捏着听筒站在原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暗红色的机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喝点蜂蜜水,润润喉。”萧芹把碗推到她面前,蜂蜜水的甜香混着艾草的味道,飘进鼻腔里。
唐若瑶没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问:“奶奶,你上周是不是摔了?”
萧芹扇蒲扇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笑,眼里的皱纹挤在一起:“多大点事,就是下台阶时没踩稳,蹭破点皮。你爸就是小题大做,还当你是三岁小孩呢。”
“那你膝盖疼……”
“老毛病了,阴雨天就犯,不碍事。”萧芹拿起一块毛巾,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多大的姑娘了。你爸要是真让你在这儿念书,你不想留,咱就跟他说,奶奶不怪你。”
唐若瑶看着奶奶布满老茧的手,毛巾擦在脸上有点糙,却带着暖暖的温度。她突然想起自己昨天还在庆幸只剩三天,想起那些关于草莓奶盖和天鹅绒床垫的憧憬,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端起那碗蜂蜜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没压下心里的涩。她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奶奶,”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却没再掉眼泪,“我留下来。”
萧芹扇蒲扇的手停住了,看着她,眼里闪过惊讶,随即涌上浓浓的笑意,像落了满地的星光:“真的?”
“嗯。”唐若瑶点点头,声音还有点哑,却很坚定,“我在这儿念两年。”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习惯没有Wi-Fi的夜晚,能不能适应冬天没有暖气的教室,能不能跟那些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同学处好关系。但她知道,奶奶需要人陪,而那个总是说“你该懂点比分数更重要的事”的爸爸,或许这次是对的。
窗外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亮了起来,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银霜。唐若瑶看着桌上的老式座机,突然觉得,这暗红色的塑料机身,好像也没那么难看了。
她拿起那顶草编草帽,轻轻扣在头上,帽檐的阴影落在脸上,遮住了还没干透的泪痕。
还有两年呢。她想。或许该去问问王老师,初三的课本难不难;或许该跟李婶家的二小子学学,怎么在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下投出漂亮的三分球。
夜风穿过葡萄架,带来淡淡的花香。唐若瑶深吸一口气,好像闻到了两年后,自己站在花溪中学门口的味道——有泥土的腥气,有青草的甜味,还有点属于成长的、微微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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